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5期-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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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五富没留下一句话吗?
我说:事情太突然了,没有。
她说:她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说,我要去西安城呀,给我四十元钱。他……
她弟眼泪哗哗往下流,说:姐,姐。
她突然嚎啕大哭,就坐在了地上,双拳在腿上砸:你们是一块出的门呀,你说你要把人交给我的,人呢,人呢,我拿个灰盒子回去?
我是对得起良心的,天呀,如果能掏出心让五富的老婆看,我就要掏了心给她看。石热闹你跑到哪儿去了,你不来给我作证!五富,五富,你的鬼在哪儿?我已经无力再辩解什么,我也再不辩解了,我说,是我对不住了五富,是我对不住了五富的老婆,我惭愧,不光彩,啪啪啪地扇自己脸。
当五富的老婆终于不再哭泣,我为他们找了个出租,让他们先去殡仪馆最后一次看望五富,然后火化,而我答应去废品收购站卖掉五富的那辆架子车和从银行取出四百五十元后,也会去殡仪馆。送走了他们,我再一次到车站广场的公用电话亭下,韦达已经站在那里了。
要求通融不让火化五富的事用不着再提说了,我只好对韦达说我去探视了孟夷纯,孟夷纯在劳教所还可以,可能会提前释放出来。
韦达说:这是好消息,太好了,是小孟让你来告诉我的?
我嗯了一下。
韦达说:你怎么啦,脸色发黑?
我说:我本来黑。
韦达说:上次说好来公司怎么没来,还拾破烂吗?
我说:等孟夷纯回来吧。
韦达说:那好,你和那个五富都来,来公司多稳定的工作,只要公司不破产,你们就永远会呆在城里!
我说:谢谢。
去不去韦达的公司,我也会呆在这个城里,遗憾五富死了,再不能做伴。我抬起头来,看着天高云淡,看着偌大的广场,看着广场外像海一样深的楼丛,突然觉得,五富也该属于这个城市,石热闹不是,黄八不是,就连杏胡夫妇也不是,只是五富命里宜于做鬼,是这个城市的一个飘荡的野鬼罢了。
初稿写毕于2005年10月4日下午
二稿写毕于2006年4月11日晚
三稿写毕于2007年1月17日晚
四稿写毕于2007年3月20日早
五稿写毕于2007年5月24日上午
责编 孔令燕
本是同根生 龙懋勤
龙懋勤:四川达州人,男,巴金文学院创作员,九十年代后期开始小说创作,多次获省级文学奖,现在达州市通川区文体局工作。
一
经过三次高考,我终于考上了一所大学的中文系。虽然是地方大学,我也很满足了。农村出来的孩子,一个已经二十三岁的青年,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太不容易了。如果不是我幺舅,我也许跨不出这艰难的一步,如果没有经过一年充满血腥的打工生活,我也许不会破釜沉舟再上考场。当我白天独自坐在校园的柳荫下,当我夜夜入梦的时候,我都会时时想起我的幺舅,我都会问,幺舅,你现在还好吗?
两年前的金秋十月,我离开了家乡大巴山,前往广州,去投奔我幺舅。幺舅叫庞士烈,早年到广东打工,现在是个小老板。那年,我已经遭遇两次黑色七月,均以十多分之差榜上无名,连大专线也没上。我彻底失望了,萌生了外出打工的念头,我爸叫我跟他学裁缝,好歹有个糊口的手艺,被我断然拒绝。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个梦,只是不愿说出来。爸爸拗不过我,只好说,那就到你幺舅那里去看看,散散心也好。只要你还想考大学,爸爸妈妈砸锅卖铁也要支持你。爸爸给了我三百元钱,送我上了火车。就这样我离开家乡到了广州。
我走出广州火车站的时候,早晨天刚刚放亮,东方那片灰白正慢慢向高空浸染,润湿了若隐若现的云朵,朦胧一片。放眼一望,心里既兴奋又彷徨。我以前到过县城到过市里,但从没有到过重庆、成都。今天一下来到更加繁华的广州,满眼高楼大厦,车流似水,人流如潮,一下有点见了世面的感觉。但是,站在这人头攒动、个个面冷如铁的广场上,举目无亲,我一下又失去了方向。幸好有幺舅在这里,我不用像其他农民工那样,挎着背着一个大编织袋包包,里面塞满了薄棉被破衣烂衫。我只带了一个双肩挎的便宜的帆布旅行包,里面装了一些换洗衣服,还有十多本小说、诗歌、散文、故事方面的书。那是我的宝贝。我是个中等个子,瘦瘦的、白白的,加上一副近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样子。
我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窜了上来,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小兄弟,住旅馆吧,我们那里便宜,还有小姐。我说,我是来广州上学的。那妇女笑了笑,有出息呀,小老乡。我红了红脸说,我一听你那椒盐普通话,就晓得你是四川人了,大姐,我是学生。妇女说,学生,学生就不吃五谷杂粮了?我们那里经常也有大学生来耍,小兄弟,有没有兴趣?我涨红了脸说,大姐,我要赶到学校报到,对不起,我走了。我不敢多说话,头也不回就溜了,生怕再上来几个人缠住我脱不了身。老乡整老乡,骗你没商量,我多少也听说过。
广场上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男女,我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个方面走。这时,又有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向我走来。我虽然已经二十岁,算个成年人了,但毕竟是山里娃子,没见过世面,和班上女生说上几句话就脸红,现在更是不敢与女人说话。什么迷魂帕呀,喷口气就晕呀,那种龙门阵听得太多了。我心里一阵紧张,急忙向一个书报亭走去,我看见那里有人在打电话。幺舅在佛山搞工程,我曾看过地图,好像佛山离广州很近。我决定给幺舅打个电话,让他来接我,我怕上了黑车,上当受骗。一个小书呆子,出门在外,比惊弓之鸟还狼狈,鸟儿还可以东南西北乱飞,人呢,四方八面都是陷阱,连迈哪只脚都有点迷糊,笨人只有笨办法,等亲人。我幺舅是不会算计我的。
打了电话后,我不敢乱走,连背包也不敢放,就在书报亭旁边傻傻地等人。我想,来买书报的人大都是有点文化,不至于打我的主意。还好,等了不到一个小时,我远远地看见幺舅朝我走来。他穿了一件米黄色夹克衫,一条浅黄色裤子。我兴奋地朝他招手,幺舅。幺舅走到我身边,笑了笑说,全娃,没碰上坏人小偷吧?我腼腆地苦着脸说,还……还好,没丢东西。幺舅说,你这个娃儿,不想读书想出来打工,哎,没出息,跟我走吧。我的名字叫苏福全,小名叫全娃,大人长辈都这么叫我,比叫名字更亲切。我问,幺舅,是不是去赶班车?幺舅笑着说,你们乡下才叫班车,城里叫公交车、大巴、中巴。我今天是开了小车来接你的,你小子享福了吧。我惊异地问,幺舅,你有小车啦?幺舅说,走吧,哪来那么多话。我不敢再问,心里还在想幺舅刚才那话,你们乡下,好像他已经不是乡下人,当了老板,有点居高临下了。真是人一阔脸就变,出气都粗了,想必是钱撑着。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脸,其话不假。
我跟着幺舅来到停车场,走到一辆黑色的小车旁。我不知道是啥型号,后来才晓得是桑塔纳2000,只是车身不太新。幺舅招呼我上了车,我没关严车门,幺舅又下车把车门当地一下关紧。幺舅重又上车,把车慢慢滑出停车场,他问,没享受过吧?我说,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幺舅说,你小子,语文学得好,说不定以后能当个耍笔杆子的。我说,那是梦。幺舅说,有梦就好,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连梦都不敢做的人,就只有啃草了。幺舅从小就胆大,怪不得他能当老板,别人就不行。我朝他讨好地笑了笑说,幺舅,我小时候是你的尾巴根,现在当你的小学生。幺舅说,胆子是天生的,不是学来的,坐好,我要飚车了。
车子开了起来,开始我还很兴奋,屁股在座垫上挪来挪去,眼睛朝外东张西望。车速越来越快,不大一会儿,高兴劲儿过去了,觉得头昏眼花,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股酸水直往喉咙上冒。幺舅问我,有点晕车是不是?我艰难地说,享不来福,心里难受,没有坐小车的命?幺舅说,把车窗打开,要吐吐到外面去。我一时心慌,不知道该按哪个按钮摇哪个开关,幺舅伸出右手按了一下,车窗唰地一声落了下来。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把头伸到车窗外,“哇哇”地吐了起来。幺舅说,全娃,你小子开不得洋荤,破一回身,以后就好了。我一边吐一边心里恨自己不争气,刚和幺舅一见面就出洋相,让他瞧不起了。
小车到了佛山市城郊一座居民楼前。我们下车后,幺舅从车的后备箱里拖出一个罩子,把车盖上,我连忙上去帮忙,又拉又扯。那时,我还没有车库的概念,只是说了一句,幺舅,车子不开到屋里去,多不安全。幺舅说,没有车库,只有将就,今后有别墅就好了。我虽然是山里娃子,也还是知道别墅这个名词。我想,幺舅连初中都没毕业,现在要买别墅了,真是读书有用也无用,我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眼前这座楼很旧,有五层,只有一个楼道,就是通常所说的一个单元。我跟着幺舅上了五楼。幺舅按了门铃,不大一会儿,门开了。我跟着幺舅进了屋,抬头一看,客厅里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穿着一身碎花花的棉质休闲装,人长得很丰满,瓜子脸,双眼皮的大眼睛很亮,肤色很白,还算有点姿色。我只瞥了一眼,不敢多看,也不好称呼。那女人说,士烈,这就是你外侄?小伙子很精神嘛,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哪里像个出门打工的。幺舅笑了笑,全娃,这是小丽,你今后就叫小丽阿姨。小丽大大咧咧地说,叫小丽也行,小丽姐也可以。幺舅说,那咋个行,辈分不能乱。
我红了红脸,叫了一声,小丽阿姨。小丽说,你们还没吃饭吧?我马上去弄饭。幺舅说,少献点殷勤,等你弄好,又该吃夜饭了。我们出去吃,全娃刚来,当幺舅的应该接风洗尘。我说,不麻烦了,煮碗面条就行了。幺舅说,那咋行,你爸你妈养了我七、八年,感情深呢。你从小就是我的跟屁虫,开口一个幺舅,闭口一个幺舅,跟我到处跑,我喜欢你呢。走吧,幺舅请你尝尝海鲜。面对幺舅的热情,我也就不再假惺惺了。
二
幺舅住的这套房子只有五六十多平方。因为是租房,没咋个装修,只有一些简单的陈设和几样电器。两室一厅一厨,房子极普通。奇怪的是,客厅的柜子上却有一堆书,除了建筑方面的书,好像还有一些法律方面的书。我想,幺舅硬是成精了,竟然研究起法律来了。初来乍到,我不敢开幺舅的玩笑,只是心里暗暗佩服幺舅爱学习了。
幺舅和小丽说话随便,动作轻佻,有点打情骂俏的样子。我不用问,也知道他俩的关系。凭猜测,小丽恐怕只大我两三岁,叫阿姨真有点羞于出口。小丽不认生,一口一个全娃,叫得我脸一阵阵发热,不敢看她。我知道自己凭着一米七六的身高,有棱有角的方脸,一副黑框眼睛,对女娃儿还是有几分吸引力的,至少比幺舅个子高一点,比幺舅长得帅气一点。中午在饭馆海吃海喝了一顿,晚饭也就草草吃了一点,洗过澡后,我想和幺舅摆点龙门阵。但小丽老是缠着幺舅,一会儿搂着幺舅的脖子,一会儿又坐在幺舅的腿上。幺舅的手也没停着,老在小丽的身上游走。我看得脸红筋胀,该说的该问的都不晓得从哪里开始。我只有不看,一心盯着电视,却什么内容也看不进去,心里乱乱的。
后来幺舅帮我解了围,他说,全娃,你这两天赶车累了,早点睡,那间小屋已经收拾好了,你就暂时住吧。我笑了笑说,幺舅、小丽阿姨,那我就休息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城市的夜很不安宁,先是浴室哗哗的流水声和嬉笑打闹的声音,搅乱了一个小伙子的心。男女之事,我虽没经历过,但多少也知道一点,也偶尔看过几回黄色录像,晓得是咋个回事。近在咫尺的男女调情,让我浑身燥热不安,瞪大了眼睛,细细地听着外面的热闹。半个小时过后,男人的放肆的喘息声,女人尖利的呻吟声,更让我心神不定。我翻身下床,将门关上,但声音还是关不住。我想听那声音,又不敢听那声音,心里矛盾极了,就这么睁大着眼睛熬着。随着声音渐渐地消逝,我的思绪也渐远去,回到了山村,回到了我的童年,幺舅的少年,幺舅的一些经历在我眼前活跃起来。
我的老家在大巴山一个小县的乡下,地处偏僻,是个贫穷的小山村,海拔上千米的山就有好几座。我家就在一座山的半山腰,叫庞家坡。这里离县城有五六十里,山脚有水路通县城。乡里虽有早年的机耕道通村里,但年久失修,只能供小四轮拖拉机在泥路上跳舞,翻车摔死人的事时有发生。这些年,农民虽然饿饭的少了,但离小康还是很遥远的事,要是遇上子女读高中上大学,灾病临门,可就惨了,只有听天由命。一辈一辈受穷,年轻人出门打工挣钱是唯一的出路。
我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我妈是老大,两个姨妈嫁得比较远,照顾我幺舅的事只有落在我妈头上。我老爸姓苏,是个转乡的裁缝师傅,虽然有一身好手艺,但乡里的裁缝也是王小儿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以前每逢年关或新娘子出嫁,新媳妇过门,往往是乡间裁缝最忙的日子,做新衣、打被盖、做枕头、缝蚊帐,活儿多着呢。可现在,几块钱十几块就可以买件衣服穿,虽然料子不咋样,但样式新鲜,不比乡下裁缝做的衣服,土里土气。这一来,苦了我老爸,英雄无用武之地,除了给老头老太婆做几件衣服或寿衣,缝缝补补旧被子旧蚊帐之外,很难揽到其它活。我家的日子过得紧巴,但也无可奈何,也许过不了多少年,乡下的裁缝也和铁匠一样,成了渐渐消逝后留在人们记忆中的手艺人了。
幺舅从小很顽劣,不爱读书,在乡里初中混了两年就辍学了。家里缺钱是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幺舅在学校里打人受了处分。他一气之下就跑了,几天不回家,害得我妈和我爸四处寻找。他竟然跑到百里之外我二姨家去了,是二姨送他回来的。我妈历来心疼幺舅,百般将就他,他是继承庞家香火的唯一男人,三个姐姐都宠着他。我妈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只是哭着劝他回学校去。他昂着个脑袋就是不答应,我妈没办法,只好由着他退学了。
那年,我的幺舅才十五岁,回到家里啥事不干,一天东游西逛,不是看人家打麻将打牌赌钱,就是上乡里电子游戏厅里鬼混。我妈着急了,怕她的小弟一天天学坏,就和爸爸商量,让他学裁缝当学徒。我幺舅说,大姐,当裁缝那是婆娘干的活,我一个大男人,不干下贱事。老爸的脸刷地一下变得苍白,心想,要是我的亲弟,不给你一耳光才怪了。老爸算是个好脾气的人,他没反驳,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妈想了想说,你去当石匠行不行?幺舅冷冷一笑,当儿莫当打石匠,吹风落雨在山上,大锤举起砸石头,小锤吊起没婆娘。我妈生气地说,你……你哪来的山蛮子话。我幺舅说,开山打石头的那些人都在唱。我妈泄气了,一脸的无奈。
后来,我妈东劝西劝,差点给我幺舅下跪,我幺舅才答应去学灰工,也就是泥瓦匠。俗话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男人不学门手艺,那才真是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