收获 2009年第5期-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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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感受可能强烈;但也许是错觉;只有经过时间的淘洗和打磨;生命的感觉才会呈现真正的面目。这是多么好的事;即使受了多大的苦;时间总有办法让一切变得珍贵。
杨小翼喜欢刘世军的抚摸。在夜里;他们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他总是小心地抚摸她的身体。刘世军比看上去要结实;倒不是有多少肌肉;但身体很硬;有一种钢铁般的感觉。他的手掌粗大;手指有点糙;手指在她身体上划过时;她有一点点痛感。她喜欢上了这种粗笨的刺痛感;她闭上眼睛;让他在她的全身摸索。也许他感受到杨小翼很享受;后来他索性给她按摩。他用手压她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前进。她能感受到他粗糙手掌的情感;她从他这种小心翼翼的动作里感受到自己的价值——他视她如宝物。她的整个身体被他压得很酸楚;特别是当他的手在她的腰部游走时;那种酸楚的感觉会深入她的骨髓。当年她为了救因上访被关的伍思岷;曾在夜晚的山路上摔过一跤;她的腰受过伤。
在他的抚摸中;她的心变得非常宁静;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孩子;在父亲的怀抱中。这时候;她会失去性欲。她喜欢做一个无欲的人;做一个孩子;做一个被温暖笼罩的人。她想这种感觉永远延续下去。
有时候;她觉得这样似乎对不起刘世军;所以;她会突然变得热情似火;紧紧抱住刘世军;或者假装呻吟。这种时候;刘世军会欣喜若狂;好像他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她会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投人;然后让自己消失。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内心怀着对他的无比的怜悯和爱。
多年后。杨小翼回忆这段情感;感觉他们俩当时真是有点匪夷所恩。这是在部队啊;在部队这种关系是危险的;奇怪的是居然也没有人找他们谈话。也许当时大家都已疲惫;懒得管这种事;也许恰恰是因为他们的大方让人无话可说。
第二十二章
杨小翼到北京后的第二年春天;突然接到所在部队的通知;让她回北大完成未竟的学业。那一年她已三十三岁了。
在很多人眼里;她的这些调动和安排是多么幸运;幸运得如同受到毛主席的接见。但她当时却是相当木然。既不高兴;也不特别抵触;就好像这是她命运的一部分;无论是好是坏;她听从命运的召唤;坦然接受。几年后;她才知道;这背后有将军的力量在起作用。
在北大;一种属于学校特有的自由散漫气息开始浮现。她喜欢这样的气息;这气息与她过去经历的运动绝然分隔;就像一场暴雨把一切尘埃都洗尽了。她的同学虽然不是通过考试进入大学;但他们也都是机灵而聪明的人。
她和班上的同学来往不是太多。一个原因是她的年龄比他们要大得多;交往起来或多或少有障碍;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不大住在学校宿舍。虽然她也可以住校;但每间宿舍里住七个人;人太多;她感到不适应了。她所在的军工企业并没收回宿舍;这样;她每天放学后;坐公共汽车回去。公共汽车还是挺方便的;先坐103路;中途转乘55路;就到了厂区大院。她刚到工厂的时候;并不醒目;她刻意地把自己隐藏起来;但自从进了北大;她就受到了关注。那关注的目光是暧昧而复杂的;虽然他们对她很客气;但这客气中有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好像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即使这样;她还是愿意回自己的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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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她已习惯于有自己的空间;再和那些小姑娘混在一块儿;怎么都不对劲。
当然;周末的时候;她会去刘世军那儿。
就是在这个时期;她对自己所学的专业有了兴趣。教他们的老师是留过英的;他在课堂上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历史就是事实;历史不是评论。他由此引申道;如果从宏观的视野去看待今天的生活;或许我们认为不得了的事;在历史中;只不过是一个逗号;也许连逗号都不是。这句话给她至深的印象。她整天泡在图书馆。阅读相关的历史典籍。她最感兴趣的就是近代史;那么近代史的事实是什么呢?带着这个问题;她在充满了泡沫的叙述中寻找着所谓的事实。事实有时候是令人骇然的。
那时候;北大的新图书馆是由原燕京大学搬过来的。馆舍不是很大;但藏书丰富。新图书馆正在建设中;他们多次去工地义务劳动。听校方说;不久新馆就可开放了。当时;图书受到了严格的控制;好多书是不让阅读也不能出借的;但总是能找到一些同报纸或文件口径不一样的有趣的书。当时。只要读到一点点不一样;她便会兴奋乃至震惊;有一种发现一个新世界的喜悦。坐在图书馆里;她感到日子变得绵长。
有一天;她在一本叫《北伐》的书上;看到早期的革命故事。北伐时;革命军人沿途杀了很多有钱人。有些其实不是所谓的“土豪劣绅”。杀人根本的原因是为了没收被杀者的财产;搞到足够的军费。这些故事让她的心里开始出现重重疑问。那时候;她很想找一个什么人交流一下;但她知道;这是不明智的;有些事必须埋藏在心里。
班上有位同学引起了杨小翼的注意。她叫卢秀真;是北京人;看起来很年轻;眼神却十分冷峻、严肃。这眼神里有一种很宏大的东西;一种看待事物一览众山小的自信。这让她显得十分清高;好像周围的人都是蠢货;惟有她发现了世界的真理。杨小翼发现;除了应付必须参加的政治活动;卢秀真同她一样;基本上独来独往。
卢秀真也经常出现在图书馆。她显然也注意到了杨小翼;每次见到杨小翼;她便对她会心一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着不为人知的喜悦。
有一天;杨小翼正在看一本关于第三帝国崛起的书。这本书让她想起一九六六年开始的运动。为什么众人聚在广场上会有幸福感;这种像光芒一样的幸福感来自何处?现在她已明白这幸福来自于对未来的许诺;未来在人们感觉里总是一束光;人们看不清它;但知道它在那儿;在那儿等着他们;像天堂。然而这只是一种幻觉;众人相聚;使这种幻觉变得像是真实的;好像聚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行动;他们可以由此抵达那个光芒的深处。但是幻觉总归是幻觉;他们还留在原处;当广场上人群散去;茫顾周围;人人孤立无援;满眼都是垃圾;四周是破败的事物;那光芒不复存在。
她合上书本;浮想联翩。她看着窗外;有几个学生在校院里修剪白皮松的枝叶;这是他们学农课的一部分。他们爬上跳下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笑;好像他们正在干一件了不起的事业。不远处的未名湖波光潋滟。
卢秀真就是这时候来到杨小翼身边的。她问杨小翼看什么书。杨小翼让她看封面。她的眼睛掠过一丝光亮。那个时候;在精神上;每个人都有一个暗号;这个暗号同“革命”还是有关系的;是革命浪漫主义的延续。这个暗号不是具体的言词;它是一缕气息;一种姿态;一个眼神;一本特殊的书籍等等。他们很快可以据此辨别出同类。并彼此吸引。
她翻了一下书;然后很坦率地谈起一个观点:文化大革命据她看来是两代人之间的冲突;是一种弑父的冲动。父辈们干得太出色了;他们在大时代中叱咤风云;在和平年代占据要职;所有的好事都占尽了。文化大革命给了年轻人一个出头的机会。杨小翼听了她的观点;吃了一惊;她竟然敢说如此大胆的话。
杨小翼当时是疑惑的。她为什么如此信任我?她难道不怕我出卖她吗?难道她不知道她的言论危险吗?后来;杨小翼想;卢秀真是真的不知道这样的话是危险的;或者说她认为在当时这样说已经不危险了;因为在她的朋友中;有比这更大胆的言论。杨小翼却为她担心;并为她保守秘密。
卢秀真的奇谈怪论不知不觉吸引了杨小翼。杨小翼喜欢上她;她身上那种固执的自信心让杨小翼看到过去的自己。她们的交往多了起来;她同杨小翼讲同学们在背后的议论;她说;班上的人说你挺傲的;不爱理人;说你来头不小;有很深的背景;有的人甚至说你的父亲是高干。听了这话;杨小翼有点儿吃惊;一直来;她都觉得自己很卑微;没想到班上的人这么高看她。她问卢秀真;你认为呢?卢秀真说;你看上去挺神秘的;有点儿忧郁。杨小翼点点头;说;我是有点忧郁;但我一点也不神秘。卢秀真露出自信而灿烂的笑容。那天;杨小翼出于对卢秀真友谊的重视;也为了打消自己身上的所谓“神秘”;她告诉卢秀真;她出生在永城;也没有一个当高干的父亲。杨小翼这么说时;心头涌出一丝悲哀。
一个星期天;卢秀真请杨小翼去她家玩。卢秀真早已告诉了杨小翼;她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老实巴交。”卢秀真这么描述她的父母。她这么说时脸上的表情既满意又带着些许的调侃。她说;我给他们长脸了;他们说起我来;骄傲得不得了;就好像我是他们发射的一颗人造卫星。杨小翼从卢秀真的表情里感觉到她的家庭是十分美满的;杨小翼不禁有点羡慕她。卢秀真说;我一点不像他们;我这么坏。说到这儿;她咯略咯地笑起来。她说;我有时候都怀疑我不是他们生的;而是捡来的。杨小翼说;你喜欢自己是捡来的?她说;我无所谓啦。
杨小翼见到了卢秀真的父母;他们比想象的要老。卢秀真还只有二十二岁;但她的父母看上去倒像是有六十岁了;满脸皱纹。卢秀真父母对杨小翼非常热情;他们一口京片子;行为举止完全是老北京的腔调;杨小翼很快融入他们的氛围中;觉得自己就像是他们的闺女。他们家住房不大;一个小小的四合院的偏房;两个房间;一个是卢秀真的闺房。一个她父母住。厨房是院子里搭建的临时建筑。卢秀真带杨小翼到了她的闺房;然后把门关死。她说;你别理他们;我父母就那样;没见过世面。杨小翼说;这样挺好的。卢秀真说;我父母没出息;这辈子就那样儿了。
这天;卢秀真特别有表达欲望。她说她的父亲曾经参加过朝鲜战争;只是普通士兵;不但没立功;还差点被俘。“幸好没当俘虏;否则他这辈子没好果子吃。”卢秀真评论道。战争结束;她的父亲脱了军装;分配到电子设备厂当了一名工人;安分守己;见到所有人都点头哈腰;好像这世上就他最低贱。卢秀真说起她父亲很刻薄;杨小翼听了有点儿不是滋味。杨小翼说;这样挺好的;平平安安就是福啊。卢秀真笑了;她说;也是啊;至少我父亲成分好;是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
卢秀真初中毕业就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去了;在农村待了三年。杨小翼问;你是怎么上大学的?卢秀真脸上露出凶狠的劲儿;说;我可不像我老爹那样老实可欺;我想要的;总会得到。但具体她是怎么才被推荐上北大的;她一直讳莫如深。杨小翼想;卢秀真不像外表那样爽直简单;卢秀真是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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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杨小翼睡在卢秀真的房间里。卢秀真打开柜子;给杨小翼看一本油印刊物。刊物的名称叫《未来》。她把刊物递给杨小翼时;表情非常严肃;又带着某种压制不住的喜悦;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好像正在把一个重大的秘密交到杨小翼手中。她说;你看看;这是我们办的刊物;自己油印的;里面是我和朋友们写的文章和诗歌。杨小翼并没有吃惊;她早已感觉到卢秀真有与众不同之处;否则她的眼神不会那么自信;那么居高临下;她这种精神上的优越感一定有来处的。杨小翼怀着好奇的某种程度上带着一窥秘密的兴奋看这本刊物。
杨小翼看出卢秀真关于“两代人冲突”的观点的来处。在这本油印小册子的首页;有一首诗;题目叫《两代人》;作者是北原。
我想杀了你;让你在历史上消失;
你高高在上;行动从容;总是用轻蔑的眼神看我。
机会终于来了;我把你理成阴阳头;
你双眼茫然;如一个迷路的孩子;
隐秘的快感遍布我全身。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强大;顶天立地;
自大如喜马拉雅山峰。
看你是如此的小;如此的丑陋;
你的思想如清朝的辫子。揪住你;
我的语言如箭;如海市蜃楼;如高潮;
睁眼一看;发现一切只是模仿。
早已明白我和你密不可分;
你是我思想和行为的因;
你是我无意识中的主宰;我命定的限度。
甚至我的诗;全来自于你;
一点血腥;一点政治;一点哀伤;
就是我的美学;我诗歌的准则。
那天晚上;杨小翼一口气把这本小册子看完;她被刊物所透露出来的大胆、反叛和暧昧不明的表达震惊了。它上面的词语同通常看到的完全两样。带着某种幽暗的气息;有着一种源自本能的力量。对了;用当时的话说;它们就是“毒草”。
当杨小翼抬头看卢秀真时;卢秀真脸上挂着和人分享秘密的快乐表情。当然快乐明显被压抑着;但正是这种压抑;反倒让她精神振奋。她在背诵那首叫《两代人》的诗。背诵完后;她问杨小翼;喜欢这首诗吗?杨小翼说喜欢。她很高兴;她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简陋的日记本;从里面抽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杨小翼。她说;就是这个人写的。她说话时;脸红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那天晚上;卢秀真怀着幸福和喜悦;告诉杨小翼这个叫北原的诗人是她的男友。
“是我追他的。”她咯咯笑起来;“他现在北京光学仪器厂当工人。”
卢秀真又看了看北原的照片;天真地问:
“他是不是很帅?”
从照片上看;北原很清秀;并且还有点儿拘谨和腼腆。与北原比;卢秀真倒像一只母老虎。杨小翼说:
“看你的样子;好像要吃了他似的。”
卢秀真笑了;笑得有点儿诡秘和暧昧。她说:
“告诉你;我已经不是处女;早就不是了。”
杨小翼的脸红了;卢秀真的言论竟然这么直露。杨小翼觉得卢秀真今天说话有点儿颠三倒四;有点儿神经质。
很自然的;杨小翼参加了他们的聚会。他们的聚会通常在东四十条一个破旧四合院的阁楼里。
杨小翼逐一认识了他们。她的到来让他们很兴奋。一个叫舒畅的年轻人;看上去很孩子气;目光无邪而直率;显得既热情又有点儿敏感。他的嘴很甜;开口就叫杨小翼姐姐;好像她是他的老朋友。他说;姐;你很漂亮。杨小翼听了很不好意思。北原看起来比照片显得成熟;脸上有一种矜持的不爱理人的劲儿。卢秀真经常讨好他;但他似乎对卢秀真的谄媚熟视无睹。
那天讨论的话题没有什么太出彩的内容;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北原的观点。北原说到“个人”与“身体”的关系。他说“个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身体”。他说;只有恢复身体;个人才能彰显。他提出一个身体的合法性问题。他说;在现在的艺术作品中;身体是不合法的;甚至是肮脏的;所以;只有在坏人身上;在阶级敌人身上;我们才得以一见身体;这就是电影里的女特务总是曲线毕露十分妖艳的原因。他说;孩子们在游戏时为什么会喜欢扮一个坏人?是因为坏人有身体;并可以享用身体。坏人可以喝美酒;可以有美人相伴;而英雄;无论是雷锋还是黄继光;是没有身体的。推而广之;现在整个社会的男女掩蔽在灰色的中山装下;也是没有身体的。没有身体也就是没有个人。
北原说话时;大家都静静地听;其间并没有人提出更有意思的说法。北原显然是这个群体的核心人物。
其他人就不像北原那样能说会道。在与他们相处时;杨小翼觉得他们很平常;所说的话也无惊人之处;但奇怪的是他们的诗却是惊世骇俗的。后来;杨小翼意识到词语比日常生活走得更远;诗是很奇妙的;它通过几个意象;可以把日常的平庸过滤掉;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模糊地带;那里辉映着一种带着生命信息的光亮;庸常的精神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