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纪事本末 作者:[清]谷应泰-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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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以予论之,假令成皇方死沙场,昭帝新居谅闇,此时兵力黩于边关,内难伏于高煦,国势危疑,人情牵制,必不能长驾远驭,经营万里之外者。而滇、黔地险,沐氏兵强,因兹遁迹之时,宜申控告之义,非流彘而藉共和,则东迁而依晋、郑,一军出荆门,即襄、邓可摇,一军出汉南,即长江可据。狐、先《河水》之功,冯、邓云台之业,后挽前推,匪异人任也。奈何枕席有涕泣之痕,行旅多橐饘之奉,而兴复大计,阙焉不讲,譬犹危叶畏飙,惊禽易落,正所谓亡国之大夫不足与言事者也。
洎乎正统改元,帝易四朝,统踰五纪,内鲜惠、怀之乱,外无连、管之谋,嗣服相承,天定之矣。而况主君已老,从者凋零,方险阻备尝之时,正精志消亡之日,鲁展喜之已衰,晋铜鞮而既死,崦嵫待尽,尚安望其复振乎!至若从亡诸臣,国尔忘家,捍王于艰,四十余年,栉风沐雨,即无包胥之义,复楚王于郢中,亦有子家之忠,哭昭公于野井,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而议者据成祖之实录,谓建文之自焚,疑一龙之未出,摈众蛇而不载。夫隐、巢之事,不直序于贞观,烛斧之疑,亦依违于兴国,时史所书,非无曲笔矣。而况胡濙访仙,思恩擢职,以及陵在西山,不封不树,有目者所共睹,又岂得以传闻异辞也。
第十八卷 壬午殉难
文皇发北平,僧道衍送之郊,跪而密启曰:「臣有所托。」上曰:「何为?」衍曰:「南有方孝孺者,素有学行,武成之日,必不降附,请勿杀之,杀之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文皇首肯之。及师次金川门,大内火,建文帝逊去,即召用孝孺,不肯屈,逼之,孝孺衰经号恸阙下,为镇抚伍云等执以献。成祖待以不死,不屈,系之狱,使其徒廖镛、廖铭说之。叱曰:「小子从予几年所矣,犹不知义之是非!」成祖欲草即位诏,皆举孝孺,乃召出狱,斩衰入见,悲恸彻殿陛。文皇谕曰:「我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文皇曰:「伊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文皇曰:「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文皇降榻劳曰:「此朕家事耳!先生毋过劳苦。」左右援笔札,又曰:「诏天下,非先生不可。」孝孺大批数字,掷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文皇大声曰:「汝安能遽死。即死,独不顾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声愈厉。文皇大怒,令以刀抉其口两旁至两耳,复锢之狱,大收其朋友门生。每收一人,辄示孝孺,孝孺不一顾,乃尽杀之,然后出孝孺,磔之聚宝门外。孝孺慷慨就戮,为绝命词曰:「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庶不我尤!」时年四十六。复诏收其妻郑氏,妻与诸子皆先经死。悉燔削方氏墓。初,籍十族,每逮至,辄以示孝孺,孝孺执不从,乃及母族林彦清等、妻族郑原吉等。九族既戮,亦皆不从,乃及朋友门生廖镛、林嘉猷等为一族,并坐,然后诏磔于市,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谪戍绝徼死者不可胜计。孝孺季弟方孝友就戮时,孝孺目之,泪下。孝友口占一诗曰:「阿兄何必泪澘澘,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到家山。」士论壮之,以为不愧孝孺之弟。孝孺又有二女,年俱未笄,被逮过淮,相与连袂桥水死。
兵部尚书铁铉被执至京,陛见,背立廷中,正言不屈,令一顾不可得,割其耳鼻,竟不肯顾 其肉,纳铉口中,令啖之,问曰:「甘否?」铉厉声曰:「忠臣孝子肉有何不甘!」遂寸磔之,至死,犹喃喃骂不绝。文皇乃令舁大镬至,纳油数斛熬之,投铉尸,顷刻成煤炭;导其尸使朝上,转展向外,终不可得。文皇大怒,令内侍用铁棒十余夹持之,使北面。笑曰:「尔今亦朝我耶!」语未毕,油沸蹙溅起丈余,诸内侍手糜烂弃棒走,尸仍反背如故。文皇大惊诧,命葬之。铉年三十有七,父仲名,年八十三,母薛氏,并海南安置,子福安年十二,发河池编伍,康安鞍辔局充匠,寻皆戮死。妻杨氏并二女发教坊司,杨氏病死,二女终不受辱,久之,铉同官以闻,文皇曰:「渠竟不屈耶?」乃赦出,皆适士人。
户部侍郎卓敬被执,责以不迎乘舆之罪,曰:「尔前日裁抑诸王,今复不臣我耶?」敬曰:「先帝若依敬言,殿下岂得至此!」文皇怒,欲杀之,而怜其才,且系狱,命中人讽以管仲、魏征事,敬涕泣不可。文皇感其至诚,犹未忍杀,而姚广孝力言养虎遗患,意遂决。敬临刑,从容叹曰:「变起宗亲,略无经画,敬死有余罪。」神色自若,经宿面如生,诛三族,没其家,图书数卷而已。文皇雅闻敬名,既死,犹惜之曰:「国家养士三十余年,不负其君者,唯卓敬耳!」
礼部尚书陈迪,受建文帝命督军储于外,过家不入。闻变,即赴京师。文皇登极,召迪责问,迪抗声指斥,并收其子凤山、丹山等六人,同磔于市。将刑,凤山呼曰:「父累我。」迪叱勿言,谩骂不已。命割凤山等鼻舌食迪,迪唾,益指斥,遂凌迟死。宗戚被戍者一百八十余人。迪既死,衣带中得诗云:「三受天皇顾命新,山河带砺此丝纶。千秋公论明于日,照彻区区不二心。」又有《五噫歌》,皆悲烈云。
刑部尚书暴昭被执,抗骂不屈,文皇大怒,先去其齿,次断手足,骂声犹不绝,至断颈乃死。
左佥都御史景清,建文中以左都御史改北平参议,往察燕邸动静,王尝宴之,清言论明爽,大被称赏。寻召还旧任。及燕师入,清知帝出亡也,犹思兴复,诡自归附,乃诣见文皇。文皇喜曰:「吾故人也!」厚遇之,仍其官。清自是恒伏利剑于衣衽中,委蛇侍朝,人疑焉。八月望日早朝,清绯衣入。先是,灵台奏文曲犯帝座急,色赤。及是见清独衣绯,疑之。朝毕,出御门,清奋跃而前,将犯驾。文皇急命左右收之,得所佩剑,清知志不得遂,乃起植立谩骂。抉其齿,且挟且骂,含血直噀御袍。乃命剥其皮,草椟之,械系长安门,碎磔其骨肉。是夕精英迭见。后驾过长安门,索忽断,所械皮趋前数步,为犯驾状,上大惊,乃命烧之。已而上昼寝,梦清仗剑追绕御座,觉曰:「清犹为厉耶!」命赤其族,籍其乡,转相扳染,谓之瓜蔓抄,村里为墟。有青州教谕刘固者,建文元年,以母老乞归。清为御史,移书招固,因依清同居京师。金川门陷,固弟国劝兄出降,固曰:「固受朝廷厚恩,以老母在,未能即死,矧降耶!」后清遇害,连及固,遂与弟国、母袁氏同日受刑于聚宝门外。固子超年十五,有膂力,临刑,仰天一呼,网索俱断,因夺刽子刀连杀十余人。事闻,诏磔之。
右副都御史练子宁,名安,以字行,被临安卫指挥刘杰缚至阙,语不逊。文皇大怒,命断其舌,曰:「吾欲效周公辅成王耳!」子宁手探舌血,大书地上「成王安在」四字。文皇益怒,命磔之。宗族弃市者一百五十一人,又九族亲家之亲被抄没戍远方者又数百人。越数年,吉水钱习礼以练氏姻族,未及逮,既官中朝,恒为乡人所持,以告学士杨荣,荣乘间以闻。文皇曰:「使子宁尚在,朕固当用之,况习礼耶!」
兵部尚书齐泰闻建文帝逊去,追至广德,欲往他郡起兵兴复,被执,见文皇,不屈,死之。从兄弟敬宗、宰皆死,叔时永、阳彦等谪戍。儿甫六岁,给配,赦还。
太常卿黄子澄,初,执李景隆于朝,请诛之,不听。江、淮连败,拊膺恸哭曰:「大事去矣!误荐景隆,万死不足赎。」建文帝密使子澄召兵,不及。责问不屈,族其家。一子走,易姓名田经,遇赦,家湖广。
吏部尚书张紞,逊国后,自经死。侍郎毛太,燕兵起,数上封事,条方略。紞死,太亦死。
礼部侍郎黄观,字澜伯,奉命征兵上江诸郡,奋不顾家,且行且募。至安庆,闻金川失守,痛哭,谓人曰:「吾妻素有志节,必不辱。」遂招魂葬之江上。明日,家人报至,云:「家已被收,夫人并二女给配象奴。夫人翁氏持钗钏佯使出市酒肴,急携二女同家属十余人投通济门淮清桥下死。」观复痛哭。至李阳河,闻建文帝已逊位,知事不可为,乃朝服东向再拜,自投罗剎矶湍激处,舟人急钩之,仅得珠丝粽帽以献。命束刍象观,帽之,而剉于市,籍其家,并连姻党百余人谪戍。
苏州知府姚善,合镇、常、嘉、松四郡守,练兵勤王。未及战,文皇即位,索黄子澄甚急。子澄匿善所,约共航海举兵,善谢曰:「公可去,善不可去。公朝臣,可四往号召图兴复,善职守土,义当与城存亡。」子澄遂去。善为麾下许千户缚献。文皇诘善曰:「若一郡守,乃敢举兵抗我耶?」善厉声曰:「臣各为其主耳!」语多不逊,遂磔之。善友黄钺者,仕为给事中,与善相期许国。钺以亲丧家居,闻善被执,钺遂闭目三四日求死。或传善款伏,已得宥,钺复瞪目曰:「吾知善决无二心,且少俟之,脱善果不死,吾将下报希直。」希直,方孝孺字也。乃稍稍食。已而善就刑,报至,钺登翏川桥,西向再拜,祀而哭之曰:「吾与君同受国恩,国有难,义同许身,今君与希直同死,吾忍背义独生乎!」祀毕,绐家人归祭具,遂从容整衣冠,奋身入水死。时家人俱窜伏,有友杨福日夜泣桥侧,求钺尸不得,更数日,尸忽自出立水中,成礼葬之。
翰林修譔王叔英,奉诏募兵,行至广德,闻建文帝逊位,大恸。会齐泰来奔,叔英曰:「泰二心矣!」令执之。泰告之故,乃相抱恸哭,与泰图后举。已知事不可为,沐浴衣冠,书绝命辞,藏衣间,词曰:「人生穹壤间,忠孝贵克全。嗟余事君父,自省多过愆。有志未及竟,奇疾忽见缠。肥甘空在案,对之不能咽。意在造化神,有命归九泉。尝念夷与齐,饿死首阳颠。周粟岂不佳,所见良独偏。高踪邈难继,偶尔无足传。千秋史官笔,慎勿称希贤。」又题其案曰:「生既久矣,未有补于当时;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后世。」遂自缢于玄妙观银杏树下。夫人金氏亦自经死,二女俱赴井死。
翰林王艮,初,闻北平兵起,辄忧愤不食,及渡淮,与妻子诀曰:「吾不可复生矣,安能顾若等哉!」北师入城,胡靖、解缙、吴溥为艮乡人,皆集溥舍。缙陈说大义,靖亦愤激慷慨,艮独流涕不言。溥曰:「三子受知最深,事在顷刻,若溥去就,固可从容也。」随别去。溥子与弼尚幼,叹曰:「胡叔能仗义,大是佳事。」溥曰:「不然,独王叔死耳!」语未竟,隔墙闻靖呼曰:「外闹甚,可看猪。」溥顾与弼曰:「一猪不忍,宁自忍乎!」须臾,艮舍哭声动,已伏鸩死矣。初,洪武中,礼部廷试,艮最优。太祖以艮貌不扬,易靖第一,艮次之。至是艮死。靖改名广,降于燕。
浙江按察使王良闻燕师入京,恸哭,誓以必死。会命使召之,良执使者下狱。诘旦,缚出,期戮以徇。道中忽遇众噪起而夺使者去。良还坐堂上,悉收诸司印,携归廨舍,嗟叹久之。妻问故,良曰:「吾分应死,顾思所以处汝,未决耳!」妻笑曰:「吾何难,君为男子,乃为妇人谋乎?」遂命妾馈食,抱其子,殻ъび诓蓿米映匕酝端馈A计鸲缰戳行接诨В掌浼胰耍愕贸觯铈в鬃樱邢缛酥陀诤颊撸炀倩鸨в。厥曳佟
兵部郎中谭翼,金川陷,赴火死,妻邹氏、子谨自缢。御史曾凤韶请从建文帝出亡,帝麾使去,凤韶泣曰:「臣顷即以死报陛下。」文皇后以原官召,不至,寻加侍郎,亦不至。乃刺血书愤词于襟上,曰:「予生庐陵忠节之乡,素负立朝骨鲠之肠。读书而登进士第,仕宦而至绣衣郎。既一死之得宜,可以含笑于地下而不愧吾文天祥。」属妻李氏、子公望曰:「吾死勿易衣殓。」遂自杀。李氏亦自经死。
衡府纪善周是修,为人卓荦有大志,尝曰:「忠臣不为得失计,故言无不直。贞女不为生死累,故行无不果。」乃辑自古今忠节事,为《观感录》。当金川失守,宫中自焚,是修留书别友人,付以后事,具衣冠,为赞,系衣带上,入应天府学,拜先师毕,自经死。初,是修与杨士奇、解缙、胡广、金幼孜、黄淮、胡俨约同死义,惟是修不负其言。后杨士奇为作传,语其子辕曰:「当时吾亦同死,谁为尔父作传!」闻者笑之。
监察御史魏冕,力请建文帝诛徐增寿。及宫中火起,或谓冕宜急迎附,冕厉声曰:「使吾改臣节,明君亦不用也,奈何徒自污!」遂自杀。陈瑛请追罪,诏诛其族。同邑邹朴,建文初,仕周府,谏王邪谋,锢狱。上嘉其忠,召至京,授御史。归省,闻冕死,亦不食死。时称永丰双烈。
刑科给事中叶福,守金川门,兵入死之。
大理寺丞邹瑾,与甥魏冕同殴徐增寿于朝,请诛之。京师陷,自杀。诏诛其族,凡男妇四百四十八人。
户科给事中陈继之,被执,责问不屈,磔于市。
大理寺丞刘端,约刑部郎中王高同弃官去。迹露,被执。召问:「练安、方孝孺何如人?」端曰:「忠臣也。」文皇曰:「汝逃,忠乎?」端曰:「存身以图报耳!」命与高俱劓其鼻。文皇笑曰:「作如此面目,还成人否?」端詈曰:「我犹有面目,即死可见皇祖!」文皇怒,立捶杀之,戍其家。
驸马都尉梅殷,拥重兵淮上。文皇既即位,迫公主。公主,高皇后长女,大长公主也。公主啮指血作书招殷。中使至,殷得书恸哭,询建文帝所在。中使曰:「去矣。」殷曰:「君亡与亡,君存与存,吾姑忍俟之。」乃还京,见文皇。文皇曰:「驸马劳苦。」殷曰:「劳而无功,徒自愧耳!」文皇衔之。久之,殷不能平,时见词色。文皇尝夜遣小中官潜入殷第,察之,殷愈怒。永乐二年冬,都御史陈瑛言殷招纳亡命,私匿番人,与女秀才刘氏朋邪诅咒,几得罪。明年冬,早朝,都督谭深、指挥赵曦令人挤殷死笪桥下,诬殷自投水死。都督许成发其事,文皇罪深、曦。二人对曰:「此上命也,奈何杀臣!」文皇大怒,立命力士持金瑵,落二人齿,斩之。谥殷荣定。公主牵文皇衣,大哭,问:「驸马安在?」文皇笑曰:「为公主踪迹贼,毋自苦。公主谨护二子。」乃官其子顺昌为中府都督,景福为指挥旗手卫佥事。时驸马都尉耿璇,炳文子也,尚孝康帝长公主,与弟都督瓛俱论死。
谷府长史刘璟,诚意伯刘基仲子也。自少静朴峻厉,博通经书,究兵略。尝同兄琏侍父入朝,太祖奇之曰:「阿琏明秀,阿璟凝重,伯温有子矣。」授谷王长史,之国宣府。建文初,燕师起,璟随谷王还朝,献十六策,不能用,以病辞归。文皇登极,璟卧家不起。上欲用之,罪以逃叛亲王,逮系之。临别,姻戚举饯,戒之曰:「皇上神武,何止唐文皇,先生忠良,允为魏征可也。」璟瞪目曰:「尔谓我学魏征耶?吾死生之分决矣。」至京,授以官,不受。对上语,犹称殿下,遂大忤旨,下狱。一夕,辫发自经死。
漳州府学教授陈思贤,闻即位诏至,恸哭曰:「明伦之义,正在今日。」遂坚卧不出迎,率其徒伍性原、陈应宗、林珏、邹君默、曾廷瑞、吕贤集明伦堂,为旧君位哭临如礼。郡人执送京师,思贤与六生,皆死之。
参军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