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3期-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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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刨了你的地;我爹不是赔礼道歉了么?刨的东西留给你;你还要咋样?不会送我们去蹲大狱吧?”
汗捞让自己笑了一下;他发现肥人的脸阴了下来。
“你现在是在马桥坡呢;就得按这里的规矩办;知道啥叫天高皇帝远么?你到了这个地方;就不能犯倔脾气;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天心里凄惶;我不愿意再添些凄惶。”
王存孝这些话说得带股寒气;汗捞和他爹知道这个人惹不起;倒霉的是正好把这人惹了。他就是马桥坡的皇上;到了他的地盘上;就只有听他的摆布。
后来的事汗捞都记不清是怎么说的;他只记得他和爹被那帮人半押半拥着;跟着肥人去了那个停死人的棚子。那里用席棚隔了一个灵堂;旁边还搭了个场子;支了一排锅灶;几个人正在那里备席;大概是明天的葬席;场子里摆着六七张桌子;乱七八糟横着一些长椅;零零散散坐着几个男女。这时太阳从地平线上沉了下去;天色暗了起来;从灵棚通往村子的路上有些人正往这边走来;烟尘在田地上弥漫。牛羊鸡狗在远处叫成一片。汗捞不明白这些人把他们父子带到这里来做什么。他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肚子就澎湃地响了起来;他听到爹的肚子也发出了那样的响声。早起在吉良镇子吃过一点东西;一天了;到现在还粒米未进呢;但那些人好像没有要给他们吃食的意思。
父子俩在一张桌子下圪蹴着;可怜巴巴的;好像被人给遗忘了。两个人都不识字;认不得灵棚上那些写了“懿德流芳”“忠勇坚强”“遥遥迢迢”“渺渺茫茫”的纸;但是觉出来躺在灵棚的那个死人不是个一般的人;王存孝和那些喽啰们一到了灵棚;说起话来都变得小声细气;气氛显得十分的压抑。早来的几个吊唁的人;都是哭丧着脸;毕恭毕敬的样子。
掌灯时分;一个老女人送来了麻布和孝服;还有一根糊了纸花的孝棍。
王存孝接了那堆东西;对汗捞和他爹笑了一下。
“我想跟你们商量的就是这事;你们不会不同意吧?”
王存孝压低了声说。
“你看;村里的人都熟得很;谁扮这角都不合适;就只好委屈你们了;入土为安;到明天把人葬了;你们就可以走人;我不想难为你们;做么不做;你们掂量掂量!”
灯光恍惚;眼前的人都像鬼影一样;王存孝的大脸看不清晰;但口气容不得商量。
汗捞和他爹圪蹴着;仰着头望肥人;一脸的迷惑。
“我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了;你们不会不明白吧?”
汗捞的爹眨巴着老眼;终于弄懂肥人什么意思。
“明白;现在我总算弄明白了;你留下我们原来是为这事!”
汗捞的爹说。
“明白就好;我就是想借你的儿用一用;没有别的意思。”
王存孝笑模笑样的;好像很满意汗捞的爹是个明白人。
“我们是外乡人;你要个假孝子做什么呵?”
汗捞的爹说;声音像是在哭。
“当然是假孝子;所以你们并不损失什么;可是你们把阴德积了;将来会得好报;你看我说的在不在理?”
“没有这么埋汰人的;就拾了你几个洋芋;你让我们弄这事?”
王存孝其实并不在乎他们同意还是不同意;这事是他早谋划好的;这两个拾荒人是老天爷派来的;他们正好赶在死人的这天来了;来给他无后的叔当孝子呢。人死了;灵棚里连个守灵的孝子都没有;这太说不过去了。
庄主向左右摆一下脑袋;就拥上来几条壮汉;汗捞被不由分说地按住;穿上了那身白孝服。
那些人给他穿孝服的时候;他挣扎了几下;好像不起什么作用;他就不挣了。
他把脸转向王存孝;看着王存孝的肥脸。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给我穿这身孝服?我不想穿呢你非要给我穿!”
汗捞对王存孝说。
“我说了我不想穿;你还是给我穿上了;你非要给我穿我也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是没有什么办法;是你自己要来马桥坡的;我又没有请你来。”
“我来是来了;为什么非要给我穿孝服?我不想穿你逼我穿?”
“你已经穿上了;你穿上了蛮合身;我看蛮好!”
王存孝笑着说。
“你看着好;我看不好;我不想穿;我真是不想穿;你非要给我穿?”
汗捞就知道这么说。
那时候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就像个掏空了的葫芦。
所以他像个面团一样;任人摆布。
“拿上拿上;让他把孝棍也拿上!”
那些人高声地喊;喊得很亢奋。
就冲上来一个人;把那根糊了纸花的棍子硬塞到汗捞手里。
他被那些人推搡着进灵棚的样子;让那些人很开心;他们都笑了起来;欣赏着这个壮实的拾荒者;说这个小伙子穿上白服;真像个孝子。
六
灵棚里摆着一具红棺材;棺盖错开着;但死人不在棺材里。
死人躺在一块木板上;身上盖的是床红绸被;皂衣皂裤;连脚上的牛鼻鞋也是皂色的。脑袋陷在棉枕里;看不清个五官。旁边置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老汉的灵位、供品;无非馒头、油香、果子之类;中间好像还有颗煮熟的牛头。香炉里香烟缭绕;桌前有几个草编的蒲团;来了人;就在那里下跪;烧香磕头。
孝子跪在旁边的一只草团上;这是汗捞的位置。他爹在稍后的一条榆木凳子上坐着;陪孝子守灵。
一拨一拨的人来了又去;给死了的老汉进香烧纸;看一眼死人;再看一眼两个外乡来的活人;就为瞧个稀罕。王存孝站在灵棚的入口;迎来送往;满脸凄凉的表情;一些年长的人;尽过了礼性;都要跟他说一声:“存孝呵存孝;好你个存孝!”那是在夸赞他;想事办事漂亮周到。
肥人好像很满意这两个守灵者;又多少有点不太满意。
他过来踢一下汗捞的屁股。
“好歹你也嚎两声;我知道你们不情愿;嚎两声总可以吧?”
“我不会嚎;我凭什么要嚎?”
汗捞说。他冲肥人瞪了一眼。
肥人后面一个大汉往他脑勺上敲了一棍。汗捞又瞪一眼;接着又挨了一棍;打得他眼冒金星。
“你不嚎就算了;我让你爹嚎!”
肥人就转脸对汗捞的爹说。
“你儿子不嚎;你就嚎一下;两个人总得有个人嚎;嚎一嚎有什么;你们又不损失什么;是不是?”
汗捞的爹就真的嚎了起来。
“孽障呵;我的儿呵!孽障呵;我的儿呵……”
老汉嚎的是甘州话;含含糊糊的;那些人听不出个所以然。他就借这种干嚎;表示对儿子的体恤。从那些人强行给汗捞穿上孝服的那刻起;老汉就觉得汗捞真是太可怜了。
“孽障呵;孽障呵;我还没有死哩;我儿倒做孝子了!呵呵;喔喔……”
他嚎着嚎着真把老泪嚎出来了。
灵棚里外乱糟糟的;人们只听到他苍哑的嚎声;看他泪流满面;却没有人听出他是在哭嚎自己。王存孝好像也不在乎他在嚎什么;只要有人在死人旁边哭嚎就行。
汗捞的脑袋被棍子打晕乎了;好大一阵才从剧痛上回过神来。他听爹在哭嚎自己;起先听着像是狼嚎;后来就听出了一点韵致;他从来没有听爹哭嚎过;老家伙就有这种本事;能把哭变成一种调子;一种悠长的;苍凉的;飘飘袅袅的曲调;就跟他在荒滩野地吼的那些野曲儿差不多。那些野曲儿让爹吼出来;好像不是人的喉嗓里发出的声音;而是大地的缝隙里飘出的一缕缕的游丝。
汗捞听着听着就又迷糊起来;爹的哭嚎好像催眠曲一样;把他的瞌睡给催起来了。
他跪的草蒲团上还铺着个棉垫;非常绵软;白洋布和麻质的孝服散发出新鲜布料的味儿;这可是久违了多年的味儿;让他十分陶醉。一天里;走了几十里的远路;又干了半晌的力气活;折腾到了夜里;现在被一身新衣裹着;跪在个松软的地方;听着爹有一声没一声的哭调;他的眼皮就止不住地打起架来。
这时他整个人都处在迷糊状态;脑子好像停止了转动。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人变得麻木了。
后来;他真睡着了;还是跪着;但他的脑袋耷拉了下去。
那时他的血性好像也跟着沉睡了。
七
黑夜里;响起了一阵杂沓的马蹄声。
从黑暗中驰来五个骑者;到了灵棚前的空场上;腾起一片黄尘。四个人先跳下马;把一个白胡子老者扶下鞍。王存孝急忙迎上去;一把扶住老者;半跪了身子;说:“穆爷;天黑路长;你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
老者说:“老兄弟走了;我最后看他一眼。”
“锅底庄五十里路哩;我就捎了个信;让老人家知道我叔走了;真想不到穆爷还真来了……”
“再远也要来;我和你叔共过患难的;这你不是不知道。”
王存孝就连连点头。
“所以这事我不敢不让穆爷知道。”
“我就看一眼;看一眼我就走。”
穆爷腿脚麻利;说话干脆;寒暄两句;就让王存孝带他进了灵棚。
老爷子白须白帽;浑身素白;目光炯炯。进到灵堂;不点香;不烧纸;一应礼性;全都免了;径直走向灵床前;伏身看那死者;握了死者的僵手;嘴里喃喃说话;说了些什么;倾了耳朵听也听不出名堂;看那样子;好像是在跟死者拉家常。
穆爷说一阵贴己话;才放开手;又伫立良久;望着躺着的人;老眼里涌出了两行泪。好像怕人看见;扭转身就出了灵棚。
王存孝跟出去;看老爷子的脸;一脸的霜雪。
“你叔无后;那两个守灵的;是什么人?”穆爷问。
王存孝就抻一抻脸;说了原委。
“是两个拾荒的父子;刨了我的洋芋;我让他们留下了。”
“不知根底;你就留人?还弄出个这事;让人家当孝子守灵?”
“穆爷放心;我盘查过了;真是两个盲道!”
“是穷人更该体恤;就为了几斤洋芋;你弄出个这事?”
穆爷面色阴沉;语气严厉。王存孝就嗫嚅起来。
“我怕我叔走得孤单;就让他们扮个假孝子;我是好心哩。”
穆爷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真是很不高兴。
“世界上有两种人;不要轻易招惹;一是官兵;一是流民;落难的人更不要作践!狗惹急了都会跳墙;何况人呢!”
穆爷说完;阴了脸向坐骑走去。
王存孝想留他;老爷子兀自不理会;跨到马上。几个随从;也跳上马。穆爷握了缰绳;那马扬蹄抖鬃;半身腾空;长啸一声;在沙地上打圈。穆爷和悦了脸;伏下身;说:“我算送了老兄弟一程;心安了!不来这一趟;连觉都睡不安生。”
肥人抱了双拳;笑道:“穆爷还是老脾气;说走就走;大侄子还想听老人家指教呢!”
穆爷笑一下;说:“指教不敢;我已经老得快走不动了;从今往后;怕是想来也不能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想一想又说:“那两个拾荒的;让我不落忍;放了人家;就算我替他们求个情。”
“我听穆爷的。”
“听不听随你的便;还是那句话;你好自为之吧!”
穆爷说完;一抖缰;马便箭一般冲出。
王存孝目送了骑者消失在昏暗中;兀自笑了笑;还摇了摇脑袋。
“穆爷老了;真是老了!”
“他还疑神疑鬼呢!”
他跟旁边的人说。
“人老了顾虑就多;当年他可不是这样;这叫英雄气短;人老了就气短;就认命;就慈悲为怀!”
他没有听穆爷的;放了两个守灵的。穆爷如今不中用了;守着些田地;安分守己在锅底庄当顺民呢;不必把他的话当真。
这时灵棚外边只剩了七八个喽啰;一张桌子上摆上了吃食;还有两坛烈酒。长夜难熬;王庄主要和这些守夜的兄弟喝一个痛快。也许是穆爷让他平添感触;他要用酒来壮壮胸怀。
田地和大荒滩白天热得冒烟;夜深却变得很是凉爽;还有些凉风;带着庄稼和草木的香味;夜空没有月亮;但满天都是星斗;望着让人舒服。
在这么个守丧的夜里;他忽然来了酒兴。 八
汗捞醒了;是那声马啸把他唤醒的。
他醒了;但还是恍惚着;好像做了一个怪梦;睁眼看;周遭灯火摇动;影影幢幢;氛围很是怪诞。揉了眼再看;知道不是梦。爹的嚎哭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这阵儿正歪在长凳上打瞌睡。灵堂里没有别人;除了躺在前面的死者;就只有他们父子。
跪了半夜;汗捞没有看清木板上死者的模样;现在忽然产生了想看一眼的念头。当孝子当了半夜;不能连死人是个啥模样也不知道吧?
这么想着;汗捞就直起身;往灵床上的那堆绫罗里看;死人的脑袋陷在一只绣花枕头上;铁灰着脸;一撮山羊胡子朝天撅着;像是一柄牛耳尖刀。死人也很瘦;跟他爹一样瘦;他想他爹如果躺在面前;大概也是这么个样子;死人的样子好像都差不多。可是这个人不是自己的爹;他听到他爹在身后打呼噜的声音;同时听到灵堂外面那些人吃喝喧闹的声音。
他扭头看看自己的爹;爹歪在凳子上;嘴大张着;鼻孔也张得很大;有一股一股的气流吸进呼出;这就是活人和死人的最大不同。
眼前的这个死人早就没气了;脸上爬了好几只苍蝇;他也纹丝不动。任那些苍蝇们爬来爬去。灯光很暗;汗捞盯着一只绿头苍蝇的爬动;发现了死人太阳穴那儿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被花白头发遮掩了;不仔细看真是看不出来。他盯着那道刀一样的疤痕看了一阵;忽然觉得这个死人很是神秘。
我连你是个谁都不知道;我给你跪了半夜!
他说;并且让自己苦笑了一下。
我给我爹都没跪过;他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我都没给他跪过;可是我给你跪了半夜!
他自己对自己说。
就刨拾了几个洋芋;我得给你送终;你觉得这公平么?
这回他是跟死人说;灯光在死人的脸上摇晃;明明灭灭。死人的嘴角好像牵出了一丝笑;好像真那么笑了一下。
我还没有入土呢;入了土那才真叫送终哩!
他明明白白听死人说了这么一句;就盯着死人的脸看。
你真这么想?我夜黑里跪了;青天白日还要接着再跪?
孝子么;你是我的孝子么!你披麻戴孝了就是给我送终的么!
死人说。好像还吁出一口长气。他头上的灯苗忽闪了两下。
我给你跪了半夜;听你的口气;好像连你都瞧不起我哩!
汗捞盯着死人的瘦脸;自言自语。他的血管暴胀了起来。
所以我不能再这么跪下去了;再跪下去我真是没脸活人了!
他给死人说;他觉得死人正竖着耳朵在听他说。
再跪下去我就不是个人了!
我七尺高一条汉子呢;不明不白给你跪了半夜!
他一板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好像怕死人的耳背;他让自己说得字正腔圆。
边说着;他就把捂在脑袋上的孝帽扯了;接着就脱身上的孝服;硬邦邦的白布在他的撕扯中发出清脆的折裂声;就像蜕去蛇衣一样;他从那堆白麻布中挣脱了出来。
他站在灵堂里;舒展跪麻了的腿;一阵凉风吹过来;让他周身的汗毛都感到了凉意。
腿脚上的麻木感消失了;他试着在地上走了几步。回头看;爹从凳子上坐起来了;正在昏暗中幽幽地看着他。
鸡叫三更;现在逃走还来得及。爹明白汗捞什么意思。从汗捞直起腰看死人的脸那一刻起;老汉就醒了;就一直幽幽地看着跪了半夜的儿。他看着汗捞挣脱那些白麻布时;同时看到了儿子眼里的凶光。
老汉像只老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