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5期-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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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悍;尚武;敢于冒险;不惧远行——它们已经成了凤凰人的传统;更是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资本。可以说;对于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来说;到远方去闯荡;既非罕见;也非可望而不可及。很大程度上;对那些天生充满冒险精神和幻想未来的孩子们;它甚至是难以抵御的诱惑。沈从文当年这样离开凤凰;如今;黄永玉也启程远行了。与过去许多出外的凤凰人一样;叔侄两代也都有一双漂泊的脚。
这里需要对上面的一段《这些忧郁的碎屑》的引文稍加辨析。沈从文“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前往北京;是在二十岁之后;而非十二岁。不过;他的确也是在小学毕业后不久;离开凤凰;开始从军生涯;独自在世界漂泊。从这一点来说;黄永玉对他们叔侄二人漂泊行程的富有诗意的表述;恰与沈从文的人生脉络相吻合。
回到当年长沙的场景。对儿子的到来;父亲黄玉书毫无思想准备。一见到黄永玉;他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这颇让一路上充满期待、兴致勃勃的黄永玉沮丧;甚至感到委屈;几乎落泪。从一个人的人生发展来说;这或许就可以看作是这个漂泊的少年;最初遭遇的心理磨练。
父亲的性情其实已有了很大改变。在父子相见几个月后;一九三七年的十二月;沈从文在长沙与表兄黄玉书不期而遇。这位当年在常德帮助表兄写过情书的表弟;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如今已成为著名作家;他亲眼目睹了表兄的落泊情状:
一九三七年抗战后十二月间;我由武昌上云南路过长沙时;偶然在一个本乡师部留守处大门前;又见到那表兄;面容憔悴蜡渣黄;穿了件旧灰布军装;倚在门前看街景;一见到我即认识。十分亲热的把我带进了办公室。问问才知道因为睥气与年轻同事合不来;被挤出校门;失了业。不得已改了业;在师部做一名中尉办事员;办理散兵伤兵收容联络事务。大表嫂还在沅陵酉水边“乌宿”附近一个村子里教小学。……性情自然越来越加拘迂。过去豪爽洒脱处早完全失去;只是一双浓眉下那双大而黑亮有神的眼睛还依然如旧。也仍然欢喜唱歌。邀他去长沙著名的李合盛吃了一顿生炒牛肚子;才知道已不喝酒。问他还吸烟不吸烟;就说;“不戒自戒;早已不再用它。”可是我发现他手指黄黄的;知道有烟吸还是随时可以开戒。他原欢喜吸烟;且很懂烟品好坏。第三次再去看他;带了别的同乡送我的两大木盒吕宋雪茄烟去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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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到时;憔悴焦黄脸上露出少有的欢喜和惊讶;只是摇头;口中低低的连说:“老弟;老弟;太破费你了;太破费你了。不久前;我看到有人送老师长这么两盒;美国大军官也吃不起!”
……
想起十多年前同在一处的旧事;一切犹如目前;又恍同隔世。两人不免相对沉默了一会;后来复大笑一阵;把话转到这次战争的发展和家乡种种了。……
(《一个传奇的本事》)
一个落泊者的形象;被沈从文刻画得活灵活现。这也为在同一年黄永玉千里寻父的经历;提供了难得的背景。
落泊中的父亲;无力供养儿子黄永玉在长沙上初中。此时;黄玉书的堂弟、毕业于北京大学农科的黄毓熙从安徽宣城来信;告知他将重返厦门集美学校工作;担任学校董事会秘书长。黄玉书便决定将黄永玉送至堂弟处;让儿子去集美上学。大约在一九三七年四月;父亲带着黄永玉前往安徽;在芜湖与堂弟黄毓熙、弟弟黄毓贵会合;把黄永玉托付给黄毓熙。几天后;父亲返回长沙;黄永玉则随同堂叔黄毓熙启程前往厦门。
一张在芜湖与父亲的最后合影;为黄永玉固定住一个具有人生重要转折意义的瞬间。
照片上四个人;分别是父亲黄玉书、堂叔黄毓熙、四叔黄毓贵、黄永玉。黄永玉站在父亲与堂叔之间;比另外三个人都要矮整整一个头。他穿一身小学生制服;戴一顶小学生帽;帽子上一个白色徽章;似与其他三人胸前佩戴的徽章相同。他右手自然垂下;两眼平视前面;表情平静自如;看不出即将与父亲分手的紧张与惶惑。落泊中的父亲也似乎显得从容而镇定;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身体略侧;脸上还带有几丝执拗、孤傲的英气——在未来的日子里;人们从黄永玉的脸上可以时常看到这种表情。
父子终于分别踏上各自的行程。到此刻;黄永玉这个即将年满十三岁的凤凰少年;离开父母;真正开始了自己的漂泊。
一个历史的巧合;从一九三七年四月前往厦门;到一九四六年春天与张梅溪女士结婚成家;黄永玉的八年漂泊;正好与抗日战争的八年相重叠。一个人的悲欢离合的漂泊故事;从而也就与一个民族的命运起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就个人而言;这个八年堪称黄永玉人生发展至为重要的阶段。从少年走到青年;从孑然一身到两情依依结婚成家;从初习漫画转而学习木刻的学生;到开始不断发表作品引起人们关注的年轻艺术家……一切都在八年的漂泊中完成。
八年漂泊;把黄永玉从内心到外形重新打造。他以自己的行走方式;以在漂泊中拥抱艺术并最终成为艺术家的过程;融入了一个时代。
难以想象;没有年轻时代的漂泊;会有后来的黄永玉。
故乡送给了他一双永不疲倦、偏爱漂泊的脚。他在漂泊中成长。显然;对于他;漂泊不仅是生活的一种选择;也是艺术的一种选择。
漂泊让他把这个世界看个透;把世态炎凉看个透。漂泊也让他学会处世的种种方式、技巧。漂泊让他形成了一种执著、张狂、潇洒且又圆通的性格;把他磨炼得更加适应一个复杂的社会。在一个动荡不安的世纪;在错综复杂的人际面前;他显然要比沈从文更为沉着老练;更为应付自如;同时他身上又另有一种“野气”。“他不像我;我永远学不像他;我有时用很大的感情去咒骂、去痛恨一些混蛋。他是非分明;有泾渭;但更多的是容忍和原谅。所以他能写那么多的小说。我不行;忿怒起来;连稿纸也撕了;扔在地上践踏也不解气。”他这样把自己和沈从文进行比较。这便是以后有人爱、有人气的黄永玉。
他以这一性格走在艺术世界中。他喜欢尝试各种艺术形式;哪怕到了八十几岁的今天;他仍然毫不疲倦地行走在艺术天地里。好奇而又郑重;敬畏却不畏缩。画自己所想画;写自己所想写;一天也不愿停笔。
其实;他的一生;他的精神状态;永远都像在漂泊。
集美之美
黄永玉来到了厦门;准备复习考试以进入集美学校。在他记忆中;抵达厦门大约在一九三七年四五月间。抵达不久;便传来了卢沟桥事变的消息。随后;“八·一三”淞沪战役在上海打响。日本的全面侵华与中国的全面抗战;改变着中国的历史;也改变着每一个人的命运。其中;自然包括这个漂泊的少年。
等待入学时;八月九日他迎来了十三岁生日。这是他第一次过生日时父母不在身边。无疑;可以把这一次的生日看作他已长大成人开始自立于社会的一个标志。按照一般情形来说;这一转折来得过早;成熟也显得太快。但是;人生道路只能如此在面前延伸;他没有别的选择。好在故乡十余年的磨炼;他的性格、他的独立能力乃至他的天分;足以使他承受重负;坦然而艰难地前行。
他如愿通过了入学考试;进入了集美学校。由著名侨商陈嘉庚创办的集美学校;当年在中国享有盛誉。能够来到这样一所师资雄厚、校园景色美丽的学校就读;虽远离父母;对黄永玉来说;是一件幸运之事;何况还有亲戚的照应。
开学那日;穿上正式学生装;他正正规规去照相。头戴学生帽;背手而立;抿着嘴;平视前方;神情显得镇静自如。洗出照片;他给凤凰家里寄去一张。黄永玉回忆说;当时为显重视;他还特地在照片后面写上一句叮嘱几个弟弟:“手里有水不要摸;不然坏了。”
寄照片同时;黄永玉还写了一首诗赠送几个弟弟。
大弟弟黄永厚当时已有九岁;由他向弟弟们朗读这首诗。如今八十岁的他;仍能流畅背诵这首诗。他说;每次朗诵;鼻子都会感到一阵发酸:
太阳刚起了光芒
在我的床上
引起我的思潮
我不愿再在人海中彷徨
只要回到我的故乡凤凰
同着我那
永厚、永前、永福、永光
过着顽皮的景象
这首诗是目前所知黄永玉最早的文学创作。如此算来;截至二○○八年;他的文学写作生涯已超过七十年。
在寄出照片和诗之后;黄永玉与家乡的联系却因战争爆发而时断时续。据沈从文在《一个传奇的本事》中的叙述;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他在长沙遇到表兄黄玉书时;表兄已经不知黄永玉的下落。沈从文这样写道:“大儿子既已失踪;音信不通。”战火绵延;父亲再也无缘见到黄永玉了。一九四三年;黄玉书患病去世;芜湖父子之别;终成永诀。
当黄玉书在表弟沈从文面前担忧长子的下落时;黄永玉已经随学校离开了厦门。据集美学校校史大事记;为躲避战火;集美学校于一九三七年九月迁移厦门东北方向的安溪山区;在那里继续办学。由此算来;黄永玉在厦门集美校园逗留的时间;前后两个月而已。他的集美生活;主要是在安溪这个美丽的山城度过。
安溪以盛产“铁观音”茶叶而著称;距厦门并不太远;约二百余公里;如今驱车两个多小时即可抵达。但在没有公路隧道之前;这里山峦起伏;道路蜿蜒;交通十分不便。因此;当厦门沦陷之后;因山峦的天然屏障阻隔;日本军队未能进入山区。故而在战火纷飞年代;安溪能安于一隅;集美学校的师生偷得些许教育的安宁。
迁移到安溪的集美学校;临时安置在县城西南角的文庙之中。安溪文庙在“文革”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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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破四旧”狂热高潮中;曾险遭红卫兵破坏。当地至今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几位珍爱文庙的书生;躺在文庙门口阻止红卫兵;称除非把他们打死;否则不得毁掉文庙。正是山里人这种维护传统文化的勇敢与尊严;制止了无知的冲动;文庙的古建筑才得以完好地保留下来。这是安溪历史之幸;文化之幸。走进去;满眼古迹。自然;这也为人们追寻集美学校战时旧址和黄永玉早年求学的足迹;提供了最好的实物。如今;文庙内的墙上特地嵌上一块石碑;记述集美学校在这里的办学经过。阅读它;颇能让人想象出当年黄永玉和他的小伙伴们徜徉于此的情景。
集美学校创建于一九一四年;从建校时间看;历史不算悠久。但是;陈嘉庚倾心办学;花巨资购置先进教学设备、图书;从海内外聘请大量优秀教师;很快就将之打造成了全国闻名的中学。与小学教育一样;三十年代前后的中学教育也曾辉煌灿烂;吸引着众多有识之士投身其中;在这一点上;集美学校无疑是佼佼者。即便在战火年代;陈嘉庚也没有放弃教育梦想;使得集美学校在极其艰难的迁移环境中;依然固守着良好传统;留住了众多优秀教师。此乃集美学生之幸。
从凤凰山城走出;能够走进中国著名的集美学校的怀抱;正是黄永玉的幸运。仅就艺术教育方面而言;在他面前就有一些接受过正规美术教育的优秀老师;他回忆说:
学校有很好的科教仪器、图书。美术教员有法国回来的郭应麟先生、国立艺专的朱成淦先生、杭州美专的黄羲先生、正在做教务处职员而艺术修养很高的吴廷标先生。音乐教员是风度潇洒、才华横溢的曾雨音先生。手工教员是曾留日的许其骏先生。孩子们生活在浓厚的艺术氛围之中。郭先生谈欧洲绘画;朱先生谈新国画和新兴木刻;介绍了陈烟桥、李桦、野夫、罗清桢、黄新波等木刻家的活动;并帮助孩子们和金华、丽水的木刻团体建立了联系。吴廷标先生会剪影;会雕塑;会画漫画;使孩子们发现了新的创作途径。黄先生教国画;谈掌故;使孩子们正确地认识传统;掌握了传统基本技法。许先生手工教学的严格和缜密;使孩子们锻炼了艺术的规范。曾先生在课堂像对待大学生一样地教和声、对位、五线谱等音乐基本法则;搞乐队、音乐团、剧团、宣传队;孩子们统一在他的人格和艺术魅力之中。
(《蜜泪》)
集美学校的熏陶;将这个十几岁的山里长大的孩子;引进了缤纷的艺术世界;他的艺术生涯将在这里正式起步。
按照通常的标准;在集美念书时黄永玉绝对不是一个好学生。他不爱学习数学物理;考试总是零分。他对初中一年级还让学生玩一些幼稚的牵手游戏感到可笑——早在几岁时他就对此不陌生了。语文课更让他不满足;老师安排阅读的诗词;他早在凤凰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天性不安分的他;又出新招。因无家中经济资助;他索性把发下来的一些课本卖掉;换来资金若干以弥补自己的日常开支所需。这样的学生;难怪屡次考试都无法过关。用他自己回忆的话说;在集美两年;留了五次级;四十九、五十、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组;前后的同学就有几百人。这或许是一种夸张的表述;但他最终没有在集美毕业;则是确切之事。
他找到了一个好去处——学校图书馆。这个不爱上课的少年;凭兴趣阅读;从图书馆借出喜爱的书。他读翻译小说;读各类画报;读所有能丰富他的想象的读物。虽是战时;学校图书馆仍不断有新书、报纸、杂志寄来。《西风》、《刀与笔》、《耕耘》、《宇宙风》、《良友》、《人世间》……几十年后;曾有拍摄黄永玉电视专题片的摄影师;在集美学校图书馆找到过他当年在安溪借阅过的图书;色泽黯淡的借书卡上;写有他的名字。
酷爱阅读的习惯;由此而形成。这一习惯将伴随他一生。对于将成为艺术家的黄永玉来说;这是最好的文化铺垫。他的阅读兴趣之浓厚;涉猎知识之多;捕捉小说细节的能力之强;都将影响他对艺术的理解与创造;丰富他的画面。阅读又使他最终走出艺术范畴;而在诗歌、散文、杂文、小说诸文学形式上大展身手;成为中国艺术家中少有的多面手。
黄永玉的行为方式;当然不能被校方首肯;更不能推而广之。他只能是一个特例。令他心存感激的是;集美学校宽容地接受了他的特立独行。让一个学生可以拥抱自己的兴趣;而不是苛求一律;这体现出当年中学教育的特点。在黄永玉的心目中;无疑;集美的美丽正在于此。
集美之美;把黄永玉引进了木刻——版画艺术中最为人熟知的形式。
不妨想象一下当年情景。在文庙环绕着雕龙镂凤飞金走彩的庑廊上;几个学生围拢一起;各有一把刻刀;面前各放一块木板。这是集美的学习木刻小组的同学们。一位老师;站立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
身材瘦小的黄永玉;手持刻刀;一下一下地在木板上勾画出一道道线条;忽深忽浅;且直且曲。一脸稚气;但专注的样子显出庄重的神情。在这些同学中;老师似乎对面前这个瘦小学生更感兴趣。他就是美术老师朱成淦。朱老师本人虽不会木刻;但他对木刻的欣赏与推崇;直接影响了成长中的黄永玉。
朱老师为何向学生推荐学习木刻;大概有两个原因。
首先与木刻当年备受社会关注有关。在现代美术史上;木刻扮演着一个特殊的角色。尤其是在三十年代初;鲁迅大力提倡与推动新兴木刻运动;推崇德国艺术家柯勒惠支的木刻作品;这让一批年轻木刻家既找到模仿、借鉴的对象;更有了积极参与的激情。于是;新兴木刻运动尊鲁迅为导师;为旗手;更借左翼文化运动的推波助澜;随即在全社会产生了超出艺术形式本身的广泛影响。新兴木刻以大胆直面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