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5期-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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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南方轻蔑地冷笑一声;继续道:“你不要内疚;是他对不起你;是他害了你我。不过也好;我终于把他给看穿了。他平时道貌岸然;像一个革命圣人;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在我面前简直像上帝一样;时时用革命原则要求我这要求我那;现在;你终于把他虚伪的面具摘下来了;你摘得好!他原来只不过是个浪荡子;一路撒播情种。他让那些种子在祖国的大地上自生自灭;他竟然不管不顾;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管;还算个人吗?我问过他这事;可他总是沉默。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心肠。我只知道;从此后;我做上帝了;我可以审判他。你知道吗?要让他难受;唯一的方法就是把我自己毁掉;这是最让我快乐的事。”
“南方。你不要这样。”
“怎么?你受不了啦?把我害了你不安对吗?没你的事儿;真的;是我咎由自取;你没做错;你本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我们家的。”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杨小翼开始号啕大哭。
“你没错。”尹南方的眼睛逼视着她;“你不要哭;你哭了也没用。”
她还是控制不住泪水。他越这样说;她越感到内疚。
他显然烦了;他吼道:“你有什么好哭的?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你刚才都看见了;我的腿很丑陋是不是?让你恶心了是不是?我自己也感到恶心。我真不愿它是我的腿;有时候我觉得它确实不是我的;你打它;没一点点感觉。我倒是愿意自己是传说中的鬼;没有脚;可以在空中移动。但是;它还是我的;与我血肉相连。我对它是既怜悯又厌恶;你知道吗?我厌恶自己。”
他明显地愤怒了;这愤怒连带着内心深处的不平;好像有一个魔鬼藏在他的身体里。
也许听到了病房的吵闹声;医生和护士都来了;他们神色慌张。尹南方因为过于激动而呼吸急促。护士抱住尹南方;试图让他平静下来。医生在尹南方颤抖的手臂上打了一针。一会儿。尹南方稍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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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了一点。他一脸木然;目光呆滞;眼中流出两滴清冷的泪珠。后来;护士就把他移到床上。
那天回家;杨小翼关上门;独自躺在小屋里;不想见任何人。如果这个世界她可以不同任何人有关系;那该多好。如果这个世界她可以这样躺下;永远地睡去;那该有多好。如果这个世界可以死去以后从头再来;那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一切错误都可以得到修正;尹南方会健康地生活;她多么希望他能恢复健康啊。然而这只是她的奢望而已;什么都不能改变。
第二天;杨小翼接到周楠阿姨的电话。虽然多年没联系了;但杨小翼一下子听出是她。周楠阿姨在电话里说;南方病情加重;希望杨小翼不要再去看他。她强调;他需要心情平静。杨小翼轻轻说了声对不起。她听到电话那头一声叹息。
第二十三章
那年夏天来得很早;北京整日艳阳高照;酷暑难当。刘世晨带着儿子;从黑龙江回永城老家。她路过北京待了两天;除了见见刘世军和杨小翼;顺便在北京办点事。这两天;杨小翼自然而然和他们兄妹聚在一起。
杨小翼是第一次见到刘世晨的儿子;他叫王拓;一个瘦小而白净的小孩;一点不像刘世晨;倒有一点儿刘世军淡淡的印子。“像他爹;他爹瘦得像只猴子。”刘世晨解释道。王拓已经有八岁了;很聪明;也有礼貌。杨小翼自然想起自己的儿子;她吓了一跳;她竟然有很久没想起儿子了。她想;人是有遗忘痛苦的能力的;这也是人面对痛苦可以生活下去的原因。她为自己这么久没想起儿子而暗自吃惊。
他们关在杨小翼的宿舍里闲聊。杨小翼和刘世军拿出积存下来的票证;从商店、菜场买了一些食品和蔬菜;还买了瓶二锅头。杨小翼有一只电炉子;他们围着电炉子一边吃火锅;一边喝酒。刘世晨看上去已完全成了北方中年妇女;她理一个短头发;脸色黝黑;笑起来豪爽干练;喝酒大碗;说话大声。
刘世晨谈了她的北大荒。她描述秋天时一望无际的麦浪;她说;那时候;你感到的不是丰收的喜悦;而是绝望。你必须在下第一场雪之前把粮食收割完;入仓存贮。在广大的天地之间;康拜因的进度非常缓慢;像一只蚂蚁在爬。那时候;你会觉得人相当渺小;一点无产阶级革命豪情都没有了。说到这儿;刘世晨哈哈大笑起来;她言谈之间流露出天真烂漫的神情;让杨小翼不由得对北大荒产生某种浪漫的遐想。当然;杨小翼明白这种想象是不可靠的;广阔天地;只能诗性地想象一下;不能去作为的。
他们谈这些话时;已过了午夜;刘世晨的儿子早在杨小翼的床上睡过去了。后来;刘世军背着世晨的孩子回他的小屋睡觉去了;宿舍里只留下杨小翼和刘世晨;她们索性挤到床上;但似乎还没睡意;就相对闲聊。刘世晨说;她已经有三年没回老家了;工作太忙。“米艳艳来信说;我妈情况很严重。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我妈这病;这么多年来;时好时坏的。”刘世晨说到这儿;一脸忧虑。杨小翼也不知怎么劝慰她。
她们又聊了会儿永城的事;这勾起了杨小翼回家的欲望。刘世晨便怂恿杨小翼一起回去。杨小翼确实有些想念母亲了;她答应了下来。
奇怪的是;那一年永城比北京要凉快得多。杨小翼到永城的那天;凉风习习。永城的街头满眼都是绿色;植物的叶子饱满;像是吸饱了水;在风中摇晃;显出一种知足的模样。那种高度饱和的墨绿色好像已进入了空气;冲淡了季节的干燥。杨小翼觉得自己的肌肤在这空气中舒展开来;她顿时有了回家的感觉。
路过县学街;看到刘家原来住过的太院;杨小翼停住了脚步。听刘世军说;刘伯伯打倒后;已不住在这儿了;刘家搬到了西郊干休所的一幢两层小楼里。现在这儿住着永城革命委员会主任一家。
大院后面的湖水纹丝不动;平静如永恒的时间。刘世军曾告诉她;“文革”高潮时;天一塔差点被焚毁;它得以保留据说和一个老和尚有关。那天;老和尚坐在里面;想要和塔一起焚毁。可神奇的是;这塔就是不燃烧;泼上汽油都点不着;好像这塔是钢铁铸就。说起这事;刘世军一脸疑惑。杨小翼站在那里;仰望着天一塔;它虽没被焚毁;但它的塔身及纹饰早被砸烂;满身破败;透着垂死的气息;也许一阵风就可以把它吹倒。
杨家的石库门房子也比以前破旧了许多;墙上新增了标语和最高指示;也增加了青苔和斑痕。院子里的那棵夹竹桃倒是十分蓬勃;映衬得这建筑更加灰暗;看上去有了一种风雨飘摇的气息。这种气息让她有点恍惚;好像她此刻不是站在新中国的阳光下。
母亲不在家里;这会儿她应该在上班;她是个工作狂;除了工作她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家里的陈设一切如旧;但多了些李叔叔的物件。杨小翼的房间如她走时一般干净整洁。母亲房间的窗帘挂着;一如母亲的心灵;总是被什么东西遮蔽着。杨小翼把窗帘打开;阳光一下子瀑布般涌入;倾泻在地板上;照见了从地板上升腾而起的尘埃。尘埃在阳光里滚动;像浪花一样变幻莫测。她下楼洗了一把脸;然后决定去医院看母亲。
医院还在柳汀街那幢三层楼里。一、二层是各科室;三层是化验及设备科;住院部设在后面的平房里。医院已改名为永城第一医院了。童年时;杨小翼经常在这幢楼里穿行;她喜欢到堆放医疗垃圾的天井找针头及针筒。那时候;这些都是极好的玩具。把水抽入针筒;用力一压推进器;一股细细的激流便会从针头里注出。有时候;她会在针筒里灌入糖水;让刘世军注入到她的嘴里。水柱激到舌头上;舌头顿时感到一阵麻麻的甜昧。想起这些;她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母亲一般在住院部。杨小翼在前往住院部的走道上;碰到了李叔叔。李叔叔明显有了中年人的模样;头上间也长出了几根刺眼的白发。杨小翼叫他一声;他先是愣了一下;见是杨小翼;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那严肃中有一丝焦虑。
“你回来得正好;你妈有没有写信告诉你?”
“没有啊;出了什么事儿?”杨小翼有点紧张;难道母亲犯了政治错误?
“你妈妈近来身体不太好;有点不对头。”
听到是身体问题;她松了口气;仿佛身体问题比政治问题要轻得多。
“妈妈怎么了?”
“她半个月前;晕倒过一次;上厕所时晕倒的;好半天才被同事发现。她最近气色不太好。”
“检查过了吗?”
李叔叔摇摇头;“她不肯。她说没必要;她的身体自己知道;没必要检查。你妈妈很固执;你回来正好;你劝劝你妈;让她全面检查一下。”
“好的。”
“你去吧;这会儿她可能在查病房。”
杨小翼对他笑了笑;转身向病房走去。
杨小翼进入病房时;母亲戴着口罩;正在给病人问诊。母亲的眼神平静而深邃;犹若一个漆黑的深潭;会把人淹死。母亲对杨小翼的到来没吃惊;只是同她点了点头;继续工作。母亲的淡然或多或少让杨小翼有些失望;毕竟她们有八年没见了。一会儿;母亲走出了病房;摘掉了口罩。杨小翼仔细观察母亲;倒没见出病容;只是觉得母亲明显地苍老了;脸上有了很深的皱纹。母亲已五十六岁了;她已经不再是杨小翼记忆里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了。
“你怎么突然回来;你没闯什么祸吧?”母亲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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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才表现出担心来。
“没有;我要真闯祸就不回来了;免得你见着心烦。”杨小翼说。
“我就怕你又出什么事儿。”
杨小翼心想;她这一辈子太折腾;母亲是被她吓怕了。
“妈;你都好吧?”
“好啊。”母亲的表情和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她似乎反感别人这么问她;好像这么问就意味着她生活得不好。
“你学校放假了?应该没有吧?”
杨小翼说:“我就来看看你。”
“我很好。”母亲好像在强调什么。
晚上六点多钟;下了一场雨;天气马上凉爽起来。杨小翼站在阳台上观看街景;树叶上的水珠在路灯的映照下亮晶晶的;一滴一滴往下掉。她的心也跟着拉得长长的;有一种莫明的伤感。李叔叔没回来吃晚饭;他在医院值班。母亲做了几只可口的菜:油豆腐包肉;葱烤鲫鱼;笋丝蛋汤等;都是杨小翼爱吃的。母亲没说别的;只让她多吃一点。母亲说;你比以前瘦多了;你多吃一点;补一补。这时候;杨小翼才产生久违的对母亲的依赖感。
杨小翼在阳台坐了会儿;见母亲忙完了家务;对母亲说;妈;你要睡觉了吗?天太热了;这么早睡得着吗?来阳台上乘乘凉吧。
母亲搬了一把椅子;在杨小翼对面坐下来。
杨小翼问了母亲身体的状况。母亲有些不悦;说;是小李告诉你的?我没事儿。她的态度是不想谈这件事。好像杨小翼的关心是污辱了她。
母亲问她在北京生活得怎样?杨小翼脑子里一下子跳出刘世军;脸上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她说;挺好的啊;学业挺忙的;老师经常组织我们讨论各种问题。杨小翼回话时;母亲一直逼视着她;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
母亲突然问起刘世军的情况。杨小翼一时心慌;答得支支吾吾。母亲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看了她足有半分钟。
“你知道景兰最近出的事吗?”母亲的口气像是在审问。
杨小翼摇摇头。
“她一个月前爬到自家的屋顶上;往下跳;差点没命。”
“怎么会出这种事?她还好吗?”
“算她命大;她被挂在一棵树上。她精神分裂了;完全不行了;已经废了。”
“药物控制不住吗?”
“都是老刘搞的;他认为景兰没病;不让她吃药。老刘认为景兰只是软弱;不像个革命者;他认为革命者没权利疯。景兰完全是被他逼疯的;我是医生;我最明白;景兰是真的精神分裂了。他是个暴君;幸好他被打倒;否则他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
母亲原本平静的脸;这会儿显得相当激动;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些。
“我都同老刘吵过架;但他听不进去;男人的心肠就是硬。”
“那怎么办?”
“也奇了怪了。”母亲像在自言自语;“景兰平时完全失控;经常哭泣或傻笑;但只要老刘一出现;就正常了;镇定了;又恢复那个沉稳寡言的女人。景兰真可怜;她竟然在老刘面前连疯都不敢发。老刘因此认定景兰不用吃药。艳艳给景兰配来的药都让他给扔了。有一次艳艳给景兰吃药;被老刘发现;老刘大发雷霆;硬是强迫景兰把药吐出来。但老刘不在时;景兰就发作。这样下去景兰就毁掉了。”
母亲的话让杨小翼震撼。
母亲一脸怒容;看了杨小翼一眼;继续说:
“更令人发指的是老刘还强迫景兰去上班。在单位景兰根本就是个笑话;我路过她单位;看到她在单位门口像叫花子那样在傻笑;我就带着她回家。老刘怎么这么固执;我有时候恨不得杀死他。”
母亲很少这么愤怒;她一般对纷繁世事淡然处之;她如此愤愤不平是因为她对刘家感情深厚。
“艳艳真不容易;她真是个贤惠的媳妇;现在刘家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在操持。世军、世晨都在外地;所有的担子都落在艳艳身上了;又要照顾公婆;又要照顾儿子;还摊上这么固执、这么不讲理的老刘;艳艳这日子过的;我都看着心痛。”
说完;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
杨小翼的心揪紧了;好像母亲的话如千斤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起自己的行为;无论如何是对不起米艳艳的;她感到心虚和羞愧。
“你和刘世军常见面吧?”母亲看了她一眼说;“你劝劝刘世军;让他想办法调回来;他不能把这摊子事都压在艳艳的身上;自己在外面逍遥。艳艳马上就要生了;她躺下了谁来照顾这个家?这样对艳艳不公平。”
这话让杨小翼坐立不安了;她觉得母亲是意有所指。从母亲的话里;她感到她和刘世军的事似乎已传到了永城。这是极有可能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母亲是个含蓄的人;她只是不肯把话讲透。这也是母亲不厌其烦地同她说刘家的原因;母亲是在敲打她。
“你怎么啦?”母亲问。
“没事。”杨小翼不敢看母亲;又说;“突然想起一些事情;心里难受。”
母亲不再问下去;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遥远。一会儿;她拍了拍杨小翼的肩膀;像是在安慰她。
第二天;杨小翼去了刘家。一路上;她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米艳艳;要是米艳艳也听到了风声;那她怎么还走得进刘家呢?
干休所在西郊一座孤立的小山脚下;它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的法国梧桐十分高大;比别的南方植物要高出三分之一;树冠后面耸立着一幢幢小楼;格局似乎显得有些凌乱。刘家住在最靠北的那幢屋子里。
以前;杨小翼觉得刘家就像是自己的家;可以自由进出;内心毫无障碍;但现在;这院子像是在拒斥她;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有一刻;她觉得那院子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照出她羞愧的面目。
杨小翼看见景兰阿姨站在自家的门前;她双眼茫然地看着远处的一只猫;并长时间地追踪着它。好一会儿;她才抬头看到了杨小翼。景兰阿姨就一直盯着她;像盯着一个怪物。杨小翼不知道她是不是认出了自己;她远远地对她笑;她没反应。
当杨小翼走到她面前时;景兰阿姨的瞳孔迅速地张开;好像有一些东西正在往瞳孔里迅速逃窜。那是恐惧的眼神。后来;景兰阿姨闭上眼睛;尖叫道:
“鬼啊;鬼来了……”
叫声分外刺耳;杨小翼像是被雷电击中;僵立在那儿;不知如何反应。她感到虚弱和慌乱;就好像内心的秘密在那一刻被揭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景兰阿姨在逃窜;如逃避瘟疫般逃离杨小翼。
米艳艳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