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5期-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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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眼珠子?李红旗非常清楚事情的结果,他要是意气用事,维护自己的名声,鸡蛋和石头碰一碰,也不是不可以,但李红旗不想这样。他想做一个他父亲要求的心胸宽阔的人,做一个谦谦君子。于是,他选择了回避。
回避得多了,工场的头头就有意见了,他找到李红旗,说,你每天这样东躲西藏的算什么事啊?这里的生产还做不做呀?又说,就算你自己不想赚钱,你也不要影响别人嘛。李红旗自知理亏,但又没有办法完善这事,他觉得自己应该走,换一个不知道他是李红旗的地方,也许麻烦就没有了。
李红旗后来去了西山。西山也是近郊,和南郊差不多,就是方向不一样,一个在南,一个在西。西山这条路是很有特色的,一路上有许多陶瓷残片。这些陶瓷残片是从垃圾车上抖下来的,掉到路上,太阳一晒,柏油路一软,再被人一踩,被汽车一轧,就嵌在路上了。因此,西山路像画了指引的标志一样,认起来很方便。从城里到近郊,陶瓷残片由疏到密,等到路上的陶瓷残片密密麻麻了,西山也就到了。因为西山有个陶瓷厂,做西山牌面砖,嵌厕所和厨房都可以。李红旗现在上班的厂就在陶瓷厂后面。
李红旗是应聘到这个厂的,应的是车间管理,名义叫“新招工”,月工资二十六元,比原来做的工作正式多了。李红旗读书到高一,这是1974年,已经算不错了,都说老高中和现在的本科差不多,那李红旗的高一起码也相当于大专。在厂长室,厂长问李红旗有什么本事?当时的应聘没有报名条件,不像现在有文凭职称的要求,问本事实际上就是问手艺。比如钳工,锉刀推得怎样?会不会做模?比如设计,鸭嘴笔打得匀不匀?图纸画得干不干净?车间管理有什么要求,李红旗心里没有数,他总不能说自己会管理吧?这样的话一听就觉得假大空,这种话又没有秤称斗量,等于和没说一个样,所以,他犹豫了一下,说自己会写字。他想,就是写字自己还不会太心虚,如果厂长要他当场试一试,他还是可以拿得出手的。厂长皱了皱眉头,说,写字?写什么字?李红旗说,我写的是大字,是颜字,是《自书告身帖》。我可以写通知,也可以写标语。厂长摇摇头,继续着自己的思路,问,你还有什么本事?不要一般的本事,要出挑一点的本事。李红旗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本事,就胡乱说,我身体好。他想,他可以早上班晚下班,他不怕辛苦,他有的是身体。这也是管理要具备的素质。这时候,办公室外面一阵喧哗,有几个工人在追逐打闹。李红旗走到窗边看了看,那是些比他年龄还要小的工人,都是像他这样不读书出来做“童工”的,他们还是孩子,童心未泯,心还是野的,不知道纪律和定额为何物,把他们圈在厂里上班实在是为难他们了。厂长笑了笑,说,厂里有百分之六十是这样的工人,都是父母想让他们早点赚钱,通过各种关系送他们过来的,我找的是能治住他们的管理。厂长接着问,你会打架吗?你有势力吗?看你的样子好像在社会上混过,我要的是这样的人。厂长说的条件李红旗都符合,但厂长要他露一手本事看看,他怎么展示呢?强行逮住谁要别人扳手?无缘无故地按住谁暴打一顿?那像什么话。李红旗对厂长说,如果一定要考察我的本事,那就到西山路上去走一走吧。
西山这条路是没有公共汽车的。要说有车也可以,是开往乡下的八路车,实际是经过西山,并不是停靠在西山。对上班的人来说没有用,上班的人全靠两只脚硬走。但西山这条路有许多手扶拖拉机,运货,顺便也运人,只要你不怕尘土,不怕颠簸,不怕危险,它也是对外开放的。李红旗刚来西山的时候也是走路的,有一天走着走着突然有人叫他,李红旗,你怎么来到西山啦?你不是在南郊的吗?你怎么也走路啊?叫那些拖拉机送送你吧?这句话被路人听到了,路人奔走相告,于是大家都知道了,这个人叫李红旗,是有传奇故事的,现在落户在西山。这些话又很快传到了那些拖拉机手那里,拖拉机手们就知道,这个人是有身份的,是要照顾的,要用拖拉机送送他。
现在,李红旗和厂长走在嵌满陶瓷残片的西山路上,他们像散步一样慢慢往城里的方向走去。厂长莫名其妙,说,你不是要证明自己有本事吗?走路能证明什么呀?不会就这么傻走吧?李红旗模棱两可地应着,心里却在感受着身后的动静。他的身后,已经有隆隆的声音隐约传来,他脚下的路,也开始有点微微颤动。李红旗想,等有大团大团的黑烟滚滚而来了,手扶拖拉机也就到了,他要证明的东西也出现了。
厂长也好像感受到了身后的异样,正疑惑着要回头看个明白,一辆手扶拖拉机像鸟儿一样落在了他们身边。厂长惊讶,厂长不解,再看李红旗,他在微笑,在得意。这时候,那个拖拉机手开口了,说李红旗,你到城里去吗?我捎你一段路怎样?李红旗就客气地把厂长让上了拖拉机,自己也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去。他们双双坐在车头两侧的“雅座”上,别看这是手扶拖拉机,在当时也是莫大的待遇,相当于专门接送的专车。他们迎着风,迎着尘土,迎着拖拉机喷出来的浓浓黑烟,威风凛凛的朝城里开去。
到了城郊结合部,厂长和李红旗下了车。他们不是真的到城里去,厂长是在检验,而李红旗则是在展示。他们还要回到厂里去。还是坐手扶拖拉机。这一回,坐在车头的李红旗翘起了腿,做出了一副享受的样子。他还把眼睛眯起来。他眯起眼不是因为有风有尘土,不是因为拖拉机的黑烟喷在他脸上。他眯起眼是在感受厂长,他感受到厂长也眯起了眼睛,厂长在眯眼的同时也在斜视着他。他在心里猜测着李红旗的内涵,或许,他在酝酿着自己考察的结果。
后来厂长问李红旗,他们怎么都叫你李红旗?李红旗不好意思地笑笑。厂长说,他们每天都送你来上班?李红旗轻描淡写地说,碰上就坐一坐,坐车总比走路快。厂长又问,他们凭什么对你毕恭毕敬的啊?李红旗说,这我哪里知道啊,以讹传讹吧。
李红旗这年十八岁,长得牛高马大,他母亲说他是奶妈的奶吃的,奶妈是海边人,奶水有力。他父亲说他是南人北相,这说法有点玄,好像深层次方面有什么名堂。李红旗觉得自己是练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喜欢上了哑铃,练得昏天黑地,喝田七泡的酒,吞吃生鸡蛋,就像俗话里说的“庄稼灌了浆”“马吃了夜草”,身体就一节一节地蹿上去了。
李红旗被厂长留下来了,他的考察“业绩”非常好,厂长说,我挑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厂长要李红旗管生产,具体就是管那些“童工”。厂长说,你了解他们,你和他们有共同语言,你管他们正好。厂长又说,这些人骨头痒得很,要经常的修理修理,不然治不了他们。李红旗知道这些人,都和他一样是一些不愿读书的家伙,实际上都没到做事的年龄,调皮捣蛋,点一点拜一拜,像放牛一样。他和他们形式上是差不多的,但本质上还有点区别,他们没有经过社会的历练,从内心到外面都是嫩的。
那些童工做的都是重活脏活。比如这个厂是做铁皮玩具的,那些童工做的就是铁皮抛光,就是把铁皮表面的污垢用布砂轮打干净。车间里马达轰鸣,布砂轮打得棉尘飞舞,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眼睛和鼻孔都墨黑墨黑,比西山路上的拖拉机手还要黑。李红旗的管理就是盯着他们干活,不让他们开小差。为此,李红旗经常到车间里转一转,不用多说话,他的名声就是话,他的块头就是话,他的脚步声就是话,他的眼光就像鞭挞。李红旗不在的时候,车间里也许是嘻嘻哈哈的,松松垮垮的,打打闹闹的,总之,是自由散漫的。李红旗一来,车间里就鸦雀无声了,只听见马达的轰鸣,只见得棉尘飞舞。
因为限电,李红旗管的这个车间都是做夜班。每天晚上,厂长也会到车间里来听听李红旗的工作汇报。厂长要听的汇报不是产量,也不是质量,厂长会问,今天有谁骨头痒了没有?被李红旗修理了没有?李红旗嘿嘿傻笑,说他们很好,很听话,很守纪律,干活很卖力气。李红旗不是说得好听,不是替他们打掩护,事情确实也是这样。在李红旗心里,他怎么会修理他们呢?他其实和他们是一样的,即便是待遇上不一样,精神上也是一样的。他非常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非常懂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所以,李红旗和他们混得像亲兄弟一样。他的业绩也是依附在他们的劳动里,他们好好地干活,等于他在厂长面前顺利地交差。当然,他也会利用自己的权力给他们一点点实惠。
李红旗的权力是向厂长争取的。厂长说,你要什么样的权力?开请假单的权力?还是发劳保用品的权力?李红旗说,这两个权力都太大了,我不要,我生受不起,我只要签签夜餐费的权力。一份夜餐费折合人民币两毛钱,不折合可以到食堂去吃一碗盖了咸菜的光面。厂里所有的经济都是厂长一支笔的,虽然李红旗的要求涉嫌到“谋权篡位”,但对生产有利,而李红旗从事的又是一种特殊管理,厂长还是答应了。
有了签夜餐费的权力,李红旗就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有了签夜餐费的权力,李红旗就把它创造性的发挥。他会在中班快要结束的时候到车间里转一转,鼓励他们再坚持一会儿,争取熬过十二点。李红旗不说自己的意图,这个题他不点破,点破了他就有点“吃里扒外”了。其实,他的“机制”就在这里。开始的时候,童工们不理解,觉得李红旗苛刻,比厂长更过分,像《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生产都做得严丝密缝了,气都透不出来了,还要人家顶一顶顶一顶,有点不近人情。但到了签夜餐费的时候,他们的嘴巴都咧开了,笑容拉到了耳朵后。中班十二点之前的算一班夜餐,超过一点点,李红旗就开只眼闭只眼,算他们突破了班次,宽容地签给他们两班夜餐费。这还不实惠吗?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激励。他们高喊,李红旗乌拉,乌拉李红旗。而李红旗,也因此把车间管理得有声有色。
李红旗成了厂长的大红人。厂长有什么事都找他,生产的事找他,不是生产的事也找他,比如写通知写标语。李红旗习字的本事也用上了。李红旗习的是颜字,写通知最好,又稳重又清楚,写标语就稍稍显得正了点,标语讲究气势,讲究龙飞凤舞。但大字稀罕啊,所以,尽管标语写得不尽如人意,但有关于字的事还是非李红旗莫属。大家都觉得厂长对李红旗太宠了,具体表现在,李红旗的工资已调到三十一元了,比一般的新招工多出了五元,这个不得了。对于别人的眼红,厂长第一句话是,你们也试试?见别人哑口无言,厂长又说,李红旗是多面手嘛,这有什么办法,能者多劳嘛。这不,厂长又给李红旗派了新的任务。
厂长这次要李红旗再担负起冲床车间的管理。
冲床车间就是把铁皮冲成玩具胚子,一半的金鱼,一半的公鸡,一半的蛤蟆。这是个细活,又是个韧活,容不得出错,出错了就是废品,就没有用了。所以,冲床车间都是女工。李红旗觉得奇怪,问,女工也不自觉?厂长说,现在的女工都不愿意做夜班了,都想提前回家,拦也拦不住。李红旗说,你拦不住,我还拦得住的?我又不是三头六臂的门神。又说,男工不听话,我还可以动动武,揍他们一顿。女工要回家,我有什么办法,我要伸手拦她们,她们“非礼啊”这么一叫,我还能做人?厂长说,她们的问题其实就是个安全问题,她们怕的是走夜路。这条路,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你,正好夜路怕你。李红旗想想自己在厂里的角色,不禁也笑了起来,在抛光车间,他是修理他们的“打手”,在冲床车间,他马上又要变为护送她们的“保镖”了,都和名气有关,都和力气有关。但李红旗心里还是舒服的,因为这里面透着厂长的器重和欣赏,甚至还有厚爱。
西山这条路李红旗是知道的,当时所有的路都一样,都是“危机四伏”。一是没有路灯,天暗路也暗了;二是路上有人搜身,名义上是搜身,实际是摸奶,口袋摸摸,顺便把胸口也摸一把去;三是路上经常有露阴癖者躲在角落里,待女工走近,冷不丁的跳出来展示一下自己的身体。这三样每一样都和女工过不去,都好像是专门对付女工的,都吓得她们胆战心惊。
在抛光车间,李红旗利用夜餐费管理童工。在冲床车间,李红旗因地制宜用这些来管理女工。他会对女工说,你们要听话啊,要好好干,不然,我等会儿还有事啊,夜里你们自己回去。这句话和夜餐费一样有效,又是制约又是激励,女工们一个个都乖乖的。下了班,收拾好,她们都等在传达室里。等什么?等人多势众,等聚集起来的胆,但主要还是等李红旗。大家顶着夜色,靠着李红旗的一路招呼,一路呵斥,像通过封锁线一样,噼哩啪啦的往城里走。
但很快,李红旗发现,女工们的“早溜”不是安全问题,而是另有去处。
冲床车间的冲床一溜儿排开,冲床开起来的时候,像一个庞大的乐队在演奏,仔细听,节奏还很不错。李红旗置身在冲床车间,深感到生产的意义,生产的快乐。但是,他也发现一溜儿排开的冲床上,经常的会像掉牙一样缺人,有时候缺戴妮娜,有时候缺巫媚香,李红旗问她们去哪儿了?有说天热,换衣服去了;有说尿急,舒畅去了;都是些男人不可去查看的内容。后来老等她们不来,李红旗才知道,她们跑出去信耶稣去了。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没有什么好去的地方,能去信耶稣,李红旗觉得她们也和自己一样,还算比较自律的,已经不错了。但她们已经影响生产了。
工厂的对面弄堂里,有一个小小的聚会点。李红旗去看过,那实在是一个意思意思的聚会点,二十平方的农民小屋,挤了三十来个人。他们在那里老实地聆听来自天国的福音。
前面说过,李红旗的家教很严,与其家教相配套的还有,他祖母信耶稣,这就更强调了家里文明的气氛。一般信耶稣的信徒顶多也就是心里相信口里承认,做做普通文章,但李红旗的祖母不是。她的信奉是有程度的,有质量的,除每日坚持的三祈五祷外,她还一直沿袭着站着读《圣经》的优雅习惯。李红旗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跟祖母去做礼拜的情形。那些神奇的地方,那都是些响当当的去处城东的柯医生家,那是个老式的花园别墅;还有府前的银林牧师那里,他家里有一处洗礼池,每个月要进行一次施洗。耳濡目染,长此以往,李红旗对耶稣也是耳熟能详的。
现在,李红旗等于是把耶稣重新捡了起来。他想去参加那些女工的聚会,想和她们打成一片,这样他才能去影响她们,最终把她们争取过来,达到管理的目的。李红旗没有去想这是意识形态方面的争夺,他只知道自己这样做对生产有利,不能因为他的管理不善而让生产停顿起来。于是,他跟那个聚会点说,我可以给他们讲讲道!这里的聚会点本来就是比较简单的,没有“等级”和“规格”,水本来就很浅,也没见过严格意义上的讲道,属自发性质的相互勉励。所以,听说有人要过来讲道,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