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5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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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心态好才可能来运气,这道理五富解不开。这么说吧,我肠胃不好,又失眠得厉害,但我并没有病倒,是我时不时就感谢身体的各个器官。比如肾,只剩下一颗肾了,我就感谢剩下的肾承担了另一个肾的工作,它也是很爱听鼓励的话的,它就积极工作,我现在腰并不疼么。我就感谢过这兴隆街,兴隆街供我吃供我呀,如果将来我真弄出个大名堂,这里就是我的革命圣地,我要在街口修一个摩天大楼的!每每我一到了我的东西五条街巷,我是要整整衣,擦擦眼角,然后给两边的楼房和路边所有的树木鞠个躬。啊哈,早晨的霞光使巷道北的楼房鲜亮彤红,每一扇玻璃窗上都有了一个小小的太阳!树上总有一群麻雀,鸡蛋那么大的,看见了我七嘴八舌地嚷:高兴高兴高兴!刘高兴的名字最早就是这些麻雀叫的。也怪得很,我就每天这样上班,走的路其实也不多,但总能碰上让我拾的破烂。
西七道巷的茶馆门口,坐着一个老头,面前放着一个装着凉茶的大玻璃瓶子,从来不见喝,总在打盹。他是专门收取马路边的停车费的,你以为他打盹而停了车要走,他立即就提着大玻璃瓶子过来收费了。停车费是三元钱,好多人只给他一元钱而不要费票,他不行,和人家吵,人家给了三元钱生气了不要费票,不要也得给你,他把票撕下来就扔在地上。老头对我却好,我一经过,他就叫我去喝水,说:小伙长得好!我说:我可把你话当真的噢!他说:你一个拾破烂的咋迟早见着都喜眉笑脸的?我说:我名字叫刘高兴,我得名副其实。老头也高兴了,要送我水瓶,我不要,他把水瓶挂在我的车把上。
嘿,长途送货的卡车司机有这样的大玻璃水瓶,出租车司机有这样的大玻璃水瓶,我刘高兴也有了!
哎破烂!破烂哎!
谁在喊叫,胖墩墩的一个女人逆着阳光提着一捆旧报纸跑过来。城里的女人年轻时都花枝招展,稍上些年纪便虚腾腾像面包。她翻动我的称杆,说:破烂,都说现在的小贩称不准,你这称准不准?
我没有应她,点了一根纸烟吸。
她说:你吸什么纸烟,这么呛的!
我吸纸烟有个特点,吸进口从来不下咽,在喉咙口兜一圈就吐出来了,五富吸旱烟卷是猛吸进肚然后再从鼻子慢慢喷出来,所以他老咳嗽,我不咳嗽,也没痰。
我提了称称旧报纸,她伸过头来看准星。称杆是平的,她把称锤往出挪,称杆子成了老牛喝水。行噢,算二十二斤,一斤一元,二十二斤是二十二元,我把二十二元要递给她。她说不对,别人是一斤一元三角,你怎么是一斤一元?一斤一元三角,二十二斤是二十八元六角,四舍五入,二十九元呀,我开杂货铺的,你骗不了我。
什么是小市民,这就是小市民。这么大的城怎么就有这么小的市民,她经见得多,又开杂货铺在一分一厘上抠掐惯了。
她说:你这破烂,问你话哩?!
问的屁话!我放下旧报纸,不收了,拾破烂的怎么就成了破烂?拉起架子车就走,她如何在后边喊,我没停。
走过巷道第一个丁字路口,我噗嗤倒笑了,何必计较呢,遇人轻我,必定是我没有可重之处么,当然我不可能一辈子只拾破烂,可世上有多少人能慧眼识珠呢?
我想去看看兴隆街新栽的那棵紫槐,悠然地拉着架子车,不紧不慢,蛮有节奏。有节奏了,拉着架子车就不累,而且能欣赏街巷两旁商店门头。商店的门头一个比一个洋气,所谓洋气就是有洋人的气息吧。我也觉得门匾上写着洋文了好看,橱窗里摆着的洋酒瓶比白酒瓶子好看,贴着的那些广告里洋女人也好看。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了几个门匾上和摆在门的货价牌上的字写错了,比如鸡蛋的蛋怎么能写成旦?
喂,出来,出来!我招呼着店里的人出来。
我说:这个字错了!
店里人看着我,不以为然。我说是错了,拿了树棍在地上写正确的蛋字,他说走吧走吧,拾你的破烂去!
走当然走,但我又写了一个蛋字。
六
西安到底有多少拾破烂的,韩大宝没有告诉过我。而一张报纸,也就是去买烤红薯,那个小贩包红薯的一张报纸上,有一条消息说每天数百辆车从城里往城外拉送垃圾。这消息让我震惊也让我兴奋。收获得麦子越多,麦草也越多,城市繁荣,垃圾也丰富嘛!那么,有了垃圾,我们就能存活下去,垃圾越来越多,我们生活的质量就会提高。
我们是垃圾的派生物。不,应该是城市需要了我们!试想想,如果没有那些环卫工和我们,西安将会是个什么呢?
这问题似乎没人考虑过,我没拾破烂前我也不考虑,其实,世上有许多事都被疏忽了,每个人都在呼吸,不呼吸人就死了,可谁在平时留意过自己每时每刻进行着一呼一吸呢,好像从来就没呼吸。
我觉得这张报纸让我有了一份庄严,就把报纸揣在了怀里,而且想贴在五道巷宾馆门前的报栏去。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宾馆就奇怪了这个宾馆的造型,它非常的高,呈六角棱状。乡下人初次进城都喜欢城里的高楼,要一层一层数,我也不例外,但我数楼数出了瘾也数出了水平和好处。在我第三次站在这个宾馆前,蓦然醒悟楼之所以是六棱,而正面的棱正对着对面而来的马路这是为了避煞气的风水,这时候楼前的报栏前有四个老头在读报,读完了,你给我揉脖子我给你揉脖子,叹息着颈椎病坑苦了他们。我也就告诉了“数楼”:双肩使劲往后挤,脖子尽力往上拔,从楼底往楼顶数层,再从楼顶往楼底数层。数,再数。脖子舒服了吧?老头们当然兴趣了这数楼的疗法,说:这不是让我们成乡下人吗?嘿嘿,人活过五十岁了是不分美丑的,活过六十岁了是不分男女的,得了颈椎病还分什么城里人乡下人?!
现在,我在宾馆楼前并没有见到那四个老头了,是他们等一会才出来吗,极迅速地将那张旧报贴在了报栏上,然后拉架子车到了一旁,坐下来吃我的豆腐乳。
我的怀里一直要装着豆腐乳,用油纸包着,旁边放一根牙签,没事了就掏出来品尝。这派头是我的独创,它受启发于收购站瘦猴的小酒壶。瞧呀,用牙签戳一点儿放在嘴里,豆腐乳不要沾牙,就放在舌尖上,然后嘴和鼻子皱皱,把牙签轻轻抽出,那个享受呀,真是谁吃过谁知道!五富说那能顶饥顶渴吗,连粪尿都不攒的。嗨,狗啃骨头有多少肉,为的就是咂个味呀!这比喻有些不好。该怎么说呢,人总是有个精神满足的,品尝豆腐乳和听音乐一样呀……可怜的五富他不懂音乐。
我品尝豆腐乳的时候,希望所有人都能看到,但路上竟然一时没人,我就往楼上望去,十层,十一层,十三层……十五层上有人竟拿一个小镜子,太阳从镜子上反射下来一块白光在我身上乱跳,像是白蝴蝶。那是一个姑娘,她在给我笑。
她给我笑啥的?
西安城里的美女很多,尤其当你正走的时候,突然从某酒店出来了三四个,都是一米七以上的个头,都是瘦脸蜂腰长腿,都是鲜亮的衣着,横着一排儿过来,我就被震住了。我虽然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坦然点,坦然!和她们擦身而过,仍紧张得手心出汗,不能看她们的脸,却看见了一双双高跟皮鞋和高跟皮鞋里精致的脚。她们的脚趾都是二拇趾长。
我和五富曾经议论过城里的美女,我对美女的观点是美女如同那些有成就的政治家、哲学家、艺术家一样都是天人,他们集中在城里,所以城里才这么好。但五富哼鼻子,他说城里的女人哪里有清风镇的女人好呢?他强调女人要胖,胖奶胖屁股。我说你是吃肉呀,拣肥的?五富说你没结过婚,喝酒图个醉,娶老婆图个睡。胖老婆睡着像铺了棉花褥子。五富事事都依着我的,唯独这一点上敢和我争执,他以为他是结过婚的。算了吧,五富,清风镇的镇长整天琢磨啥呢,琢磨着哪一日了能当上县长,他想过当国家总理吗?做梦也没想过!我甚至还要举例说焦大是不爱林黛玉的,但五富只读到小学就辍学了,他肯定不知道《红楼梦》,对牛弹琴,我就不说了。
我在轻贱着五富的时候,脑子里总浮现着一个人,这人是谁,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她就在兴隆街北头巷里的那家美容美发店里。我常常惊叹白天街上那么多的人晚上怎么就全没有了,如中药柜屉的高楼房间,从来就没有谁走错了门吗?三五结群的美女震撼了你,你在惊慌失措里虽然有万般想象,但她们瞬间就消失了,你只看见天上有美丽的云朵,而云朵是飘动的,你永远抓不到也记不住。美容美发店的那个,她是固定的,似乎是要把所有美女固定成一个具体的形象就在美容美发店那儿。她高个,瘦瘦的平肩,一双长腿跳跃着走路,鼻梁上有些雀斑。正是有了这些雀斑,我觉得不是了菩萨,她更真实,使我能生出爱怜之心。
怎么一想起这个女人我就文雅了,脑子清晰,思维活跃,像是在中学时写作文,有了这么多优美的词句。
十五层楼上的姑娘在给我笑。她脸圆圆的,不像美容美发店那女的瘦长。我也回她一个笑,得有礼貌呀。
姑娘喊:刘高兴,刘高兴你上来,我这儿有废煤气灶!
她竟然也知道了我的名字?!
到楼上去当然得进宾馆的大厅,门卫却怎么也不让我进。门卫说这是宾馆,我说我知道这是宾馆,上边有人喊我去收破烂的。门卫说瞧你那鞋!我鞋好着呀,鞋尖没有破,鞋后跟也没有磨成斜坡,只是上厕所时鞋底沾了些泥,我蹲在那里用树棍儿刮鞋底的泥。我说:同志,让我进去吧。门卫说:不能进。我说:泥刮净了还不让进?门卫说:不能进。我说:不会是嫌我是拾破烂的吧?这回门卫却逗笑了,他允许了我进去,但必须光了脚进去。
这让我很难为情了,因为脚趾甲太长,都怪五富,晚上我让他去巷对面那房东家借剪刀剪趾甲,他说谁看你脚呀,就是没去,使我这阵丢人现眼了。这是我第一回走进了豪华宾馆,宾馆的旋转门像搅肉机,我在里边被搅转了三圈才进去。清风镇马老四的儿子在县商业局开车,他说他来西安把车开上立交桥,是直转了半小时寻不着下桥道口。我的头虽然在玻璃门上撞了个疙瘩,但终究是进了宾馆大厅。大厅的地面是石板,擦得能照见人影,我的脚踩在上边,立即有了脚印。走过大厅,上到十五层抱着一台废煤气灶再走下来,热成了王朝马汉,吓,大厅地板上的脚印还在。
就是这脚印,以后的梦里常常出现,我不是光着脚在西安城里到处乱跑,就是跑呀跑呀的,才发觉脚上没有了鞋,急起来,鞋呢,我的鞋呢?而那个上午,除了收到废煤气灶,我再没收到什么破烂,脑子里仍在操心着宾馆大厅里的脚印被服务员擦掉了。
傍晚时分,五富拉着架子车到十道巷找我,他带给我了一个酱凤爪,是用塑料纸包着的,说西安人酱的鸡爪好吃得很。我说:是凤爪,不是鸡爪。五富说:明明是鸡爪么,偏叫得那么中听?我说:到城里了就说城里话,是凤爪!五富说:那就是凤爪吧,好吃得很,我买了两只,我能一顿吃二十只的,可我还是给你留了一只。哟,五富有这份心,那我也乐意把我的一份快乐分成两半,一半给他。
我说:你到西安后有没有在什么地方,比如树干上呀,墙壁呀写过“到此一游”?
五富说:没写过。
我说:那你都游了哪儿?
五富说:就这兴隆街呀。
和五富说话甭想有趣味,我就讲了我的脚印留在宾馆大厅的地板上。这是多么豪华的宾馆,我的那些脚印一定会走动的,走遍了大厅的角角落落,又走出了宾馆到了每一条大街小巷,甚至到了城墙上,到了钟楼的金顶上。我这么说着,眼前尽是脚印,排列有序,如过部队,五富的手却搭在了我的额上,说你发烧吗高兴?我生气地拨开他的手,这是想象你懂不,你也要想象,人境越逼仄你越要想象,想象就如鸟儿有了翅膀一样能让你飞起来。
五富还是弄不懂,但他分明也让我给煽乎起来了,这就像你跟结巴说话你也结巴,你打哈欠了旁边人也打哈欠,五富突然憋了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猛然间向一面刷得粉白的墙跑去,到了墙前,一脚蹬上了一个脚印。天呐,他竟然能蹬得那么高,离地有一米五,鞋印清晰,四边还溅着泥点,就像喷上去的漆一样。
五富说:我也留一个脚印!
西安正开展创文明卫生城市活动,污染了粉刷过的白墙,市容队的人看见了肯定要罚款的。但我没有批评五富,赶紧四下里看看,幸好没人,拉了五富立即跑掉。
我们跑过了那段巷道,两人都跑得口渴,而挂在车把上的大玻璃瓶中已没有了水,五富问哪儿有水管子?我说:买矿泉水!就买了矿泉水,矿泉水甜得像放了糖。喝毕了,日地一声把空塑料瓶子抛向空中,哈哈,却砸在了一个路灯杆上,路灯杆下立着一只狗,汪地叫了几声。
城里的狗都是宠物,不咬人的,但养狗的人惹不起。我还担心有人要从什么地方跳出来说我们打他的狗,没有人出来,我和五富也就冷静了。
刚才是太激动,现在一冷静下来,倒觉得无聊。五富开始翻他的裤腰,捏起一个东西,丢在地上,说:我还以为是只虱子哩!我偏往地上看,也说: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子哩!五富就脸色通红,嘟囔着这身上咋就生了虱子?我警告他不要坐下来就翻裤腰,让别人看见你把虱子带到城里了,这身衣服回去立即换掉,用开水好好烫着。警告之后,我得又安抚他,问他怎么就只收了这么一点破烂?他说本来一家商店进了一批货,他谋着那些货卸下了会把包装箱卖给他,就帮人家卸车,可他认不得香肠,清风镇没人吃过香肠,他以为是红萝卜,还心想这红萝卜怎么也用塑料纸包着多浪费的,就把那包香肠放在了蔬菜筐里。后来人家清点,怎么也找不着了香肠,发现了在蔬菜筐里,问谁放的,他说是他放的,人家骂你个傻×是认不得香肠呢还是想混在包装箱里偷呀?!
五富说:我傻×吗,我是真不知道那是香肠。
我想起我在宾馆进旋转门的事,我说:谁骂你谁才是傻×!咱比他们少智慧吗,咱只是比他们少经见!
五富从架子车的废纸上撕下一角,叠过来叠过去卷旱烟卷儿。他烟瘾比我大,却舍不得买纸烟,总是搓烟卷儿吸。
我说:以后多拿眼看着,少说话!
五富使劲吸烟卷。
在我们前面一百米的地方是一家公寓大门,门口的草坪上有三棵雪松,枝条一层一层像塔一样,雪松下的草绿茵茵的,风在其中,草尖儿就摇得生欢。
我说:少说话不是要你这一脸呆相,自卑着啥呀,你瞧那草,大树长它的大树,小草长它的小草,小草不自卑。
五富还是吸烟卷。
我说:我给你说话哩,你吭都不吭一声?
五富说:我不敢说话,一说话烟就灭了。
我再没说话,他也再没说话,我们都没了话。
三个男孩,一晃一晃走进巷来,大头鞋里像装了弹簧,牛仔裤大得失去了比例,却背着包,头发蓬乱又染成了黄色。街头上常有这样的少年,他们会在街上跳舞,蹦跶得像受了伤的虫子。只说他们又要跳起来了,脚步麻花似的扭了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