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5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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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着许多金色的波浪。
老冷提了一把大砍刀,像个古代武士那样在前面挥舞开路,他不停地砍去挡路的藤蔓和树枝。老查则拎着一根树棍拍打两旁草丛,弄出很大动静来,他解释说这是为了打草惊蛇,避免与野兽和毒蛇遭遇。大约走了半个小时,老冷站住了,他回过头来对我们说:就是这里。
这是一片林间空地,厚厚的灌木荒草和落叶淹没一切,看不出同其他地方有什么异样。老冷挥刀砍去那些植被,我看见空地上渐渐显露出一个凸起的土堆来。土堆四面安放一些参差不齐的石头。
我明白它是一座坟墓,就是老冷所说的“一个人”。
如今这个不知名的人寂寞地躺在深山老林里,长眠在荒草丛生的泥土下面,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我们走近的脚步声,还有我们心中翻腾的无数念头和疑问。森林间的空气潮湿而沉重。老冷像个机器人,他持续和很坚韧地挥动砍刀将空地向四周延伸,那一下下砍击声像钉子一样钉在我们心头上。
我听见老知青悲伤的声音从空地深处传来:他就是老甲司令。是我们……亲手杀死他。其实我们都死了……谁能不死呢?
4、崩溃
一个漆黑的夜晚,强大的张家军忽然包围赤军驻地。
战斗极为惨烈,敌众我寡,覆没的命运降临,知青非死即伤,大部分人成为俘虏。
张家军首领亲自视察俘虏。这位在西方世界几乎传为神话的首领穿着朴素的士兵军装,表情亲切和慈祥。他仔细打量面前这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中国知青,那种忧心忡忡的目光仿佛不是视察俘虏,而是在端祥不争气的后辈。首领在老甲跟前站住了,他说:你愿意投降吗?
老甲一条腿受了伤,他坐在地上仰起头来回答胜利者:阁下,愿意效劳。
首领笑了,他愉快地说: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老甲回答说:因为你比我强大。
首领赞赏地点点头,他转过脸来问戴眼镜的政委老丁:你呢,愿意跟他一样吗?
老丁看看地上的司令,他对老甲的话有些疑惑。老甲从来不怕死,一口气杀那么多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怎么会轻言投降呢?他在迷惑敌人吗?这时他听见那个首领忽然仰天大笑,简直乐不可支的样子。首领问手下的人:你们相信他的话吗?
那些人摸不清首领意图,都有些迟疑。于是首领蹲下身来,他拍拍老甲的肩膀说:小兄弟,你想必知道吧,我也是个汉人。“汉人”不光表明你的民族血统,还代表一种共同的文化。
于是这个大名鼎鼎的金三角首领就像拉家常一样告诉他的俘虏,他小时候听爷爷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三国演义》,结果他最崇拜的人不是刘关张和诸葛亮,而是曹操。他还熟读过《孙子兵法》、《战国策》和《毛泽东选集》,研究伟人传记,知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绝对是个真理,如此等等。战场上最要紧的东西是什么呢?当然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首领不仅能说出每个知青俘虏的名字,知道他们的来历,还知道他们怎样被关进游击队监狱,怎样暴动,干下杀害自己战友和背叛信仰的种种罪行。
知青都呆住了,老丁看见老甲脸上有了一种痛苦的表情,汗珠忽然像露水一样布满他干燥的额头。他喘着气抗议说:不对!我们并没有背叛,我们的旗帜依然是红色的。
首领站起身来,他冷笑一声说:滥杀无辜,掠夺财物,灭绝人性,血流成河,这就是你们的信仰吗?你们的旗帜是人血染红的吗?
老甲挣扎着要站起身来,但是他没有成功。首领点点头,立刻有人扶他起来,让他背靠在一棵树干上。老甲渐渐恢复了平静,仿佛他从那棵坚实的树干上获得了力量,他对那个著名的首领说:我们来谈判一个条件吧,当然你可以不答应我。
首领问他:什么条件?
老甲说:你放他们走,土司府杀人与他们无关。你可以任意处置我。
首领叹道:我喜欢你这种英雄豪气。但是你天生是个残暴的家伙,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的混世魔王。告诉我,如果我放你一条生路,你会怎么样?
老甲爽快地说:我就会拿起枪来要你的命。
首领赞赏说:可惜晚了,你没有骗我,所以你必须死。你得用死来赎罪,超度那些苦海里的亡灵。
首领转身看看政委老丁,他对老丁说:我看你知书识礼,是个有慧根的人。你愿意答应我一个条件吗?
老丁说:什么……条件?
首领说:皈依佛门。但是你必须满足我一个条件,否则你们全都得死。
这个条件就是,他必须亲手杀死自己的战友老甲。
老甲呵呵大笑,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对老丁说:谁来动手还不是一样?今后咱们天堂相见。
老甲被剥皮而死。
首领信守诺言,放俘虏一条生路,致使许多人的灵魂永远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老甲死后,他的尸体埋在回冒山区,我的朋友老冷也就是贺玉海从此放下刀枪,变成当地一个辛勤耕耘的和平居民。他真诚地守望和平,也守护山村的孩子,相信天气晴朗的日子,那个长眠地下的老甲司令一定能够听见从大山深处传来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
政委老丁从此皈依佛门,一心一意脱胎换骨,念经赎罪,远离人间尘世纷扰,成为远近闻名的“细优滴牙朵”(汉人大和尚)。
故事讲完,大家久久陷入沉默。我问老冷,老甲司令嘴角是不是有颗痦子,痦子上有撮黑毛。老冷点点头。我叹了口气。蛮光监狱暴动的主犯魏东有此结局,也算是他最好的归宿。死于敌人之手,而不是死于游击队之手,总算献身于自己的理想。作为知青,也能安息了。
由魏东推测,政委老丁应该是北京知青卫眼镜了。
老冷抬起手来指着远处,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这才看见在远处山林中依稀露出一角黄绿相间的飞檐斗脊,原来那是一座寺庙。我看见一抹阳光刚好托住那片树丛之中的琉璃黄瓦,就像一朵佛教传说中的金莲花飘浮在万倾碧波之上。
5、返回
我们告别老冷下山去。
当我们已经走出很远,回头望去,老冷还站在山脊上向我们挥手。我看见回冒大山占据了半个天空,而那座山寨和那些隐隐绰绰的铁皮屋顶,还有那个小小人影都如一幅水墨画,空灵渺远,似有似无。我一时竟怀疑昨夜的火塘、那座坟茔、寺庙以及那些惊心动魄的知青故事可曾有过?
山脚下三岔路口,我们同老查依依惜别。老查要赶着驮马回大水塘,他将独自走向西边的夕阳,走向那座林海深处的小山村。当一年一度的罂粟花开之后,他的马帮就要忙碌起来了。我和刘义则向南返回曼谷,我将从曼谷乘飞机返回中国。
经过这段同行的日子,我们跟老知青老查已经建立起一种兄弟般的手足情谊,我相信岁月的河流一定会在这位赶马人内心积淀出一片肥沃的土壤,我们播下的友情种子将在这片土壤上深深扎下根来。分手之后,当我们已经走出老远,忽然听见老查在谷底唱歌。赶马人唱的竟然不是当地山歌《赶马调》,而是我们人人熟悉的陕北民歌《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尔嗨哟,
他是人民大救星。
第十五章 安魂曲
1、公司
赶回曼谷,我们当天就去公司找老邓也就是宫齐。
老邓先把我们领去向经理做了介绍。经理姓陈,是个印堂发红的广东华裔,气宇轩昂的样子,老邓脸上挤出许多笑容,着重说明我们都是他的朋友,我是大陆著名作家,而刘义则是侨乡会的总干事,特意来看望他的,云云。经理大约不相信老邓会有什么值得尊敬的朋友,斜着眼睛看我们一眼,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两句。
宫齐上班在一幢旧楼里,楼道即使白天也要点灯,给人昏昏欲睡的感觉。据说1998年东南亚金融风暴之后,曼谷每天都有一百家公司破产,所以没有身份的老知青老邓能在经济危机中保住饭碗是件很幸运的事情。老邓的工作主要是做汉字校对,也给广告词描个花边什么的,再就是打杂。老邓说他从前在印刷厂干过汉字校对,也算学有专长。
曼谷天气炎热,写字间没有空调,我们即使坐着不动也大汗淋漓。中午的快餐是楼下送来的,老邓的午饭则是从家里带来的两只饭团,一条咸鱼,但是他吃得津津有味。老邓放下饭盒就开始体力劳动,他用湿拖布清洁地板,收拾写字间杂物,抹去灰尘,把同事们用乱的东西重新归类摆好。我忽然明白,我的朋友老邓每天早上要像救火一样赶往公司,比其他员工提前半个小时上班的目的就是承担一大堆应该由清洁工完成的杂务。
下午老板率先下班,跟着是经理,不久写字间只剩下我们三个老知青。我问他什么时候下班?老邓回答要等到晚上八点钟。我吓了一跳,我说:你的工作不是干完了吗?那些人不是都走了,你还等什么呢?
他从容地戴上一副老花眼镜,开始阅读当天的华文报纸。他说:我得接听公司电话,这是我的工作。
老邓一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他那么自觉,那么认真,令我非夷所思。这还是那个往肉里别毛主席像章的红卫兵,那个冲冠一怒就把游击队监狱夷为平地的老知青宫齐吗?老邓从老花眼镜底下瞅我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回说:邓老弟,我有四个儿子,他们全要靠我吃饭,还要念书呢。
2、老邓
老邓的家在曼谷郊外,据说偏僻到连许多出租汽车司机都没有听说过。
天色向晚,天空坠着一抹红云,老邓走在前面,他走路步幅很大,手臂甩动,像士兵出操,我和刘义只好紧随其后。穿过几条街区,来到一座公园门口,曼谷公园都有很浓密的热带植物和草坪,对市民免费开放。老邓回头来招呼我们说:你们等一下,我去去就来。我看见他端平手臂,收腹挺胸,做出一种蓄势待发的准备姿势,然后像一列火车那样呼哧呼哧地沿着小径开走了。我与刘义的脸上同时呈现一种痛苦的表情,我不明白这个老邓也就是宫齐,他不是上了一天班,怎么还有多余的精力去跑步呢?他不饿吗?他不想赶快回家吗?
十几分钟后,老邓喘着粗气出现在公园门口。我见他衣兜里鼓鼓囊囊,好像坠着一些重物,就开玩笑地问他:你是不是嫌轻装不够,还要增加几个鹅卵石来负重锻炼?
他果然从衣兜里掏出一堆沉甸甸的鹅卵石来,让我们再次吃了一惊。他回答道:在曼谷,一切东西都是值钱的。这样的鹅卵石,市场上一只要卖五铢钱呢。
五铢约合一元人民币,我数了数,他总共捡了六只也就等于赚了六元钱。我说:你捡石头有什么用啊?海水不要钱,你就大桶往家里搬么?
老邓安详地回说:怎么没有用?养花,这些石头都是养花的。
我问他:你每天都这样,下班跑步吗?
他说:我每天要在公园跑两圈,捡六只石头,然后步行回家。今天因为你们少跑一圈。
我说: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不会活得轻松一点吗?
他说:你知道,如果什么时候我跑不动了,老板就会辞退我。所以我必须跑下去。
大街开始华灯初上,我们来到一座巴士车站,这是开往郊外的139路公共巴士。我们站在马路边上等车,感觉像蒸桑拿,T恤早已被汗水湿透。可是一连等来三辆巴士,都被老邓放过了。我看见那些巴士额头上明明亮着“139”字样的绿灯,不明白我们为何不立即上车去,何况车上并不拥挤,而且还有空调。但是老邓一副很沉着的样子,气定神闲,好像肚子一点也不饿。我建议干脆不用等巴士,打个出租车,车费由我来付。但是这回老邓态度很坚决,他说:等巴士吧,又不赶上班。“摘殷殷”(泰语不着急,慢慢来之意)。
终于等来一辆巴士,车头亮着红灯,老邓这才允许我们上车。车内像一只大蒸笼,乘客都在抹汗,我这才明白原来我们一直苦等的是辆没有冷气的廉价巴士。老邓对此解释说,其实巴士都差不多,动起来就凉快了。
巴士终于把灯红酒绿的城市抛在身后,迎面拂来的薰风里有一丝丝拉长的海腥味。我们在郊外下了车,沿着海滩小路走了二十分钟,终于看见一片发亮的海水。
一座海岛出现在我们面前。
3、海岛
老邓解释说,那不是真正的海岛,而是因为地势低洼,一到涨潮海水便淹没道路,把村子变成一座岛。但是我们都认为叫海岛更好,一个居住在海岛上的人,不是跟世外桃源差不多么?
潮水不深,我们脱了鞋趟水前进,冰凉的海水像给皮肤涂抹一层油脂,有种滞重滑腻的感觉。我问老邓:你每天都得这么来回趟水吗?
我听见他在黑暗中说:习惯了……我住在这里已经12年了。
村子三面环海,房子挤在一起,能想象刮台风的时候房子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样子。我原以为这是一座渔村,但是我既没有看见渔船渔网,也没有闻到通常渔村都有那种永远刮不散的咸腥气味。老邓说,原先岛上确实有几户渔民,后来城里人来到这里盖房居住,原先的居民就进了城。
老邓的家也是一幢简易小楼,有座小院,门口铁架上站着一只鹦鹉。鹦鹉看见有人来就开始聒噪。这鸟儿学的是泰国话,它对我们学舌道:摘……殷殷,摘……殷殷(不着急,慢慢来)。惹得我们都笑起来。
院子井井有条,摆放许多盆花,花儿正好开得热烈奔放。老邓从衣兜里掏出鹅卵石,把它们安放在花台上,我看见花台里已经有了许多远道而来的鹅卵石。但是老邓并不满足,他说将来盖房子用得着这些石头。
屋里有个男孩子,见有客人来连忙合十问候。老邓说这是我的小儿子阿宝,读小学,其余三个都在城里住校。言语间透出一个父亲掩饰不住的自豪和慈爱。这是一个简朴整洁的家,地面干净,桌子上一尘不染,看得出主妇十分勤劳能干。虽然没有一件高档奢侈品,没有沙发空调冰箱,连电视机还是黑白的,但是屋子里仍然弥漫着一种足够温馨的家庭气氛。老邓让男孩子去屋里做功课,随后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忙乎,为我们做出一锅香喷喷的鱼粥。我们过意不去,把电风扇对着他猛吹,他抖着汗湿的衬衣连连说:不用不用,我习惯了,习惯了。
我环顾屋子问他:你太太呢,她不在家吗?
老邓不答,只顾催促我们吃饭。饭后我们坐在一张宽大的硬木家具上,刘义盘着腿,我掏出笔记本来准备提问,老邓小心地把儿子的房门关上,搬来一只小木凳坐在我们对面。他开口说:我从来没有接待过客人,我没有朋友,我的家只属于我和孩子们,所以我不喜欢被人打扰。你们是我第一次也许最后一次破例接待的客人,因为你们是老知青……
于是他开始讲述起来:渡口跳江以后,如何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在金三角流浪,足迹遍布萨尔温江流域。他到过缅甸、泰国和马来西亚;替人赶过马帮,种过罂粟和橡胶;也讨过饭,入过黑道,险些被人追杀砍死。他整整流浪了13年!直到遇到她太太。两人一道从马来西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