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5期-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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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妥就把玩笑继续往下开;“我说梦话都用西班牙语。”
“我煮了早饭;一块吃吧。”居延说话时背对他;正往自己房间走。
“不了;谢谢;”唐妥说;“我早饭都在北大吃。”几个月来他都是贴完寻人启事;顺便在北大食堂吃早饭。
居延停住;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别去了;今天风大;”她拐进厨房;“牛奶热好了。”
吃完饭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唐妥还是去了北大和清华。他坚持去做这件事;开始为了朋友;现在为什么他也说不清了。居延都在怀疑它的意义;毫无疑问。早饭时她幽幽地说;谢谢你唐妥。有时候我自己也恍惚;我怎么就到了北京。早上睁开眼我经常想;我可是在海陵待了整整九年啊;一觉醒来却是在另外的地方。一个人。好多天了;忙起来我都想不起来去找他;可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他的呀。不找他;我在北京干什么呢?
“生活;”唐妥说;“像我一样;像所有人一样。把自己全部释放出来。”
居延笑笑;“怎么释放?”
“你已经找对了路。”唐妥说;迟疑了一下;“我觉得他;对你;是场灾难。别盯着我看。我说的是真心话。没别的意思。他的阴影有点大。还好;你在往外走。”
居延不吭声。唐妥一碗稀饭喝完了;她才嗯一下;说:“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消失呢?”
“想不明白就别想。可能是烦了;想换种活法;也可能是不平衡;什么都不为也没准。这世上;有几件事能条分缕析细细明明。”
居延叹口气;看一只麻雀落到窗台上。
“夜里我又梦见了体育场;越来越不像了。”唐妥出门的时候说;“一个跟一个不一样。我都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了;甚至怀疑我去过那地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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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聊天效果很好;虽然短;但聊进去了;那些幽暗含混的角落被打开;于是两人逐渐自然坦荡;心无挂碍;算是开了合租的好头。一天天过;一样也不一样;比如;只要不是打算休息或者有私密的活动;两个人的房间通常都敞开;有事可以坐在自己屋里相互对话。居老师;今天又有家长夸你课上得好了吧。唐妥;今天出门你忘了关窗户了。有烟吗;来一根。你看报纸了没;那贪官被双规了。累死了;我先刷牙洗脸了。你在听什么歌?不错。比如;他们经常一起做饭;谁有空谁就去买菜。通常都是居延买居延做;她空闲的时间更多。比如;居延晚上出去上课;唐妥都会去接她。因为中间要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那地方经常有单身的行人被抢。居延有天晚上就遭遇到;幸好有辆出租车及时过来。那次之后;居延都是打车回;尽管离住处很近。唐妥说;以后我去接你吧;反正我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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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就当散步消食了。他一般在下课前三分钟等在教室门口;然后两个人一起走回来。他们住的那栋楼临街;楼下有小饭馆、烟酒杂货店、花店、茶馆、服装店、美容美发店;美容美发店五十米之内就有三家。他们就把这些店铺顺次看上一遍。
尤其那家叫“如雅”的美容美发店;居延走过去后都要回头朝里再看看;数一下透明的玻璃门后;暧昧的粉红色灯光底下有几条光腿。这过去是支晓虹的习惯;她经过时都要数一下;她跟居延说;她从“如雅”门口经过了无数次;从来没见过一个理发的客人;每次看到的都是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大冬天也露着两条光腿。还用问?当然是小姐。支晓虹通过数光腿来推断出她们生意好坏;光腿多就说明生意一般;光腿少就意味还行;越少生意越好;因为都到后台忙活去了。唐妥也要看;居延说不行;大男人盯着人家女孩的光腿看像什么样子。唐妥就笑;去接你的时候已经数过了;咱俩对对数?居延就骂他;支姐说得对;男人都不学好。上楼的时候;居延说;过年那两天;这一溜店都关了;就她们的门还开着。她忽地就难过起来;说:“她们都不回家过年。”这一个年关;只有她和她们无家可归。
如果说生活中还能有让人联想至暧昧的。就只有在洗澡的时候。房东留下的燃气热水器已经老迈;水温调节常出问题;正洗着可能水突然就热了或凉了;他们就得在洗手间里喊对方;唐妥;居延;帮个忙调冷点;帮着调热点。偶尔也会顺便开句玩笑;唐妥;把你当猪烫了吧。居延;冻成腊肉别找我。
也就口头说说;面对面还是正大庄严。唐妥喜欢看电影;偶尔他们也会一起去海淀剧院看场最新的大片。视听效果当然是好;价钱也颇为可观;所以唐妥更多的还是买碟片在电脑上看。他把声音调小;居延的课备完了就会过来一起看;声音再扭大。一有好片子;唐妥就会提前跟居延讲;啥时候有空;提高点品位?
唐妥的房间居延进得多;因为阳台在这边;女孩子洗洗涝涝;又要晾衣服又要晒被子;所以唐妥上班的时候房间是不关的;居延随意进出。隔三岔五她也会把唐妥的被褥抱出去晒晒;开始不好意思帮他收;就给他短信;让他抽空回来自己收。后来干脆顺手收了;叠好放到唐妥床上;顺便把唐妥的床也收拾了。唐妥就说;这一归置;真有点家的样子。居延说;什么家;就是间宿舍。
她不接受“家”;坚持称“宿舍”。像中学、大学和刚工作时学校分的一个寄身之所。唐妥却有意无意地强调“家”。他给居延短信或电话;问:啥时候回家?居延回:几几点回宿舍。唐妥问支晓虹;居延和她一起住时是不是也叫宿舍?支晓虹想了想;好像叫“住处”。老郭给他打气;小伙子;坚持住;路还很长哪。
唐妥经常会看着居延的背影出神;莫名其妙地想;如果这两居的房子他买下了;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会是哪一种样子?居延在厨房炒菜;戴着围裙;穿不带后跟的棉拖鞋;肉色丝袜里的圆润小巧的脚踵露在外面;腰微弓;头发用一块手绢随意扎着;蓬松;不那么整齐。唐妥靠着厨房门;不吭声地看;觉得有种温暖的东西强大得足以伤人;身体里剧烈地疼了一下;像肠扭转也像心绞痛;眼泪慢慢就出来了。居延被烟火气呛得咳嗽一声;转过脸看见唐妥站着;吓一跳;唐妥你吓死我了;扮鬼啊你?
“居延;考你个问题;”唐妥赶紧装洒脱;点上根烟;“女人在什么时候最漂亮?”
“我打110抓流氓啦。”
“想哪去了你。正确答案;在厨房里。”
“蒙鬼去吧。我算看出来了;人越懒嘴越甜。”
“这人哪;怎么就听不得两句真话呢。”
居延不说话了。翻菜的时候她听着身后的动静;她觉得能听见香烟缠绕升腾时的清冷之声;然后;唐妥的拖鞋摩擦着地板回了房间。居延想;如果胡方域从来就没丢过;如果更早之前就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像个影子一样生活;如果她没来北京;永远遇不到唐妥;那路该怎么走呢。实在回不了头去如果。
第二天下午;居延正打算眯一会儿;唐妥抱着一堆杂物进了门。纸笔、书和杯子等。居延问他兴师动众的干吗;唐妥说没事。收拾收拾办公桌。居延也没当回事;午睡起来看见唐妥的房门关着;以为他也睡了;就轻手轻脚带上门;去图书大厦买资料。经过房产中介店门口;店里人影乱晃;凑过去看见老郭和支晓虹也在大张旗鼓地收拾。居延就好奇了;今天什么日子啊;约好了旧貌换新颜。一问;才知道他们的店要搬家。
“往哪搬?”
“四通桥南边。被兼并了。”
居延没明白。支晓虹说:“就是被取消了。”
“那唐妥?”居延打个激灵;觉得有问题。
支晓虹和老郭都低下头忙活不答茬。居延又问;那唐妥呢?他们俩还是不吭声。居延转身就往回跑。电梯正往上走;她等不及它下来;直接从楼梯往上跑。开了门;唐妥房间门还关着。居延站在门前犹豫是不是现在就敲;听见屋里响着微小的音乐声;不仔细在客厅里都很难听见。居延把耳朵尽量贴近门;那音乐清澈闪亮;让她觉得只能从温暖干净的地方传来。她开始敲门。
房间里乌烟瘴气;唐妥躺在床上抽烟;烟灰缸里堆满烟头。午睡前看见的那堆杂物放在地上。电脑在播放温暖干净的音乐;播放器变换着魔幻波纹。居延一边咳嗽一边去开通往阳台的门。
“到底怎么回事?”居延在旁边坐下来;“给我支烟。”
“没什么事;”唐妥帮她点上烟;“我光荣失业了。”
昨天公司打了两次电话通知店长老郭今天去开会。大家都觉得有情况;前几天副总和老总就先后来过店里;问他们的业务和业绩;也问各人的生活。怎么看都不像是无心的闲聊。果然;老郭在公司开了整整一上午的会;回来后无比沉重地告诉两个下属;公司整顿;合并机构;裁汰冗员。他们的店面马上取消;并入四通桥南的那家店里。老总说;这是为了整合资源;搞规模经营。现在市场上房产中介公司很多;我爱我家;链家地产;千万家房产;恒基房产;等等;竞争残酷;而且现在北京房地产一直走高;正是公司开拓发展的良机;必须改变创业之初的那种游击战经营模式;变粗放为集约;要效益不要数量。一句话;三人以下的店面撤掉;撤掉一个店面裁掉一名员工;公司不养活闲人。
“公司的意思是;”老郭把目光从支晓虹和唐妥的脸上收回来;盯着女儿假期里给他做的十字绣杯套;“我们店里必须牺牲掉一个。具体操作内部解决。”
狭小的店里一片死寂。然后老郭说:“都说说。支晓虹。唐妥。”还是没声音。老郭说:“那我先来。我嘛;年龄最大;理应自觉投降。我也打算换个像样的工作;老婆啥活儿不干;孩子正念书;没钱一天都过不下去。现在这工作他妈的怎么就这么难找呢。支晓虹;唐妥;随便聊聊。”
支晓虹开始咬指甲。一紧张就这样。“说什么呢;”支晓虹说;“没啥好说的。还是我缴枪吧。反正男朋友谈了没几天;散伙也不难过。”
轮唐妥了。唐妥笑笑;说:“都别跟我争。郭哥;你得为咱嫂子和闺女负责;支解;见义勇为人挺好的;你得珍惜;咱们不能让人家小看了。这是一辈子的事。啥也别说了;我来;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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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光棍;这身板;奥运会冠军都能拿;算命先生都说了;我会越走越好。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
居延的烟只抽了开始两口;现在剩了个烟屁股。“你要难过;就对我说。”居延掐掉烟;“我给你做麻辣鸡胗吃;好不好?”
‘
“没事。”唐妥也掐灭烟;站起来做两个扩胸运动;“我这人还行吧。”
“嗯;还不错。像个男人。”
“好;这想法保持住。不是要去书店吗?走;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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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里天暖和起来。唐妥还在到处找工作。像样的工作的确他妈的不好找。每天晚上回来;他都觉得凄惶。越是看见居延越觉得凄惶。让他生出自己正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念头。居延不断地安慰和鼓励他;她说她都明白;当初她找不到工作时甚至觉得自己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这个比喻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已经相当严重了。居延说出来了。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居延还说;唐妥你记不记得;我找不到工作时最害怕晚上;怕晚上回来时两手空空。我跟你说;要是没有晚上该多好啊;你回答说;那要怪下午;没有下午就没有晚上了。你还说;别苦着脸;都像个陶俑了。我那么难过都被你逗笑了。你不记得了?
唐妥真不记得了。居延的善解人意简直让他心碎;他感觉她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但他还是用浑厚的男中音跟她说:“没问题;不就个工作嘛。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统统地都会有的。来;今天我下厨;给你露一手。”
那天早饭过后;唐妥揣着几张寻人启事出门;打眼工夫又回来了。下雨了;回来拿雨伞。居延看看窗外;天灰着;雨点疏疏落落地掉。
“别去了吧;”居延说;“贴了也没用。”
她已经好多天不再贴了。城管也不让贴;见着了就说破坏首都形象;要罚款。就算城管没逮着;环卫工人一会儿也给扯了;等于没贴。最主要的;她已经没有那心劲去贴了。那个男人对她有那么重要么?春节之后这个问题像虫子一样钻进她头脑里;进去了就不出来;没事她就会问自己。没有他她居延不是活得好好的?而且每天做每一件事;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做;如同手指经过沙滩;她和她的生活切肤可感;一目了然;而过去;手指经过的是玻璃;什么都没留下;仿佛居延这个人不曾存在过一样。
“多贴一份总还是多一点希望的。”
“也就‘希望’而已;”居延说;“我都快把这‘希望’给忘了。”
唐妥还是去了;打伞骑自行车。刚走不久雨就变大;风也跟着起;雨线斜着扫到玻璃上。居延打电话让唐妥赶紧回来;他说没事;已经进了北大;贴完就回去。居延就在阳台上看着雨落;水在地上四散漫流;她又给唐妥打电话;先躲躲;停了再说。
雨一直没有停。一个半小时后唐妥湿漉漉地回来了;脚底下呱唧呱唧响;运动鞋里进了水。他没觉得雨有多大;从北大出来又去了清华;没想到衣服竟湿得差不多了。到海淀剧院那儿的十字路口;为躲一个闯红灯的小孩;一个急刹车;两脚撑地刚好踩水洼里了。真是倒楣都带个样子。居延让他赶紧换上干衣服;拖鞋拎到他跟前。唐妥的脚从鞋子里退出一半;停下了。居延蹲在一边说;脱呀;冷水里泡着好受啊?
唐妥吞吞吐吐地脱;只好自嘲说:“不好意思;开始卖生姜啦。”
居延没听懂;看见唐妥的大脚趾从破了洞的袜子里钻出来才明白;是有点像块生姜。居延红着脸说:“这有什么;谁没有生姜。”
“老是忘了买新的。早上那洞还只有米粒大。真的。”
“好啦;管你什么时候坏的。赶快冲个热水澡;小心着凉。”
唐妥洗了澡钻进被窝;四月里的冷雨立竿见影;鼻子已经堵上了。刚躺下就听见卫生间里哗哗的放水声;他问居延在干吗;居延说;反正闲着;顺手把湿衣服给洗了。唐妥赶紧叫唤;你可别随便学雷锋啊;我那衣兜里全是钱。臭美吧你;居延说;要不是那什么;给一麻袋金条我也不稀罕碰你那脏衣服。
那雨淋过唐妥就停了;第二天是个大太阳。唐妥睡一觉;捂出一身汗;跟好人一样。早上他去过北大和清华;骑自行车去找老郭和支晓虹介绍的朋友。有病乱求医;没准就撞对了人。上午和一个营销业老总谈过;下午接着和另一个做书的老总谈。唐妥来之前在网上搜集了一堆关于他的资料。该老板在北京的私营书商里排得上号;尤其这两年;从台湾和国外引进的几本精神鸡汤式的普及读物很替他长了脸。他的朋友在文章里写;此公头脑相当好使;早年在朋友圈中就以善于创造和引导潮流闻名。前几年他刚涉足出版业就断言;现在大家忙着赚钱都把自己赚空了;集体找不着北;信仰缺失;心灵枯竭;怎么办?补。他就四处物色可靠的补品;发现宗教信仰类的心得体悟挺合适;既有点品位又不过于高深;上及高级知识分子和金领、白领;下到家庭主妇、学生和社会闲杂人等;雅俗共赏。就集中精力做这一块;果然就找准了地方。
唐妥到那公司;正赶上该老总临时去出席个会;秘书让他在会客厅里等。唐妥就端着茶杯在会客厅的书架前转悠;老板回到办公室时唐妥已经喝了一肚子精神鸡汤。应该说相谈甚欢;唐妥好歹是个文化人。老总对唐妥的评价是:一个相当有想法的文化人。这就好;我会认真考虑唐先生的;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以提前和你握个手;合作愉快。
唐妥报以热烈的握手。出了公司看一下时间;居延这会儿应该上完课回到“宿舍”了。他给居延打电话;想跟她说;今晚咱们别做饭了;到“沸腾鱼乡”吃水煮鱼去。成不成都值得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