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12期-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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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的印象中,父亲是与泡桐联系在一起的。这之前,我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哪儿上班。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他最早在纺织品公司做事。读过私塾,上过“革大”,似乎领导还想培养他,后来却栽了跟头。我现在知道的一些事,大多是他以后告诉我的,有一些甚至是别人告诉我的。比如,他是右派,就是从儿时的一些同伴那里听来的。当时,我和别人发生了争吵,对方说,你爸是右派!第一次听到这话时我一愣。那时我对这个词一点概念也没有,但从对方的语气中却能明白无误地感到不是个好事儿。就是这句话,一下子就把我打蒙了。事后我肯定是问过母亲。因为她去对那孩子的母亲说了。我母亲同邻居们都处得不错。实际上,大人之间也许没有什么明显的歧视,至少在女人之间是如此。当然,就连这个也是母亲对我说的。但这件事还是让母亲很伤心。现在想来,被这句话伤害最重的还是母亲,她脸上的神情我至今都还记得。我想她主要是因为我而伤心;而我,如果说我有那么一点伤心的话,大概也主要是由她那神情引起的。这是一种错位的伤心。当时父亲站在母亲的一侧,脸上有点尴尬,又有点羞愧:一种不光彩的事被人揭露之后的情形。那时父亲在我心目中是没多少地位的。不是因为右派,而是他从来就没怎么管过我,连挨打的记忆都多半是同母亲联系在一起的。的的确确,他很少跟我待在一起。后来我知道,那段时间他正在劳动改造。先是从文化宫往杨岔路挑大粪,一天要往返好几趟(现在每当我走到文化宫时就会想到大粪的事)。后来在东山果园里给桃树、柑橘树施肥、浇水、打药、整枝。说起来,他这一生还没少同树打交道。再后来,似乎还做过司务长。有一次,有人在厨房里发现了一包白呼呼的东西。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是什么什么化钠。什么什么化钠?岂不是想下毒吗?于是批斗、交代,好一通折腾。后来,才有内行的人说,什么什么化钠,其实就是烧碱。事情虽已澄清,但却并没完结。烧碱就是烧碱,你干嘛要说成什么什么化钠呢?欺负我们大老粗没文化不是?斗!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只记得父亲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也不大同我们说话。但有一天,他带回了一棵泡桐树苗。像我那时的胳膊那么粗。从根部那里又伸出一根拇指粗细的枝桠。这枝桠旋即让邻居家要了去。父亲在我家的门口挖坑、栽树。记忆中,他是壕坑第一个栽泡桐的人,至少也是先驱之一。当时很多人都来观看。树很快就栽好了。邻居家要去的那根枝桠也栽上了,只不过是栽在平房的另一边。接着树就开始生长了。邻居家的那根枝桠同我们家门前的树一块儿生长。当然,它始终也没能超过我们家的树。我们家的泡桐长得飞快。现在,我意识到,对于泡桐,完全可以使用飞长这个词。几年之后,我已围不过来了。不过我真正想说的是那次暴风雨。那是一个夏天。正所谓暴雨如注,狂风大作。我家的泡桐在风雨中大幅度地摇晃,眼看就要被吹倒。这时我爸找来一根很粗的绳子,拦腰系在树上,绳子的另一头从窗口拉进屋里。然后他就站在窗子附近死命地拉着绳子。雨从窗口不断地飘进来。有一阵,我试着帮他拉住绳梢,却被他吼开了。大约坚持了二十多分钟,也许半个小时左右,风势才渐渐减弱。老爸的衬衫全湿了,脸也挣得发白。许多年后,每当看见别人拔河,我就会想起那个情景,那的确很像拔河。只不过,同老爸比赛的是风,结果是老爸赢了。
那件事给我印象很深。现在,偶尔看见了泡桐,总会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只是,现在泡桐越来越少了。但我知道,在壕坑仍保留了一些。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城市中的行道树大多换成了法国梧桐。法国梧桐还有学名,曰:二球悬铃木。那时曾有一度,我和一些同伴,有事无事总是念着这个词:二球悬铃木二球悬铃木。二球,还悬铃木!不知是对它的欢迎还是对它的排斥。
至于我们家的那棵泡桐后来是砍掉了。砍掉它的也是老爸。同样,在壕坑,他若不是第一个砍泡桐的人,至少也是先驱之一。我们要搬家,要搬到楼房里去,泡桐当然不可能跟着走。既然是我们家的,当然由我们砍。这大概就是那时的想法,觉悟不高。实际上,泡桐砍下后用处并不大,做家具是不行的,只能当柴烧。当柴烧也不行,不熬火。只能作引火柴。那么大一棵树,能弄成多少引火柴呵。结果是引火柴没烧完,就用上了煤气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现在,偶尔经过壕坑,我还会在那里停留一会儿。每次总还禁不住朝那栽过树的地方看上一眼。而那地方,已被人用水泥抹平了,一点痕迹都不见了。
招商
■ 闫 刚
支书李万成请了一帮木匠瓦匠,要修整那栋已损坏十分严重的青砖瓦房;这原是清河村的大队部。这班人进了那个小院落后,李万成就觉得应该把这事的原委讲一讲,不然他们是不会明白这一重大意义的。于是,李万成就扯开了喉咙说,大伙听好啦,你们可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好好干,这大队部还要接待外宾哩。这伙匠人们互相一打望,着实还有些受抬举的味道。其中一个就问,莫不是先前跑出去的汉奸而今赚鼓了腰包又回来拯救我们?那一班匠人就哄地一笑。李万成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就你娘的嘴臭,说句好话都要毒死一方活鱼。那伙匠人就去干活了。支书李万成排了一下工,就骑上摩托车出了院门。
李万成从大队部出来后,直向县城奔去。他的车速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县招商办公室的大门前。他跟门卫打了个招呼就进去了。他上了三楼轻轻推开刘主任办公室的门。他看见刘主任正在看文件,没理他,就小声说,刘主任我已安排人去干了,都是村里最好的手艺人。老刘点了点头。李万成就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刘主任的办公桌前。李万成见刘主任合上了文件,马上就陪着笑脸说,刘主任,这项目搞成了我那小的该能进去做点事吧?老刘就皱了皱眉头,不客气地说,你整天在琢磨啥你?还八字没一撇呢。我问你,你那里就那么有把握?李万成说,啥把握不把握,我在那地头搞了这多年还没见谁翻起浪来。老刘说,老李呀,我说什么好呢,清河并不是你说的那样好,还有很多潜在的矛盾,要把工作搞细一点。这项目是要动山动田的呀老李。再说,清河村可是当年抗日时的重灾区,光集体屠杀的村民就有近百人。你可不能把形势估计太简单了呀。李万成呵呵一笑说,我的刘大主任,别的先不说,眼下是什么年代了?老刘说,话可不能这样说,这回来的毕竟是日本人。别的不多说了,不出问题就好。你回去再多作些工作。李万成点了点头,就出了刘主任办公室的门,临走他又对刘主任说,我小家伙的那事您一定要放在心上呀。刘主任摆了摆手,示意李万成快回村里去。
李万成很快就又回到了大队部,见那伙人铲墙的铲墙,和灰的和灰,就在心里说,这伙子人还算行。看过后,李万成就去了余士明家。余士明是村治保主任,过去当过民兵连长,捆过许多人。他的那一手擒拿绝活清河村好多人都领教过。余士明跟随李万成这多年,所以李万成就一直很信任他。他俩在余士明家门前的稻场上碰了面,余士明进屋给李万成搬来一把木椅,余士明就坐在道场边的那小石磙上,这石磙是先前用来碾谷子的,现在不用了,但余士明也舍不得卖掉。
李万成问余士明说,老余你说,我们村闹日本就死了一百多人,那场面是很惨的,可而今有人来我们村开铝土厂,又偏偏是日本人,我还真拿不准这村里的百姓会不会出来闹事。余士明说,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要说闹也无非是那些个对村干部有意见的人借风扬谷。李万成知道余士明指的是谁,是自己的死对头王山春。
王山春三十多岁,为人内敛,也有相当的号召力,在村上好多回他都搞得支书李万成下不了台。比如去年,李万成要带一班人出去考察,据说是到江浙,王山春一看尽是他们的亲信,就知道他们实际是出去公费旅游。出发的那天,王山春领了一帮人尾随李万成去了客运站,李万成一行上了车,王山春他们也跟着上了车。开始李万成还以为是王山春他们去省城办事。走了大约一百多里路,老李发觉不对头,他们莫不是也要跟着去江浙?李万成赶紧叫停车,把那班人邀下来,王山春也把他带的人邀下了车。李万成问王山春,你们凭啥要跟着我们跑?王山春回说,我们凭啥又不能跟着你们跑?你去哪里,我们就跟着去哪里,这才叫团结一心跟党走呀,多不了再出让几亩集体土地。这一下直捣在老李的伤口上。李万成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的,他知道王山春是豁出去了。于是,只好又拦了一趟车都回了清河村。
余士明知道,王山春之所以处处与李万成对着干,是由于王山春上中学的事。王山春爹死得早,那时,母亲带着他们姊弟俩过活,挣的工分不多,因此他家年年是缺粮户。开始李万成对王山春一家还照顾得不错,年年吃救济。可是后来就不行了。王山春的姐姐山桃偶然在自家的草垛傍,看见支书李万成在脱她娘的裤子,她娘扑在麦草上,已露出了大白屁股。山桃情急之下操起了一柄草耙,一把抓在了支书李万成的屁股上。李万成以后再不敢朝她家望,所以后来王山春读中学就泡了汤,理由是他家需要劳动力。
余士明对李万成说,这回山春可没那糊涂吧?这项目可是县里牵头办的。李万成说,他才不管是不是县里办的呢,是省里办的又怎样?他只要我们不痛快就好。余士明问,县里给你发了个话没有?要是有啥甜头给他一点不就得了。李万成说,狗屁都没有,我们这帮子只有跑腿的命。余士明陡然想起外商来的那天要人来维护秩序的。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山春。余士明就向李万成推荐了王山春,李万成的头摇得像铃铛,连说不行不行,这不是自找麻烦嘛。余士明给李万成装了一支烟说,这你就得听我的,这叫团结利用。你给了他一点权,他不把事办好才怪呢。你掌权这多年,你几时重用过他?他能不与你对着干?这次给了他机会,他至少也得证明自己能行呀。李万成觉得余士明的话不无道理。他倒是怀疑王山春会不会跟着他干。余士明向李万成拍胸保证王山春会干。李万成说,这事就交你去办,说是我们大家的意思。
余士明很快去了王山春家。王山春正在吃午饭,一个人在自酌自饮。王山春见余士明来了,招呼说老余叔有事吗?余士明说,咋没事,找你来着。王山春就说,那好哇,进来喝两杯。余士明说喝两杯就喝两杯,不喝白不喝。余士明就坐上了桌子。余士明与王山春的爹是打小的朋友,一起长大,王山春爹病的那年月,余士明拿自家的余粮款接济过他们。那时余士明还是民兵连长,有说话的份儿。王山春没能去读中学,余士明觉得很可惜,他就作主把王山春送到公社搞了三个月的民兵训练。余士明没想到支书李万成早打上了王山春娘的主意,那时候山春娘还是个漂亮少妇,胸前是饱满满的。余士明想培养王山春当个小队的民兵排长,但李万成死活不答应。后来他才知道了个中实情,山桃那丫头的那一草耙子抓得特有力,李万成在家敷了好些天的草药伤才好。
王山春吩咐老婆再炒一盘鸡蛋,要好好和余士明喝几杯。余士明说,酒是得喝,你小子这回可要买我老余叔一回账。以前你跟老李闹我都没拦着你。余士明喝下一杯高粱酒接着说,我们村穷啊,但我们村有铝土,日本人看中了。前些时,县里送了样,到东洋去化了验,他们答应来办厂子。怕就怕有那么一伙人出来横场,你小子有能量,我就怕你使坏心眼。所以我老余叔还指望你出点力,帮忙看看场子,维护秩序,看赏不赏我这张老脸。
王山春笑了起来,他给余士明杯里满上。余士明看他脸上那光亮亮的红肉疤子,就想起了他早去的父亲。山春的老婆把韭菜鸡蛋端上来了,满满当当的一大盘子,香喷喷的。王山春说,老余叔,跟日本人打交道您们还真要防着点,我听说卡拉OK这东西就是他们弄出来专对付我们的,让整个中国人都沉于玩乐,无所事事,他们就趁机发展,您说这招损不损?余士明不理这一套,说,你小子少在这上面绕圈子,他们来投资是好事,我们清河先前除了卖几亩土地还能怎样?只要真把个厂子搞起来了,卖几车泥不就富了?王山春又笑了笑说,老余叔,您治保主任的话我听了。要是那狗日的来说,我不把他打出门才怪呢。余士明晓得他指的是李万成,他接了他的话说,你小子不昏呀,公是公私是私,老李也为这项目吃了苦的,你知道么?王山春摆摆头说,老余叔您就等着喝一口洗碗水吧,要不,别人吃剩的汤您兴许还能捞得半碗。余士明说,你小子怎么看人,我们都是为自己?跟你说的事干不干?王山春嘻笑着说,像您先前那么捆人我可不干,那是犯法呀。余士明将手扬起,做出要打人的架式,嗔怒说,你娘的尽揭我伤疤是不是?那不也是路线需要吗?王山春一面偏头躲着,一面讪笑。余士明当民兵连长那些年的确做得有些过头,他最后悔的是那时还捆过陈淑芹。陈淑芹十七岁那年,也就是她刚要出嫁的前一年,东洋兵就打过来了。整个清河村的人就被围在了村口的那块麦地上。陈淑芹是富商陈一山的千金,人长得细皮白肉,发育也十分完好,这自然逃不过那帮饿狼的眼睛。陈淑芹就是在那天晚上落入狼窝的。她让十多个日本兵整整干了三天。陈淑芹从此以后就再也不会说话了。据说,她先前的声音是柔润润的。余士明记得,那一回他捆陈淑芹就因为她没有去水库工地上劳动。余士明去捆的时候还火暴暴的,但当他把陈淑芹的那双柔得像水的膀子反剪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他从来没有那样心虚过。从这以后,余士明再也没有捆过人了。陈淑芹单身过到现在,于今住在村养老院。
余士明在王山春家不只喝了两杯酒,而是喝了四杯。他第四杯酒是一口沽下去的,没吃啥就下桌跑了。他边跑边说,老子不跑你小子迟早是要把我放倒的。王山春就哈哈哈地傻笑着说,老余叔,慢走呀。余士明之所以要把王山春考虑进来,还因为几十年前在那场血腥的大屠杀中,王山春的祖父是第一个遇害的,其惨烈程度令人发指。日本人在他身上泼了一桶煤油,一根火柴一划就成了一个火人。好多年以后,人们都不敢在夜里望那块麦田,因为总是有一团火在那里跳动。
那个日本商人来清河村是一个月以后的事。同来的有一个翻译,一个司机,其余就是招商办的刘主任一行。他们只在整修一新的大队部小坐了一会儿就决定去后山看矿脉。村里陪同的有李万成、余士明等。王山春带了几个人把守着几个路口,刘主任见并无什么突发情况出现,心里也就停当了不少。
然而,他们下山时陈淑芹却意外地出现了。她是从岭后的那条小路走过来的。这路口该王山春把守。她的出现着实让招商办的刘主任慌了神。陈淑芹迈着小步直直走到那个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