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5期-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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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谢蛮婆;一下子都不走了。
她扑在哥哥身上;又去把那个脑壳抱在怀里;抚摸着哥哥头发;来回拭抹脸上没干的血迹。她悲伤得已经没有人样了。
突变令两兄妹关系骤然贴近。死的是她世上唯一的娘家亲人。
她爆发出不顾一切的勇气;披头散发撕裂地叫号;那种孤独的声音真令人发冷打战。
殓夫们搀起她;拥着她把怀中的脑袋放进匣子里。她又下意识帮着殓夫去装拾另外两个人。这三个人她不假思索地晓得有自己不懂的伟大意义联系一起;因此都是她的骨肉。
她满手、满脸、满身是血。仇恨的理论基础只反应在单纯生死界线上。正与反;她无法探究;只晓得哥哥的人头已经落地;事后还会晓得;做了共产党是要人头落地的。
她站起来;像从血海里爬上岸的人;衣裤让鲜血染透。她茫然地往人圈外走。人们轰的一声闪开一条路;听她口里喃喃地说:
“好;好;等报应!等报应!……”
那么褴褛、滴着血的宽阔背影逐渐远去。
有人会想到古时候的那些诗:
“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
“天啦!你坍了罢!”
这一盘大事情结束了;朱雀城深深地埋下三颗仇恨的种子:失掉头颅的刘劭民、韩仲文、杨子锐三名共产党员。
朱雀城有许多脾气各异的可爱老头子;家底子好;分住在城里城外大街小巷有意思的地方。
这些老头子见过大场面;浑身由一种古老教育培养;经历和学问形成既渊雅又豪侠的风度。
只要稍微懂事且具备点虚怀向学的年轻人;老人们无不感觉有趣可爱;愿意接待并作忘年交往。
年轻人和老人做朋友;最忌的是一种“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的毛病;见到老人随和以为可欺;像柳宗元笔下那匹贵州驴子一样;“技止此耳”之后;还想占些小便宜;夫老人也是年轻过来的;一生玩残了经验的人;他只希望此间有个融洽诚意的快乐时空;平白无故插进一种扫兴;便不好过了。
幸好朱雀城的年轻人不论穷富;都是有几分斯文修养;懂得老少交情中相互得益的美好所在;尽管调皮捣蛋;在老人面前都是循规蹈矩;不像跟同辈人那么放荡撒泼。
出南门过永丰桥直上岩脑坡几十家房子过后左手边有户人家。黑漆大门内有几十级讲究宽阔的花岗岩石级;来到一块不小的石面平坝之后;三几步石级又是一道更讲究的大门。东西南北一围木料生漆大瓦厅房;中间又是个长方形下降的石头院坝;摆设着名贵引人的花木和鱼鸟缸笼。宽敞;亮堂;论气派和材料筹谋的精确讲究;朱雀城应算第一。
这家人姓滕;老人名叫滕甲鋐;在他老人家的熏陶下;全家除鸟鸣花香之外;人人都轻言细语;连步履来往也只留一丝轻风。喧哗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来了客人;何况客人多少也晓得这家婉约的规矩。
老人以前是打仗的;年轻时转战过广西、湖南、湖北、江西、贵州;有过不小的勋业。一边打仗一边文雅;是朱雀自来的古风。初见老人细条的身躯;长须;潇洒的举止;渊博的谈吐;若不是他响箭似的嗓音;还以为他老人家是位文渊阁出来的人物。
客人来;老人家是高兴的;家人因为老人家得到心胸舒展也暗自高兴;尤其是老人招呼厨房准备酒饭的时候。
老人有公子二人都已成年;小的在外头读高等学校;大的已经从高等学校回来并已成家有了可爱的男孩。两位公子都是学文的;儒雅可敬。朱雀城如果有年轻人的雅集大家都会掂掂斤两;有“人杂了;文晴兄会不会来”的考虑。
文晴有几位来往较多的朋友;高素儒、胡藉春、张幼麟、段一罕……这些年轻人也让甲鋐老人喜欢。听见他们在客厅清谈;忍不住油然的兴趣;便也带着笑声插进来:
“……周邦彦?他那种情致是叫人难忍的。花花草草;哭哭啼啼;春光无赖;翠藻翻池……我们的天地已经很小了;哪个还耐烦浏览他更小的心胸?一个堂堂男人;弄成个闺秀局面……”
年轻人都起身迎候。老人坐下说:
“你们谈;我无聊;我过来听听;周邦彦?周邦彦怎么样?……”
年轻人欠身微笑;都噤住了。
“你们看;你们看;老头子打扰你们了!”
“哪里?哪里?是我们不敢打扰老伯。我们也是随便闲谈;倒是看法碰巧追随着老伯的。历来都说周邦彦是格律派的正宗;清真十七首陷溷于纤巧绮丽;叠床架屋;情感重复;天地着实的太过狭小;我们也正讲到这个分寸上。光攻格律;绣花雕虫;恐怕终究不是好趣味。”一罕说。
“你看;你看!那时候人还称他‘词中老杜’;这说到哪里去了?老杜是什么颜色?他是什么颜色?
“柳耆卿情感天地就比他宽阔多了。往上跳七八看;人的格局也比他深厚。人是势利的。周是官;柳是老百姓;而柳这个人活得自在;实在的行。大家讲他这个那个;人一死;留下的东西才是真家伙。有人宣讲不做官不过是终南口气;柳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是一贯态度;是相忘于江湖的旷达。即使做了团练使推官、屯田员外郎;也不过像当今专员公署衙门里管狱讼的小官和掌管农业的七品官;也是很快就被刷下来的……后人每每讲他死得凄凉;我倒认为这正是他的优雅处;千百年难遇这么个性情种子……王灼的《碧鸡漫志》讲他的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这倒正说到耆卿痒处。王灼以为要做到‘不知书者尤好之’的水平是容易的事情;他是看不起的……你们看;我讲得一时口滑;放肆得很了。咦?文晴;晚上的饭食你布置了没有;我很有兴致跟你们几位喝几杯;好久没见了……”甲鋐先生自己打断了说话。
文晴连忙站起来;“这是早几天就说好的;只是不敢惊动您老人家……”
“怎么这么讲呢?有什么好口示;也告诉我来尝尝嘛!?”滕老先生哈哈笑起来;“你们搬拾了哪些东西呢?”
高素儒说:“讲不得什么好东西;我只带来了半边狗肉……”
“狗肉?那还不好。”滕老先生睁大眼睛;“我少壮时候跟一些朋友也是整天围着狗肉锅子转的人;人老了;友朋都凋零得差不多了;响应不起来了。来!今天你们是哪位主事?我来当个狗肉参谋如何?”
“大家推选了我;我弄狗肉只得个皮毛;要讲究也不晓得从何着手?有老伯掌舵;我胆子大了。”胡藉春说。
段一罕说:“老伯面前;这是不用客气的;我看你可以放胆子做。”
“倒是有这么一说的。大凡做狗肉;好笑的是;各人都以为自己最是高明第一;大江南北;无不如此。我也算是走过些地方的;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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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我们朱雀地方口味基础好;讲究。你们的手艺我大致信得过。”滕老先生说。
“要是幼麟今天在;老伯讲的话怕是勉强还受得起;我们只是照本宣科;神似不了的。”段一罕说。
“文星街的张公子吧?这位家学渊源的文士没想到还会掌厨——”滕老先生说。
“——炒鹌鹑尤其精彩!”胡藉春说。
滕老先生沉思起来:
“——两夫妇听说外头受苦了。最近有消息吗?”
段一罕说:“有是有;都不确切。沙湾谢家生在武昌街上迎面遇见一闪而过的女丐者;很像是柳惠女士。前几天东门内稻香村少老板办莲子回来;说在汨罗街上与几个学人擦身而过;其中一个很像幼麟;也不晓得确也不确?总之;怕是要流落在外头了。”
为了这些话;大家又坐下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总要有前仆后继的人嘛!”滕老先生说;又问;“听说他们有个三岁大的公子;眼前由哪个照顾?”
“有心人带他疏散了。”文晴回答。
“喔!那样做是好的!人生总是要一点壮烈的;要不;山水间就没有意思了。西门坡那个做大王的其实可以放一句话要他们回来嘛!他还是简堂先生的学生咧!简堂先生又是张公子的姑丈……”
“最让人想不通的就是;何健和许克祥日夜都在打你大王的主意;几乎到了不共戴天的程度。他们听老蒋的话杀共产党;你帮这个忙做哪样?老蒋眼前是没有空;等到哪天腾出手来的时候;他刀子底下还能忘记你?你帮他的忙;有朝一日哪个帮你大王的忙?西门坡的宝座还能坐好久;试问?——蠢!让十几个婆娘搞昏了。”滕先生感慨得很。
“听说在找。红岩井田先生也在出力气。问题怕的是人不在了。”胡藉春说。
滕老先生抽着根长长的旱烟杆;“唉!万里江城;无家张俭;怕是要些时候才回得来了……”空气宁静;轻烟在客厅缓缓缭绕。
段一罕是个懂事的人;对胡藉春、文晴做了个眼色;于是小声谈起烧狗肉的事来:
“……就在大厨房后头小天井里弄行了。狗肉进不得厨房上不得灶头;并非怕惊动灶王菩萨;一家老小也有不吃狗肉的;搅乱了锅子碗筷;让忙厨房的人为难;心里也不好过。”胡藉春说。
一罕忙着答应;“那是!那是!”
“那我到后头照应一下。”文晴要走——
“慢点;”滕老先生叫住文晴;“弄张纸来;我讲;你记——”
“后园摘六片老橘子叶;半斤老姜;五钱花椒;广东新会橙皮半块;一颗八角;一片桂皮;一两半干辣子;东西汇齐;都收到火炉子瓦片上焙香它。”
“半斤五花猪肉;切砣砣候用;一头大蒜;不剥皮;三根葱;三两绍酒;五钱红砂糖;一茶杯酱油;一包辣子粉;两节甘蔗;一小块豆腐乳;两片香菇;半斤麻油;半杯花生油。”
“准备好了;到书房叫我……”挥挥手;文晴跟其他人出去了。
几个人来到厨房边小院坝。说小也不小;还打点着几棵竹子和虎耳草、指甲花;挨葫芦眼墙根边居然有两株作古正经的大茶花树。
文晴弄来块新砧板;搬过几张小木椅;大伙就这么贴地式地作弄起来。
藉春是个细心画家;他一切一切妥帖地按自己的法度切肉;齐整得如机器制造。这功夫像他的为人。
文晴少到厨房来;手脚显得生疏;却也意识自己是个主人;指点厨仆搬来座中型火炭炉子;一口带把的二号熟铁锅。火扇旺了正要回身去请老人家;老人家自己已经迈步进了厨房。
老人家进厨房;是滕家历史少有的一章;拐弯显得不纯熟;他为人好;厨仆们带引他时当面敢笑。
“烫锅子;免得肉粘锅;好!倒狗肉;翻铲!不停地翻铲——”
段一罕、高素儒、胡藉春都纳闷;是不是油放少了;这十几斤狗肉……
“放的这个油;是防粘锅的;不是炒菜的油。干炒一番要它出水;这叫做‘肉骚水’;野味这类东西;帕(犭面)啦!野猪啦!野鸡啦!鹿啦!麂子啦……都不能水洗;一洗;骚腥味全显出来啦!要过这个‘出骚水’的关。你看底下;水出来了罢!一阵偏着锅把骚水倒了;狗油才会认真熬出来。”
“好!放一颗八角、桂皮;再放橘子叶、橙皮。这可要认真地翻铲了。闻到真正狗肉香了罢?再翻铲!要让每一砣肉都炒滚成焦黄小圆球。你可不要小看这一踏步!这段功夫做不到家;底下再仔细;再讲究也白费力气。好!起锅!狗肉连油倒转钵子——”
“锅子热了;把麻油全部倒进锅子。放猪肉、蒜、花椒、姜、红砂糖。砂糖起泡是标准;倒回狗肉翻炒;锅铲要翻得勤;莫让锅子起糖炭;这时候加点盐;倒酱油;放葱、蒜、甘蔗、豆腐乳。”
“你看;肉色逐渐变成棕黑色的时候;慢慢加一瓢半的水;水不要漫过肉顶;放两调羹辣子粉;午菇。盖上锅盖;保持文火;大功告成。一个半钟头开席!”
滕老先生不停地讲;藉春不停地做。盖上锅盖最后一道功夫做完;莫名其妙地自转了三四个圈;点着的香烟那头差点点烧着嘴巴。
在堂屋;老人家叫人把大方桌撤了。炭火炉子端到正堂中地面。周围摆了八九张小板凳;热气腾腾的一大锅狗肉隆重地架在炉子上。地面四周罗列着卷心菜、芫荽、腌萝卜、糯米辣子、冲菜、海青白、豆腐干、油炸豆腐、干炒酸萝卜丝……
“嗬!岩脑坡满条街都闻到狗肉香……”进来了黎雪卿、韩山和聂胖子、方若。
“你是闻来的还是请来的?”高素儒问黎雪卿。
“一半请;一半闻!”黎雪卿回答。
看来聂胖子和滕家有亲;常来往的人。
几个向滕伯请了安。
“各位看看;今天的席这么子设;庄严的堂奥;让十足的江湖气味冲撞了。老伯的宽容怕是特别之破例了吧?”韩山说。
“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我这个人喜欢温故知新;可惜年纪一大;机会就少。人的格局定死了;那是很容易变成老朽的。我这个老家伙还不怎么甘心马上就那么一下‘叭噗’的咧!各位看;时不时来这么一下;回到真性情位置上来;这就靠你们年轻朋友提携了!”滕老伯笑起来。
“提携这么便宜好玩;我倒是真愿意天天上来陪您老人家了!老人家亲手炮制狗肉;朱雀城几个人有福气吃到?”雪卿说。
藉春说:“两边邓石如这八条字;屏风上这幅华秋岳的画;让狗肉油烟炭火熏俗了;可也是我们的罪过……”
“这算得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况这幅画还是假的。熏俗些看起来舒服点;多点掩盖……”
“老伯开玩笑吧?全城都晓得这幅华秋岳;怎么是假?”雪卿说。
“我明知是假;点出来;老板不卖了。我图它三个长处;一是大;二是纸厚;三是便宜;画呢?还过得去。——来罢!各位就座吧!文晴你把酒坛子搬拢点;酒虽是苞谷烧;可也有年份了;并非故意留的;是搁在灶房碗柜底下;一忘就是二十年;看看剩半坛了;怕是要掺着新酒喝——”
于是文晴又提了一桶新酒来。
“就用碗来如何?”滕老伯兴致极好。
狗肉钵子揭开了;这简直一座喷发岩浆的火山;一钵子颤动着的灿烂;香气直朝眼睛、鼻子、嘴巴钻;连耳朵都不饶!
各人面前倒满了酒;酒气肉香交织一团;这贴地不到五寸的奔腾澎湃的筵席;简直是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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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师大会;一声令下;什么赴汤蹈火;什么抢劫钱庄;什么热爱家国;一切都不在话下了。历史上;这类场合堆垛出过多少豪杰!
(以后的几十年的某几天;在京城一大批据说完全“心甘情愿”的资本家上天安门城楼子去给毛主席送“喜报”的时候;毛主席就有过一番吃狗肉跟接受改造的英明的教导。说的是:资本家接受改造跟吃狗肉一样;原先害怕;只要尝过一点;以后就越吃越有味了。听了这番话之后;在报纸上我们就不停地看到那些资本家像吃狗肉一样;越改造越高兴的消息;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可见狗肉跟一般凡肉是很不一样的。)
大家泡在一个非凡的气氛里。狗肉软酥嫩滑;到口消融的境界;看出了火候和材料综合的力量。浓香黏稠、富有弹性的个体直在舌头上翻卷;谁都想让它在嘴里多呆几秒钟;而另一种欲望又迫不及待地催它进入喉咙;难舍难分;柔情缠绵;时不时;又来一口苞谷烧;这种自我的莫可奈何的宁馨之感;岂止是“一股暖流通向全身”那么简单?说是说聚酒属于非常集体的性质;临到后来;除了自己;还有谁记得别人?
朱雀城流行一个笑话:
两父子在家对饮;做爹的先醉;问儿子说:“你晓不晓得我是你爸爸?”
“晓得!晓得!”儿子答应。
喝了一阵子;做爹的又问:
“你晓不晓得我是你爸爸?”
“我怎么不晓得你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谁是我爸爸?”
又喝了一阵子;俩父子都喝得差不多了。父亲又问儿子:
“你晓不晓得我是你爸爸?”
儿子听了大怒:
“你他妈是我爸爸?我他妈才是你爸爸!”
滕家那两坛酒;让我写书的也不晓得那些人是怎么回家的。
甲鋐老人既无“残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