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5期-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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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翼突然感到心虚。她想;其实米艳艳并不像表现的那样浑然不觉。她说:
“他上前线完全是为了你们;他要为刘家争面子。”
米艳艳点点头。
米艳艳在北京待了一个星期;也去了刘世军所在单位打听相关情况;结果如杨小翼了解的;他们的回答模棱两可。不过;组织承诺一定会全力营救刘世军。米艳艳知道这只不过是场面话;她失望地回永城去了。
杨小翼有一天在单位看一部美国人拍的关于越战的纪录片;是内部放映的。电影里;越南人抓到美国士兵;就用烙铁在美国大兵身上烙字。杨小翼看了;当场就恶心起来;她冲进厕所;把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借着生理反应;她的眼泪哗哗流出来;在厕所里蜷缩了好久。
一九八○年春天;前线的战事早已经停了;刘世军依旧没有消息。战事结束后;诞生了无数的英雄;这些英雄大都伤残;他们被组织起来;到处做报告。从“文革”过来的人民需要这样的英雄主义激励;来修补他们曾经的精神创伤。杨小翼因为是在部队;所以经常被组织去听英雄们慷慨激昂的演讲。坐在台下;杨小翼想起童年时;干部子弟学校也组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英雄来演说;当时;坐在身边的刘世军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些英雄的崇拜之情。有一次;刘世军对她说;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
可是刘世军没有成为英雄;至今下落不明。每次想起刘世军;杨小翼的胸膛像是被人重重击了一下;有一种窒息的痛感。
杨小翼和北原、舒畅、卢秀真等过去的老朋友经常见面。北原和舒畅的作品开始在杂志上发表;他们几乎是一夜成名;成为诗坛的双子星座。这对双子星座的诗风大相径庭;北原的诗作表现出对政治的兴趣;但舒畅的诗有一种一尘不染的田园气质。
卢秀真在写作上不像北原和舒畅那么幸运;但在爱情上她如鱼得水。她又和舒畅好上了;同时继续和北原藕断丝连。据说卢秀真和北原恋爱时;舒畅一直在追她;舒畅嘴巴甜;卢秀真最终难以抵挡舒畅的甜言蜜语。奇怪的是;他们三人似乎相处不错;经常吃住在一起。
卢秀真来看望杨小翼。那天;天安去顺义搞春游;刚好不在家;卢秀真就留宿在杨小翼家。她说;那两个人在吵架;我懒得理他们;不想回去了。杨小翼想;看来他们之间并不像外部看起来那么协调;矛盾还是有的。
“舒畅和北原吵架了?怎么回事儿?”杨小翼问。
那时候;她们已躺在被窝里。这样聊天是年轻时候的事;很久没有过了。
“舒畅吃醋;说我对北原好。”卢秀真说。
“这说明舒畅真爱你;北原不吃醋吗?”
“北原?不知道。他这人什么都藏在心里;猜不透;不像个诗人。”
“秀真;你究竟怎么想的?你总得挑一个啊;这样会害死这两个男人。”
“我两个都要。”说这话时卢秀真脸上有一股子凶悍劲儿。
卢秀真的言谈中不大说起北原;更多说的是舒畅。她说;舒畅其实特花心;也讨女人喜欢;经常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可这家伙很霸道;他自己不检点;却把我管得死死的;不允许我同别的男人好。
“舒畅也喜欢你。”卢秀真看了杨小翼一眼;“他见到你眼睛都会放光;有一天;他还在梦里叫你的名字。”
杨小翼脸红了一下。卢秀真这样露骨的话;她还是有些不适应的。不过;同时她真有些羡慕卢秀真;爱得这么大胆;敢作敢为;拿得起放得下。不知怎么的;杨小翼突然想起了失踪快一年的刘世军;心里一阵揪痛。
后来;夜深了;卢秀真问起了杨小翼的情感世界。也许是那天卢秀真的坦率让杨小翼有了表达欲望;也许是那天晚上杨小翼确实想念刘世军了;杨小翼讲起了自己和刘世军之间的纠葛。她从头说起;巨细靡遗。
这是杨小翼第一次同人讲述她和刘世军之间的情感。她说了童年在干部子弟学校二楼顶层;杨小翼要求刘世军对她比对刘世晨更好;说了十七岁那年在演出《牛虻》时刘世军说喜欢她;说了刘世军在永城保护着远在北京的她不受欺负;说了刘世军千里迢迢来广安看她;说了他们之间长达四年无所不谈的通信;说了令她既幸福又辛酸的带着煎熬的相濡以沫;说了他们无奈的分手……
这个人曾经对她那么好;可现在这个人却丢了;消失了;生死不明。想起他如今的处境;杨小翼突然泣不成声。
夏日的一天;杨小翼和天安从王府井逛街回来;看到屋外站着一个人;他的脚边放着一堆行李。由于楼道光线比较暗;杨小翼开始没有认出他是谁。当认出是刘世军时;她高兴地喊了出来:
“刘世军;是你吗?你还活着啊?”
刘世军好像有些腼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勉强地笑了一下。
杨小翼打开门;让刘世军进屋。刘世军拎起行李;把行李放在门边。看到行李;杨小翼猜测;刘世军可能刚刚回来。
刘世军看上去非常疲惫;脸被晒得很黑;脸上有一股暗影;这暗影加深了落寞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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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安和刘世军不是很熟;只见过一面;天安当然听说过刘世军被俘的事;他好奇心强;留在客厅里想听故事。杨小翼觉得他在一边碍手碍脚;把他赶进了自己的房间。天安很不情愿地走了。
杨小翼正处在见到刘世军的惊喜之中;她语调快活地说:
“你可把我们担心坏了;我们到处打听你下落;一点消息也没有。回来了就好;你瘦了;我都认不出你了;不过;男人瘦一点精神。”
刘世军的忧郁和杨小翼的快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听了杨小翼的话;刘世军苦笑了一下。
一会儿;刘世军告诉杨小翼;他是从俘虏营逃出来的;他杀死了越南看守才得以逃脱;他就一直往北跑。从越南北部到中国;一路都是森林;在逃亡途中;他差点被森林里的瘴气毒死。
杨小翼记起他刚才进来时;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样子;问:“你受过伤吗?”
刘世军说;在森林里被蛇咬了;当时他以为没命了;他是用刀子把伤口割除才保住了性命。
听刘世军说起这些事;杨小翼相当后怕;好像她也经历了这次奔逃。她说:
“不过;你还活着;这最重要。”
刘世军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杨小翼阅:“你心情不好吗?”
刘世军说:“我终究没成为一个英雄;倒成了一个人人看不起的狗熊。不但如此;现在组织上也不信任我了;我怎么逃出来的;没有个证人;我怎么说都没用;组织怀疑我和越南人有什么交易。”
“怎么会?”杨小翼说。
杨小翼想;怪不得刘世军这么压抑。
“我退伍了;要回永城去了。”刘世军转了话题。
杨小翼愣了一下。刘世军这次是真的要离开北京了;她为他担惊受怕;夜不能寐;但他终究是米艳艳的。她伤感地说:
“这样也好;我为米艳艳高兴。”
他看了她一眼;苦笑了一下。
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她说:
“对了;你女儿真漂亮;和米艳艳小时候一模一样;已经会唱歌跳舞了;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演员的。”
“我回去过了。她见到我;都不肯认我;躲在她妈妈的身后;不肯出来。”他勉强地笑了笑。
听到他已回过永城;杨小翼一刹那有些失落。杨小翼说服自己;刘世军当然得先去永城;那儿是他的家啊;刘世军是别人的丈夫。
刘世军告诉杨小翼;他是来告别的;他一会儿就去火车站。杨小翼这才明白他为什么随身带着行李。
“我本想早点告诉你;我回来了;但我感到丢脸;无脸见你;请你原谅。”
他这么说时;杨小翼对他充满了怜悯;她很想把他抱在怀里安慰他。
那天;杨小翼要送刘世军去火车站;但刘世军拒绝了。他这么决绝;杨小翼感到有点受伤;没有再坚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如此孤单。杨小翼突然泪流满面。
“妈妈;他是个俘虏嗳;他还好意思来看你。”
不知什么时候;天安站到了杨小翼身后。
“天安;你怎么这么说话的。”
见母亲在流泪;天安吓坏了;他说:
“妈妈你怎么啦?”
杨小翼没理天安;整整一天没理他。
刘世军回老家后;他被分配到航道部门;但没分配他具体工作。他来过一封信;他在信里说:“周围的人对我不理解也就算了;连父亲对我成为一个俘虏也很不谅解;觉得我丢尽刘家的脸。‘还好意思活着回来。’父亲这样骂我。”刘世军很受刺激;但他不怪父亲;他向组织要求;想去礁岛守护航海用的灯塔;算是到艰苦的地方自我惩罚的意思。上级倒是同意了他的要求;因为礁岛生活艰苦;没人想去。杨小翼从这封信中;看出刘世军心里的苦闷。这个家伙他这是何苦呢;干吗去这么艰苦的地方呀!想起他活得这么苦;杨小翼想哭。
第二十六章
随着毛泽东的去世;中国发生了一系列新的变化。杨小翼明显地感觉到一个新的时代降临了。这其间。不断有好消息传来。
刘家终于落实了政策;刘伯伯官复原职。
杨小翼因此回了一趟老家。刘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这种劫后余生带来的欢娱让他们变得很宽容。只是景兰阿姨的精神状况依旧堪忧;目前正在积极治疗当中。
那次杨小翼没有见到刘世军和米艳艳。戏剧又恢复了活力;米艳艳带着演员去外地演出了。刘世军则在礁岛上过着孤独的生活。杨小翼听说;刘伯伯官复原职后;很多人拍马屁;要把刘世军弄回航道局;但刘世军拒绝了。杨小翼想;这家伙;这又是何必呢?杨小翼想象不出他在礁岛是什么样子;她很想去看看他;但她怕米艳艳知道后会起疑心。她只是到了海边;瞭望了一下大海;算是看过他了。据说去一趟礁岛很不方便;得坐那种小机帆船去;得大半天时间才能抵达;并且很不安全。
杨小翼和李叔叔见了一面。李叔叔告诉她;妈妈死后;他很孤独。他去西班牙和家人团聚的事有了眉目;目前正在办理相关手续。不久;他真的出国了。
她顺便还去上海看望了外婆。好运终于落到外婆和舅舅的身上;政府给外婆家落实了政策;原来被没收的财产返还给了他们;这样舅舅和外婆的生活有了显著的改善。
没多久;舅舅终于结婚了;杨小翼带着天安去喝了舅舅的喜酒。舅舅单身了大半生;没想到在他六十二岁时娶了个年轻漂亮的上海姑娘;一年后他们生下一个儿子。外婆都高兴坏了。
有一天;杨小翼收到一张请柬;让她去中国美术馆看画展;画展有个古怪的名字叫《新神》。开始她并没打算去看;后来她接到夏津博的电话;才知道是他组织策划的;她只好去捧场了。夏津博在电话里神秘地告诉杨小翼;这个画展他会有惊人之举;杨小翼一笑了之。
那天;杨小翼是带天安一起去看的。到了美术馆;她吓了一跳;竟然人山人海。不过;她马上想明白了;在这个时代;人们像发了疯一样追随文学艺术;多年的教条把人性禁钢得太久了;生活中这种禁锢依旧存在;但艺术开始悄悄溶化人性的冰坚;呈现出迷人的自由的可能;文学和艺术因其暧昧不明而有更多拓展思想边界的能量;于是成了思想解放运动先锋。
北原、舒畅和卢秀真等人也在。卢秀真挽着舒畅的胳膊;北原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北原见到杨小翼。像大哥那样关心督促她赶紧做出一些成绩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他强调。她告诉他;她想搞一些当代史的研究;但不是那种宏大叙事;而是民间的、个人生活史的研究。北原说;历史毫无意义;在这个时代;只有文学艺术才能直指人心;和人性的需要息息共鸣。北原说的或许有理;但杨小翼认为那是他专业的傲慢在作祟。
这天;杨小翼一直没有见到夏津博;不过;她在展览的出口处看到了夏津博的一个装置艺术。是一枚巨大的五分钱硬币;面向观众的是天安门城楼那一面。作品的名字叫《我们的方式》。杨小翼不知其意;不知是赞美金钱还是批评金钱;如果是这样的意思;她认为夏津博的装置艺术是平庸的。她实在看不出夏津博在这件作品里有什么惊人之处。
就在杨小翼和北原闲聊的时候;美术馆安静的大厅里出现一声巨响。开始杨小翼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以为是美术馆的什么位置塌陷了。她看到人群向那边挤去;有人在说;是枪声;有人开枪了。听说是枪声;杨小翼顿觉整个美术馆有了诡异之气;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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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件恐怖事件正在发生。
天安正在向她奔来。天安一般在别人紧张的时候表现出惊人的镇静;他说;枪是夏津博叔叔开的;他亲眼看见的;夏津博叔叔已被两个冲进来的警察带走了。杨小翼拉着天安朝枪击现场挤过去;好不容易才站在夏津博的装置前;装置前的玻璃被击碎了;那枚巨大硬币的中间已被子弹击裂。她终于明白夏津博所谓的惊人之举是什么意思了。这时;保安进入美术馆;开始清场。人们脸上挂着某种兴奋和惊惶交织的表情;沉默退场。
几天以后;杨小翼听说夏津博从派出所被放了出来;夏中杰伯伯随即送他出了国。夏津博出国后没有再从事艺术活动。五年后;杨小翼曾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他在信里说;他子承父业在欧洲做了外交官。
这一枪把杨小翼的心思打动了。在她看来;这是思想解放运动的发令枪。这意味着;无论是艺术还是思想;都可以有比较自由的表达方式。她感到一个属于自己的黄金年代来临了;她应该做一些值得去做的事情了。
基于自己的身世。她最感兴趣也最关注的领域是研究革命者的遗孤问题。她想走访一九二一年到一九四九年革命所及的各个地区;去收集相关资料;实地采访战争孤儿的生存状况。杨小翼一直没成行是因为天安的存在;她走了。天安没人照顾。天安正处在发育的反叛阶段;她怕不在家时;天安又闯出什么大祸来。
开始的时候杨小翼想把天安托给卢秀真。但考虑到卢秀真生活混乱;实在不怎么靠谱;把天安带坏了就麻烦了。
杨小翼去学校找应老师。谈了自己想出去采访的事。应老师马上领会她的来意;非常爽快地说。天安放我这儿吧;我会照顾他的;你去吧;没事的。杨小翼还是犹豫;说;天安这孩子不好管。应老师说;你放心吧;要是天安有事儿;我会随时和你联系。
杨小翼终于得以成行。她先到福建;然后进入江西;打算沿红军长征路线行走。最后的目的地是延安。
在这次采访中;杨小翼接触了成百上千革命者的遗孤。她发现在革命意识形态的框架下;革命者的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原罪;这个原罪就是“私利”。“私利”和共产主义理想是冲突的;要靠近共产主义这个理想;必须把这私心去除;于是革命的生涯转换成了把自己身上的罪彻底祛除的过程。当“公”成一条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时;在革命的内部;革命者的身体属于组织;思想属于组织;个人的所有一切都属于组织;私是不能公之于众的罪;这种罪甚至涉及到亲情和家庭之中。杨小翼在一份材料上看到关于郭沫若的故事;当时他的儿子正遭受造反派的围攻;身陷囹圄。那年的国庆招待会;郭沫若也参加了;他有机会和周恩来说话。他想好了要和周恩来说这个事;希望总理能救教他的儿子。可是;在整个酒会期间;郭开不了口。宴会结束;郭只好满怀沮丧和懊悔回家。在革命的思维中;凡涉及家庭;都属于私的范畴;是不合法的;难以启口的。
杨小翼一边思考;一边进行着调查。沿途的风光很好;满眼都是绿水青山;是典型的中国乡村的风貌。八十年代初期;工业化还未到来;乡村的自然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