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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收获 2009年第5期-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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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津博告诉她;是一则社会新闻;地下室有人吃安眠药自杀了;房东发现时已死了两天;死者是一个中国人。 
  杨小翼非常震惊。她二话不说;赶紧让夏津博改签了航班。见夏津博一脸疑虑;她说;我得去看死者;到时你便知道了。 
  夏津博带着杨小翼驱车去事发现场。他问事发地点在哪个区?她说;不清楚;大概在唐人街;你往那里开吧。她是个路盲;他们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找到那个地方。警察正在处理现场的状况;她要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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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警察不允许;问她是什么人?夏津博拿出了外交官证;警察才让他们进去。她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伍思岷;他的神色还算安详;像是熟睡了的样子;他的双眼微睁着;眼白朝上。杨小翼想起外公;外公自杀时也是这样一种向上苍发出无尽疑问的眼神。 
  上苍不会回答他。没有答案;人生无解。 
  夏津博在背后轻轻问:“他是谁?” 
  她说:“他是我前夫。” 
  夏津博开始向警方协调相关事宜。他看上去完全像一个外交家了;对事情完全投入;据理力争;却态度超脱;毫无情感。在夏津博的帮助下;警方终于同意把死者交给杨小翼处理。 
  伍思岷的遗体都由夏津博在处理。夏津博联系了中国使馆人员;他们安排了伍思岷的火化事宜。在这个过程中;杨小翼想着伍思岷的一生;想着他起伏的命运;她百味杂陈。不过;杨小翼显得非常镇静;没有过多表露出自己的情感。 
  当夏津博最后把一只精巧的骨灰盒交给她时;她实在忍不住哭泣起来;她对夏津博说: 
  “我儿子已不在了。” 
  夏津博忧郁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抱了抱她。 
   
  第三十章 
   
  杨小翼回国后;刘世军陪她去了一趟广安。是米艳艳让他过来的;米艳艳听说天安的事后;就让刘世军过来了。 
  到了广安;杨小翼在埋葬伍思岷母亲的墓园里买了一块墓地;安葬了伍思岷。伍伯母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当时她还带着天安到广安为她送葬。 
  她原本想见一下伍伯伯的;又怕丧子之痛会把他击溃;她取消了计划。 
  离开广安;她和刘世军转道去了云南。沿着伍思岷描述的路线;她辨认儿子出事的地点。太平镇附近山势逶迤;山体植被丰厚;裸露的部分往往是巨大的岩石。公路在山腰上劈出白白的一条;像缠绕在山体上的绳子。他们雇了一个当地的居民做向导;没有坐车;沿山路寻觅。在太平镇西边进入山峦的一个高坡处;在公路的左侧;杨小翼看到一个坟茔;她以为找到了天安;揪心奔去;到跟前一看;只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土堆。 
  向导向他们介绍了几个当年在太平镇开车的司机;杨小翼希望他们记得当年的车祸;但几乎每个人都对她的问题感到茫然。他们众口一词;说;不记得有这回事。 
  那段日子;杨小翼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每天翻山越岭;意志坚定;但又像丢了魂似的焦虑。她日渐消瘦。刘世军总是想办法劝导她;可每次听到他的安慰;她都会大发雷霆。那段日子她的火气特别大。她的哀伤是无法劝慰的。 
  到处都找不到天安的尸骨;一个月后;他们只好回去了。 
  回去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在太平镇一家私人开的旅店住下来。旅店开在一个山坡上;房间南面是一个阳台式走道。杨小翼从房间出来;站在阳台的护栏边。旅店的前方有一座小山包;山上都是奇石;山顶上有一棵巨大的曲柳树;应该生长了几百年了。树冠上面有一个圆圆的月亮。 
  一会儿;刘世军也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了;站在阳台边。 
  两人沉默不语。 
  杨小翼想起这些日子来;对刘世军毫无道理的发泄;感觉很过意不去。她看了一眼刘世军;轻轻地说: 
  “对不起;我脾气不好。” 
  刘世军没吭声。 
  云南的气候很奇怪;阴晴不定;刚才还是朗月当空;这会儿;远处有云层把月亮遮住了。不过;在他们的头上;依旧星光闪耀。 
  “小翼;你知道吗;我在礁岛那会儿;多次想把自己杀死。那时候;要杀死自己非常方便;一个月也不会被人发现。如果我想要死;那一定就死定了……” 
  杨小翼一直没听他说起过礁岛的那段生活;她没想到他竟然想到过死;她静静地听着。 
  “我在礁岛上远离人世;我只同海中的鱼类相伴;和蛇相伴;和蚂蚁相伴;我突然觉得我其实就是一只蚂蚁;一条不起眼的鱼。我觉得人世间一切都是空的;我一个人守着这一盏灯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时候我觉得我可能一辈子会和这盏灯作伴;我的内心充满了绝望……” 
  “有一段日子;我很少吃东西。我想;吃东西有什么用呢?我吃下去不就是在茅坑里增加点屎吗?还污染环境呢……” 
  “有一天;我在礁岛边洗澡;突然来了一个客人;是一条鲨鱼。它来者不善;应该对我觊觎良久。其实我可以不理它;可以爬上岸;躲到屋子里的。但我当时想;我做它的一餐也不错啊。它离我越来越近;就在这时候;我对自己说;我不能这样束手就擒;我得和它打一个赌;比试比试。如果;它把我吃了;我活该。如果我杀了它就好好活下去。后来;还是我把它杀了……” 
  “这次搏斗把我唤醒了。我想;我不能这么消极;不能死。我这样千辛万苦从越南俘虏营跑出来难道就是为了这样一死吗?我还想;我死了我家人怎么办?你怎么办?为了你们我要好好活着。从那天起;我开始积极生活……” 
  杨小翼听了泪流满面。她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活着哪有那么容易;一死了之才是简单的事。为了天安;为了那些对她好的人;她得好好活着。 
  从云南回来后不久;杨小翼约尹南方在劳动人民文化宫附近的“天下一家”见面。她订了一个小包厢;早早到了。 
  已经有两个月没见南方了。南方现在越来越忙乎了;他在做艺术品生意。所谓艺术品不是当代的;主要是文物。文物这玩意儿大约历史价值要大于艺术价值。杨小翼曾去他的陈列馆参观;他的收藏颇丰;各种年代的都有;琳琅满目。她问他真的假的。他一脸严肃地说;当然是真的。他谈起这些文物滔滔不绝。他指着其中的一个玉佩;煞有其事地说;这是伤感词人李后主李煜送给妃子的玉佩;都有记载的;价值连城。他这样说时;眼中充满爱意。看着满眼精美的文物;她也很疑惑;这些东西都来自哪里?他怎么能搞到那么多文物呢? 
  尹南方因为行动不便;他迟到了几分钟。他摇着轮椅进来时;带来一股暖烘烘的生意人气息。他坐定;问;你几时回国的?杨小翼说;回来有一个月了。他问;国外没劲吧?那里人特古板;哪里有国内有趣。北京什么没有?与北京比;欧洲是乡下;太寂寞了;会让人疯掉。杨小翼不置可否地笑笑。 
  “不过;我告诉你;老外不好糊弄;挺有专业精神。”尹南方说着竖起了大拇指;“我喜欢有专业的生意人。你一件宝贝;就要落到懂的人手上。老外的态度才是专业人士的态度;尊重科学;严谨求证。不像中国人;看到你的宝贝;眼中便露出既贪婪又多疑的腔调;像是随时警惕被人骗似的。这些孙子特迷信所谓的鉴宝专家;只要专家说OK;他们便什么都信;什么价都肯出。这帮暴发户;根本什么都不懂。” 
  杨小翼问:“国家允许你这样的文物交易吗?” 
  “不允许。”尹南方回答得相当干脆;“靠走私。” 
  “噢;是违法乱纪。”她说。“你把我们国家的文物卖给老外;很不爱国啊。” 
  “谁不爱国?流氓也爱国。”他说;“这些宝贝落人国内那帮孙子手中也是暴殄天物。我们什么时候把祖宗的遗产当回事过?你去瞧瞧;国内的博物馆;很多东西都烂在仓库里;无人打理;说不定都成了废品。反倒是放在老外那里安心;人家把你的宝贝真当宝贝藏着供着;我去过卢浮宫;去过纽约博物馆;去过圣彼得堡冬宫;鬼子们抢去的佛像;从敦煌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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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壁画;保存得要多好就有多好。要是他们没偷了去;留在伟大的祖国;说不定早已毁了;到‘文革’时一定被小将们当‘封资修’砸了。” 
  尹南方还是那么偏激;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一直是紧张的;他总觉得这个世界亏欠了他;他有权索取。不过;造成他这样的原因在我这儿;我是罪魁祸首。 
  他像一个主宰世界的领袖那样;对国内外大事指点江山、痛击时弊了一番;终于把话题转到了她这儿。 
  “说说你的见闻吧?” 
  “我碰到了索菲娅嬷嬷。” 
  “索菲娅是谁?” 
  “一位法国老太太;当年是她把我接生下来的;在永城。” 
  “噢;怀旧之旅?”尹南方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问;“碰到夏津博了吗?” 
  她点点头。 
  “夏津博怎么样?要说爱国者;夏津博倒真的是个爱国者。”尹南方又说开了;“这孙子可真逗;他算是哪门子艺术家啊;可一枪成名啊。上次我去欧洲;他说;他是个进入中国美术史的人物。这孙子还真牛逼;摇身一变;成了个外交家。当着我的面;骂同胞;在老外面前;却把中国人夸得像花似的;我听了都不好意思。上次我去荷兰海盗那儿;他开着一辆破欧宝来看我;陪我玩了半个月。” 
  她说:“夏津博现在挺好的;他已很像一个革命接班人了;可惜老了。” 
  “那你为什么不在法国多待几天?他不陪你?”尹南方质问;“他怎么待客的?下次他回国;我好好训训这孙子。” 
  “不是这样的;他把我照顾得很好。” 
  尹南方目光刺向她;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他说; 
  “你气色不好?你不高兴吗?” 
  她说:“可能这段日子太累了。” 
  “不是;你有事。你平时可从来不主动约我的。出了什么事?”尹南方的表情像是在审问一个罪犯;有点咄咄逼人。 
  她不知从何说起;她说不出那句话;她还是不能接受那个事实。对她来说;那是可怕的灾难;只要想起它;或者说出它;悲哀就占据她整个身心;她的小腹会积淤一股酸涩无比的气流;而这一气流和眼泪联结在一起。总是这样;茫然无语中;她的眼泪先流了出来。 
  “你怎么啦?” 
  “南方;天安不在了。”说完;她再也忍不住了;哭出声来。 
  但尹南方一脸平静。他甚至没有劝慰她;任她放肆大哭。待她缓过气来;他说: 
  “我早知道了。” 
  “什么?”她吃惊不小。 
  “我早知道了;只是老爷子不让我说。”尹南方缓缓说道;“天安是云南边境车祸死的;当年老爷子一直在找他的下落。后来;他找到了天安的尸体。” 
  “将军在找天安?他早就知道天安死了?” 
  “是的;老爷子找到天安的尸体后;脸黑得像要杀人。后来他告诉下面的人;让我们不要告诉你。他把尸体火化后;骨灰拿回了北京。” 
  她说不出话来。原来他们都知道天安已死;只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她突然感到愤恨;把筷子狠狠地砸在桌上;说: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欺骗我?我是他母亲;你们怎么可以瞒着我处理我儿子的尸体?” 
  尹南方说:“我一直想告诉你;可一看到你满怀盼望地等着儿子;我说不出口。如果你正视现实;你早该料到这个结果的。天安要是活着;不会这么多年没有音讯。” 
  她知道;没办法责怪他们。他们也是好心;怕她承受不了。她发火只是想发泄;她太悲伤了。她最亲近的人都成了她发泄的对象。可怜的刘世军。可怜的尹南方。尹南方显然没刘世军有耐心;他的情感从来是隐藏起来的;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她想;要是别人对他发火;他肯定不耐烦了。 
  她做了一下深呼吸;定了定神;问: 
  “天安的骨灰在他手上?” 
  “不;老爷子把天安埋葬了。” 
  “埋在哪儿?” 
  “香山的一个基地里。” 
  第二天;尹南方的司机开车带他们上了香山。一路上;杨小翼想;真是没有想到她千辛万苦寻找的天安就在北京;就在她的身边。 
  秋天;香山的枫叶开始变红了;那红色非常奇怪;颜色接近血液;叶片近乎透明;就好像是有一束暗红色的光芒打在其上。这天天气阴沉;有凛冽的北风;杨小翼不顾寒风;打开车窗;观察着道路周围的标记:农舍、加油站、高压电线杆、小别墅、度假村等。她得把这一切记住;仿佛这一切都和天安有关。她从来没有这样关注过香山;她一直觉得北京不是她的故乡;但现在似乎不一样了;北京的一切因为天安的存在而有了新的意义。 
  尹南方一言不发;他从昨天的滔滔不绝变成了今天的沉默。这也符合他的风格;他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一会儿;他们来到一个基地。基地岗禁森严;但他们都认识尹南方。尹南方没有下车;只是懒洋洋地摇下了车窗;面无表情。然后;铁门就缓缓开启;他们进入基地。基地面积相当大;她看到一幢幢类似工房的建筑依山而筑;相隔的距离相当远;因而建筑看上去比实际要小。尹南方似乎迷了路;他一直指挥着司机;在基地的山路上转;不过;他没有做任何解释。她对此没有任何焦虑;她甚至想让抵达天安墓地的路无限延长;永远也不要到达;那么她这一生就可以在这样的等待中度过。她清楚;抵达墓地后;她会落入无穷的空虚之中。 
  在一个山岙的一块平地上;杨小翼看见一座简陋的坟墓;她看到了墓碑上写着伍天安的名字。她赶紧让司机停车;然后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尹南方回头看看杨小翼;见她呆滞地看着窗外;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对;就是这儿。”尹南方说。 
  司机从后车厢拿轮椅;然后把尹南方抱到轮椅上。她还坐在车里。尹南方也不催促;他独自一人向墓地走去;没再回头看她一眼。 
  她感到恐慌。这恐慌一直潜伏在心头;现在终于控制了她;就好像那坟墓的前方天安还活着;站在那儿等着她;而她像一个丑陋的母亲;无法面对多年不见的儿子。 
  她下车;向那坟墓走去。她感到全身抽离的空虚。她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不能再流泪;她流得太多了;再流尹南方会厌烦的。 
  墓地虽然简陋;但整得干干净净;连一根杂草都没有。她看到;在墓碑的下方;竟然雕刻着一句墓志铭: 
  “愿汝永远天真;如屋顶上之明月。” 
  她被这句话镇住了。这是将军在里昂写的诗歌中的一句。难道将军还记得当年的诗作吗? 
  尹南方大概注意到她看着墓志铭;说:“这是老爷子突发奇想让工匠刻上去的。不知道他是哪里看来的这酸词;老爷子脑子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她没有解释这句话的出处。即使如尹南方这样与其朝夕相处的人究竟了解将军多少呢? 
  “这话哪像个共产党高于说的!倒像个旧社会不中不西的遗老。老爷子大概认为天安年轻;需要年轻一些的句子;结果弄得不伦不类。” 
  她不想南方在耳边喋喋不休;她说:“你回车上休息吧;我想单独待会儿。” 
  尹南方瞥了她一眼。离开时;他拍了拍她的背;说: 
  “人死了;不能活过来了;想开些吧。” 
  尹南方平常说话总是恶狠狠的;很少这样说劝慰的话。 
  她感激地对他点点头。 
  停在路边的小车开走了。她猜尹南方去基地休息去了。 
  秋天的山谷;一点风也没有;天地间静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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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是个无声世界;基地人员的工作就是竖着耳朵倾听空气中看不见的电波。天突然就放晴了;阳光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早上;他们出来的时候;天还阴沉沉的。阳光照在坟墓之上;纯净如水。她独自一人;静静坐着;令她奇怪的是她竟然感觉安详。她终于找到了儿子;可儿子已化成了灰烬;成了尘土。 
  她想起和天安度过的最后的时光。那是在集会时;学生们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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