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5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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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翼一边思考;一边进行着调查。沿途的风光很好;满眼都是绿水青山;是典型的中国乡村的风貌。八十年代初期;工业化还未到来;乡村的自然环境得以很好的保护;只是乡村还非常贫困;有些村庄甚至没有一间砖瓦房。杨小翼的历史专业告诉她。中国的乡村世代如此;几千年来鲜有发展。
很多时候;杨小翼跋涉在这山水间;内心有一种沉甸甸的丰收的感觉。她感到此次调查不但对自己是件有意义的事;对整个社会也会有启示意义。那段日子;她对自己的专业有了狂热的珍爱;认为自己选择了一项高尚的对整个社会有益的事业。
杨小翼在贵州遵义的一个招待所住下来时;给应老师打了个电话;她得确认天安一切都好。那时候通讯非常不方便;她打了好几次才得以接通。应老师焦急地说:
“你在哪里?我已联系你好几天了!”
杨小翼心头一沉;意识到天安一定出事了。她问:
“怎么啦?天安没事吧?”
“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吧。”
“你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应老师在电话那头迟疑不决;但在杨小翼的催促下;她还是说了出来。
“天安被公安抓了;因为他在外面宣称自己是尹泽桂将军的外孙。公安认为他这是招摇撞骗。”
当晚杨小翼跳上火车;返回北京。
回到北京已是第三天的晚上;应老师在火车站等着她。应老师一见到她;就叫她不要着急;天安没事了;天安被将军接走了;现在在将军那儿。
“尹将军大概听说了此事;有一天来到派出所;那些民警见到将军都吓坏了;他们可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近过大人物。尹将军让民警带到关天安的地方;他目光炯炯地打量了天安一会儿;然后就把天安带走了。尹将军对民警说。这事儿他会亲自处理。”
应老师像是在说一桩传奇;话说得略有些夸张。
杨小翼松了一口气;奇怪的是她没有吃惊;好像她早已料到将军会做出这种事。
看得出来应老师对这件事充满了好奇。她问:“天安真的是尹将军的外孙?派出所的人都说他们爷孙俩非常相像。”
杨小翼想;既然这样了;实话实说吧。她说:
“应该是。”
“这么说。你是尹将军的女儿?”
杨小翼笑而不答。
“啊呀;真是没想到;你竟然是将军的女儿;金枝玉叶啊。”
杨小翼没再接她的话茬;这话题挺无聊的;她的心思在天安那儿。她严肃地问:
“天安为什么要宣称是尹将军外孙?他是怎么被公安抓的。”
“天安还是孩子嘛;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的。”应老师替天安缓颊。
“应老师;你不要隐瞒什么;我必须知道天安究竟干了什么坏事。”
“天安倒是没干坏事。事情是这样的;天安的两个同学——他们才是坏孩子——偷军工厂的子弹;被抓了起来;同学让天安想办法去救他们。天安心眼儿好;就去了工厂;他自称是尹将军的外孙;要他们放了他的同学。厂部的保安哭笑不得就把天安和他的朋友带到了派出所。他们认为偷子弹已是不得了的大事;现在有人竟还敢冒充将军的外孙。是罪上加罪。”
杨小翼听了气得发抖;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有头脑呢?他竟然干出这么丢脸的事!叫他不要同那些坏孩子鬼混他就是不听话;怎么会有这样一个顽劣的儿子呢?想起将军把天安带走;杨小翼感到无地自容;她不想让将军误解她多么盼望和他有什么联系;她也不想让将军认为天安没有家教。
杨小翼向应老师道了谢;和她在车站告别。
杨小翼回家时发现天安竟然在家里。他看到她;目光畏缩。他知道自己闯了祸。
“妈妈;你回家了?”天安的态度总是很好的。
她没理睬他。
天安替她把行李放好。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杨小翼虽然还板着脸;但心里开始原谅他了。
她把天安叫到跟前;天安的目光中竟然有抑制不住的喜悦。他在不时地观察她;看她会不会有过火的行为。
“怎么回事?”
天安不吭声。
“他把你带到哪里去了?”
天安的眼睛放出光芒来。他说:
“去了他的家。他的家好大;听说过去是王府呐。”
“到他家后干了什么?”
“他拿出枪;对着我的脑袋。妈妈;枪是真的嗳。他问;你好大胆;竟敢冒充我是你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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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回答的?”
“我没吭声。”
“你不怕他把你毙了?”
天安看着我;摇摇头;儿子的眼神里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喜悦。他说:
“妈妈。他是个胖子;肚子有水缸那么大。我们老家院子里的水缸你还记得吧?有那么大。”
“你叫他什么?”她问。
“老头。”
“他不生气?”
“生气。”
“他怎么生气的?”
“他拿着枪对着我。让我叫他外公。”天安开始模仿将军的口气;“你不是自称我是你外公吗?见了面怎么不叫了?你要是敢不叫;我一枪毙了你。”
“你叫了?”
“我没叫。我知道他不敢;杀人可是犯法的。”
“他是首长;杀人没人管他。”
“妈妈;我一点也不怕他。”
“为什么?”
“不知道。”
“妈妈;将军问起你。”
“问我什么?”
“问你是不是经常欺负我;如果你欺负我;将军让我告诉他;他会毙了你。”
听了这话;杨小翼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不久;杨小翼接到了尹南方的电话。尹南方说想见她一面。
“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他在咳嗽;声音里有一种倦怠感。据说;下身瘫痪后;还会影响人的声带。
杨小翼好久都没回过神来;她不知道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同他说话。上次在医院见面后;一晃过去了六年。
“你在咳嗽吗?你都好吧?”她问。
“都挺好的。我们见面再说吧。”
她说;好的。
尹南方现在不和将军住在一起了;他住在一个四合院里。他带她参观;院子里有两棵合欢树;长得非常漂亮。
“你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她问。
“是我母亲给我搞来的;听说原来这里住着一位文化名人。”
他们相见意外的平和。他们都没提起六年前的那次见面;也没有提起青年时代的那个错误;他们都小心地回避着这一切。杨小翼仔细观察他;他比以前胖了些;他的脸已完全像一个中年男人了;显得粗糙而黝黑。即使坐在轮椅里。他看起来依旧充满了权力感;说话的腔调里带着一种轻蔑劲儿。杨小翼发现这些高干子弟;讲话的口气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们说话时;嘴总是半拉着;一半紧闭;一半张开;懒洋洋的;好像话儿是不经意溜出来的;那种不着痕迹却又一言九鼎的样子。
尹南方说;我看过你的文章;写得不错。杨小翼脸红了;说;你还看这种文章吗?他说;闲着没事儿;瞎看。他又说;他从内部获悉;国家将来会实行商品经济;他想辞去公职;办一家公司。他最近接触了不少香港商人;从他们那儿学了不少东西。民营企业目前还是不合法的;必须挂靠一家单位;他已和建设部某个研究所谈好了;就挂在他们下面。
“我的公司将来什么生意都做;什么赚钱就做什么。”
“军火也做?”
“做。”尹南方恶狠狠地说。
他说起他的一个哥们;还真的在做军火生意。
“不过;我要是这么做;老爷子准会毙了我。老爷子有多少情感我不敢说;但他要无情起来;没个底。”他笑道;“所以;我不做军火。”
见到尹南方这么有生活的欲望;杨小翼由衷的高兴;看来工作或赚钱真的可以平复心情。
“老爷子挺喜欢天安的;他一天到晚没有表情;一见到天安脸上就有笑容。唉;老爷子终究是一俗人;到了岁数一样喜欢含饴弄孙。”尹南方说。
杨小翼看了他一眼;不知如何回答。
“有时候我真的看不透老爷子在想什么。”尹南方像在自言自语。
一会儿;尹南方转了话题;“你和你母亲很像是吗?”
“别人都说像。”
“很遗憾我没见过她;我真想见见她;可惜再也见不着了。”尹南方说;“老爷子有一天在饭桌上说起你;说‘文革’时;他在广安被红卫兵关了起来;是你救了他。”
杨小翼有点儿吃惊;原来将军一直知道是她救了他。
尹南方说:“一切过去了。他总有一天会认你的;你本来就是尹家的人嘛。”
杨小翼凄惨地笑了一下。
米艳艳的剧团排演了一出反映改革开放的新戏《惊蛰》;进京汇报演出。她是剧中的主演。
杨小翼去剧院捧场了。
对一个地方剧团来说;进京演出是一项荣誉;地方文化系统的官员都很重视;悉数进京。这种演出的票子几乎都是赠送的;但排场一定很大;会在演出前举办一个仪式;请出中央的文化官员讲话。冗长的仪式过后;演出才正式开始。
戏是现代戏;故事在一个干部家庭里展开;在改革开放的思潮下;家庭内部出现了种种思想及情感问题;有社会阵痛;也有恋爱纠葛。米艳艳在戏中扮演一个少女;少女爱上了一个香港来的年轻人;但最后被香港人抛弃了。应该说;米艳艳演得非常投入;她的表演比过去成熟了许多;但一个快四十的人演一个少女总让人感到别扭。
演出结束;杨小翼和米艳艳找了个酒吧见了面。米艳艳还沉浸在她的角色中;她问戏怎么样?杨小翼猛夸了她一通;夸得米艳艳心情像花儿一样开放。
米艳艳说起戏中的一个角色;笑着说简直同她母亲王香兰一模一样。
杨小翼问:“你母亲都好吧?”
米艳艳说:“她啊;精力充沛得要命;不知怎么的。也左得要命;整天批评这批评那的;就是看不惯现在的一切。我不给她看我的戏;但她偷偷跑到剧院看;看完之后;给我们戴帽子;说我们这出戏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大毒草;是向往资本主义;是为资本主义唱赞歌。我一边听她骂;一边想戏里的那个老太太;也是这样骂我演的那个角色。”
说这话时;米艳艳充满了宽容;像在讲一个笑话。
“那你为什么不让她演那角色呢?多好啊。”
“让她演?算了吧;她会把整部戏都抢过去;到时候所有的焦点都在她那儿。她有这个能耐;毕竟她是老戏骨;这点我服她。”
杨小翼想起童年时和米艳艳偷偷跑到剧院看王香兰演戏;她最喜欢王香兰演的《白蛇传》;在舞台上;王香兰扮演的白蛇柔软如丝;目光如水;一颦一笑;有一股妖娆之气。那一刻;杨小翼觉得台上这个女人真的是一个仙女;超凡脱俗。曾经是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啊!她感叹岁月真能让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说完王香兰;两人又谈起了儿女经。杨小翼谈了儿子不适应北京生活;难以教养的问题。米艳艳很为儿子骄傲;她说:“都已经是大人了;比他爹还高;都偷偷在谈恋爱了。”
杨小翼笑道:“这像你;你从小就想着谈恋爱。”
米艳艳说:“你还不一样?有哪个少女不怀春的?”
杨小翼很想知道刘世军的情形;米艳艳不谈刘世军;杨小翼只好主动问起。她问的时候;心是虚的;说话都有些结巴。
米艳艳说:“刘世军都挺好的;他被评为地区和省里的劳模呢。不过;他在礁岛很苦;我去礁岛看过他;我坐了半天的小船才到他那儿;小小一个礁岛;一间小平房;吃的淡水和食品都是大陆运去的;一点也不新鲜;我真是舍不得他。但刘世军回永城;我还是高兴的;他每个月回家一次;休息一个星期;我也满足了;总比他一个人在外好。”
杨小翼想象刘世军独自一人在礁岛上的情形;她的眼前出现白茫茫的大海;大海中有一个小小的礁岛;刘世军坐在灯塔下;望着远方……他怎么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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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复一日单调的日子呢?他会想起我吗?杨小翼突然感到难过。
见杨小翼出神;米艳艳把话题转到她身上。米艳艳说:
“小翼;你还这么年轻;你怎么不找个男人呢?你总得有个伴啊。”
杨小翼听了有点儿慌乱;好像那一刻她的心思被米艳艳看穿了。
第二十七章
这之后的几年时光;杨小翼的日子过得相对安稳和沉着。有了儿子;她就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一个暖烘烘的家。她不想再有所谓的婚姻;她看穿了;对她来说;有儿子相伴就够了。当然;命运总是会让她碰到几个男人;有的对她非常关心;但对曾经沧海的她来说;这一切只不过是插曲;不值一提。
由于天安经常出入尹家;她和将军的关系似乎变成了一件并不是迫切需要处理的问题。年过四十了;“父亲”这一形象对她也不像过去那么重要了。这件事暂时可以先搁起来。
她的关于革命者遗孤的论文终于写成了。她感念八十年代;那是个思想解放、各种观点可以多元并存的时代。在那种松绑带来的自由氛围中;她的论文得以在《社会》杂志发表了。论文发表后;她受到了围剿;虽然风声鹤唳;但她处之泰然;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多年后;有人告诉她;将军在某个场合替她说了话;将军说;杨小翼同志的调查及论文基本都是事实;我们应尊重事实嘛。
有一天;杨小翼突然接到刘世军的电话。这几年;刘世军在杨小翼生活中销声匿迹一般;刘世军突然冒出来;让杨小翼有些意外。刘世军电话那头的语气相当着急。
“你还好吗?你没事吧?”
“我都好的呀。”
“我看到报纸上有人在批判你。”
杨小翼想;这事都过去了快半年了;他怎么现在才来关心这事儿?大概他在礁岛上;信息闭塞。也许是回永城休假他偶然见到了旧报纸上的消息。不过;即便这样迟到的关心;杨小翼也是感动的。
“你在永城家里吗?家里人都好吧?”
“不;我在北京。”
杨小翼吃了一惊;“在北京?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来的;我来北京出差。”
杨小翼和刘世军相约见面;见面地点是杨小翼住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咖啡馆在公园边上;天安的学校就在不远处。杨小翼出门前;仔细修饰了一番。不久前;尹南方送她一支口红;说是法国进口的;她还没用过;她想今天试用一下。她对着镜子;把口红涂到嘴唇上。镜子里出现一个陌生的形象;她觉得太妖艳了;不能适应;她赶紧把口红擦去。擦了口红;唇比往日略要红些(上面应还是留有口红的残迹);看上去她的脸比以前生动了些。
她提前来到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因为是午后;咖啡馆里几乎没有客人。窗外是马路;这条路是学校的专用道;这会儿非常安静。一个女服务员翩然而至;她点了两杯咖啡;嘱咐服务员;等朋友到了送上来。然后;她坐着不停地看窗外马路;等着刘世军的到来。他们有五年没见了;她对即将到来的见面既盼望又忐忑。
刘世军出现在杨小翼视线时;她以为是刘伯伯进来了。他穿着一套旧军装;有些不修边幅;头发已花白了;背略微有点驼;脸大约因为久吹海风的缘故;轮廓分明;乍一看;真的很像刘伯伯。刘世军已完全像一个中年人了。那一刻;杨小翼想到自己在刘世军眼里的形象大概也一样见老了吧?
咖啡馆是新近才出现的新鲜事物;刘世军显然不适应;他动作有些拘谨。他笑道;我没到过这种地方呢;不过;在电视上看过雀巢咖啡的广告;很资本主义。女服务员眼尖;一会儿端上两杯热咖啡。咖啡杯是欧式的;托盘的造型别致;花式精美;小匙是金色的;像黄金锻造而成似的。杨小翼记得过去外公家有类似的咖啡用具;外公喜欢在午后时分;享用一杯自己磨制的咖啡。外公说;咖啡豆是古巴的最好;特别香。
“你怎么来北京出差了?”
“我不再守灯塔了;调上来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