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5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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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是一个广阔天地,广阔就是没有界限,风儿自由往来,因此我们常常听到许多有关游击队的传说。我们听说游击队装备精良,头戴红五星,军服跟解放军几乎一样(这正是我们心目中革命军队的形象),神出鬼没,到处打胜仗。游击队里还有许多男女知青,他们英姿飒爽,活跃在世界革命的舞台上。本来传说只是传说,给我们枯燥的知青生活增添一点新鲜感,然而不久对面发生一场战争,这场看似与我们毫不相干的战争,改变了许多知青包括我的同学曾二杜的人生命运。
与我国领土畹町仅一河之隔的那座小城,是边境口岸和军事要塞,驻扎许多“扁哒兵”。我们下乡不久那个旱季,游击队忽然大举围攻,隆隆炮声彻夜不息震动大地。
枪炮声立即吸引了所有的边疆知青。要知道这是真正的战争,不是军事演习。一时间知青闻风而动,连数百里外的知青都赶来了,畹町镇人头攒动,像过盛大节日。时有子弹炮弹飞过界河来,但是人们不为危险所动,要知道这不是坐在看台上看球,而是观摩一场武装夺取政权的革命战争。千载难逢的机会使得年轻观众如痴如醉兴奋不已。
战斗进行到攻坚阶段,游击队派出精锐之师“知青旅”,消息传出,中国一侧群情振奋欢声雷动。当一面猎猎飘扬的红旗出现在河谷对面时,观众情绪达到顶点,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喊声,为“知青旅”喝彩加油。敌人垂死顽抗,机枪哒哒,许多知青战士倒下了,他们的鲜血染红异国土地。这时候看台上有人唱起《国际歌》,悲壮激昂的歌声经久不息,直到最后“知青旅”的红旗插上敌人要塞。
后来别人告诉我,这个领头唱歌的人就是我的同学曾二杜。
战争如同一场山火,而山火是没有国界的。火星溅过国境,落进山坡上那些跃跃欲试的年轻观众心中。你想想,同为下乡知青,如今有人却穿上军装,扛起武器,为世界人民的解放事业流血牺牲,他们难道不是广大知青的人生榜样吗?列宁说过,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相比之下,国内知青那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生活不仅平庸和苍白,简直就是浪费生命。枪声未息,就有许多男女知青行动起来,他们成群结队地趟过界河,迫不及待地踏上异国土地去参军。我的同学曾二杜扔下一句豪言壮语是:妈的!要是世界革命成功,想打仗都没有机会……你们到底去不去?
据说当天越过边境的中国知青超过数百人。
4。大路
时光流转,下一个旱季到来的时候,我的知青生活依然如故。但是我却不知道曾二杜如何,因为他一去不复返,连音讯也没有。
这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在界碑一侧劳动,山谷对面忽然出现一支行军队伍引起我的注意。不久我就能看清他们身着草绿色军装,军帽上缀着五角星,个个全副武装。队伍里还有一架电台,因为我看见电台的五角星天线。不用说他们是游击队。我激动地屏住呼吸,紧紧盯住他们,希望从队伍中间意外地找到我的同学二杜。
有个战士离队向我跑过来。他佝着背,肩上压着一挺沉甸甸的机关枪,他气喘吁吁赶到界碑跟前,压低声音对我说:朋友,能帮帮忙吗?
我吓了一跳,我说:什么事?
他说:寄一封信。很要紧的信。
我松了一口气。许多知青都遇到过类似的事情,那边知青在国境线上遇到这边知青,就赶紧把事先写好的家信或者什么事情托付给这边。天下知青是一家,不论是否认识这边的知青都会竭尽全力去办。这个机枪手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有一种广播电台的味道,他的口音立即赢得我的尊敬。这是我第一次与那边知青相遇,所以我忙不迭地回说:那当然……交给我吧,向毛主席保证。
他小心地掏出一封信来,信封皱巴巴的,看得出带在身上很长时间。信封用钢笔写着地址:北京市**胡同**号蒋**母亲收。
我赶紧把自己裤袋里一盒皱巴巴的“金沙江”掏出来,还殷勤地替他点燃火。他犹豫一下,回头看看队伍。队伍原地休息,士兵都把枪架在地上。于是他也把机枪从肩头上卸下来,伸直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我听见他无限感慨地说:还是祖国的香烟好啊!
我们好像一对亲兄弟,一起亲热地吞云吐雾。我看见对方有一张年轻的娃娃脸,脸膛红扑扑的,嘴唇上方围着一圈浅浅的胡髭,那是一种乳臭未干的绒毛,因此我断定他顶多是个初68(初一)吧。我看见他扛机枪的样子并不轻松,甚至还有一点吃力,就有些敬佩地问他:你当兵多久了?
他向我竖起两根指头来,我说:两个月?
他说:两年。
我不由得对这个娃娃脸刮目相看,原来他还是个老兵。我问他:我有个同学也在你们那边,他叫曾二杜,你认识他么?
他认真想想,然后摇头说:游击队有很多部队,你知道他在那支部队吗?江东战区还是江西战区?
我只好瞠目,因为我根本说不清二杜在哪支部队。我说:上月他父亲工伤去世,请你把这个消息捎给他好么?
他安慰我说:我一定尽力替你转告。当然这件事比较困难,因为许多知青过来后都改了名字,也许你同学现在根本不叫这个名字。
随后我看见北京知青一双忧伤的眼睛像风筝一样越过界碑,投向我身后的伟大祖国。在我身后,近处有碧绿起伏的橡胶林,远处能看见星罗棋布的田野、村寨和带子一样闪亮的南宛河。白云在天空悠悠飘荡,白云之下有长江、黄河,有八亿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当然还有这个游击队知青的可爱家乡,我们伟大的首都北京城。
此时呼啸的季风已经远去,空气澄明如洗,轻微的山岚拂面,把飘浮在我们面前的烟雾和惆怅带走。山坡上有人叫他,队伍要行动了,北京知青扔掉烟头,重新将机枪扛上肩头。一瞬间我惊奇地发现北京知青的身姿威武极了,庄严的界碑仿佛舞台,金三角汹涌的群山如同背景,而夕阳落照像追光灯一样从天幕上打下来,把这个机枪手定格成一幅近乎完美的逆光画面。我心中猛然涌出一丝依依不舍之情,好像我们已经是老朋友,已经认识很久一样。我忽然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朝那个远去的人影大声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晚风像潮水一样涌动,林涛起伏,海浪把几朵破碎的浪花溅进我的耳朵里:路……路、大……路(或大陆或大树)。
大路和他的队伍去远了,渐渐变成一根虚线,消失在绿色的山林中,而那根虚线就永远地嵌进我人生的书本中。第二天我步行去到县城,亲手将那封信投进邮箱,我能想象这封异国来信将像鸟儿一样张开翅膀,飞向那个遥远的北京城。在以后像流水一样长长的知青岁月里,我再也没有遇见那支步履沉重的队伍,还有那个名字叫做大路或者大树的北京知青。
九十年代我到北京开会,曾经试图寻找记忆中**胡同,然而出现在我面前是一片现代化广场和高大建筑,那些灰暗陈旧小胡同和历史遗迹早已经无影无踪。
第三章 谁主沉浮
1。参军
1968年,第一个越过界河的卫校学生邬江河走进游击队招兵站,他颤抖手指填写一份招兵表格,他没有想到,中国知青参军的历史序幕由此拉开。在“姓名”一栏,他稍稍犹豫一下,然后写下“江海”两个字。
填表之后的江海被领到一个军官面前,局促不安地接受询问。军官坐在桌子后面,皱起眉头打量这个中国学生,感觉像审讯犯人。他问:你是个中国人,为什么要参加游击队呢?
他挺起胸膛回说:支援世界革命,解放全人类。
军官问:你知道游击队的宗旨吗?
他说:武装夺取政权,建立社会主义人民共和家。
军官又问:打仗会流血牺牲,你害怕吗?
他听见自己大声回说: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他看见那个军官脸上的乌云开始消散,满意的笑容像太阳一样透出来,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后勤管理员为新兵分发装备,换上军装的江海抱着一大堆军用物资,有点手足无措,像个发了横财的暴发户。三十多年后的个体动物医生老邬对我一一列数新兵领到的军事装备,我认真记录,不放过任何细节,因为这些宝贵细节有助于帮助我们认识国境对面那场陌生的丛林游击战争。
标准装备计有:一支半自动步枪、四枚手榴弹、200发(或250发)子弹,配有工兵铲和刺刀各一把。两套单军装、两套内衣内裤(没有冬装),还有胶鞋、袜子、毛巾、皮带、武装带、急救包、水壶、口缸、饭盒、干粮袋、挎包、背包、蚊帐等等。另有大、小雨布各一张。小雨布是一张透明的塑料布,大雨布则是一张结实的军用帆布。管理员对新兵做示范说,“小雨布”主要用于防雨防湿防水,雨季作战人人都离不开它,你可以将它顶在头上,也可以裹在身上。而“大雨布”却具有下述多种用途:1、当毯子盖。2、搭帐篷。3、负伤时做临时担架。4、牺牲后做棺材(裹尸布)。管理员最后一句话使得新兵心里格登一跳,好像听见乌鸦聒噪。
游击队每月每人发五“波”(金三角货币单位)钱当津贴,军官战士一样。五波相当于人民币一元钱,按照当时的购买力,可买一支牙膏和一块香皂。另外游击队规定:不许私自外出,不许逛寨子,不许到老百姓家里拿东西,不许会朋友,不许谈恋爱,不许调戏妇女……违纪将受到严惩,如此等等。对于渴望轰轰烈烈干一番革命的中国知青来说,他们连死都不怕,还会害怕艰苦吗?至于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是革命军人的本分。新战士热情似火,写决心书请战书,摸爬滚打,积极苦练军事技术,争取早日上前线杀敌立功。
头次穿上军装的新兵感觉有些像鸟儿,不是用脚走路而是在飞。幸福的感觉使得年轻人好像长上翅膀一样,恨不得飞回祖国,飞回家乡城市,让父老乡亲同学朋友好好看一看,自己已经是个真正的革命军人了。
另一个16岁新兵康国华从连长手中接过冲锋枪的时候流下幸福的热泪。即使过了很多年,盲人老康还能清晰地向我述说当时那份激动心情,他说自己有种放声歌唱的冲动,把内心激情,把获得新生的自豪感用惊天动地的歌声表达出来,让全世界人民当然也包括自己的父母亲人都听见。他,一个重庆牙膏厂资本家的儿子,一个打入另册的黑五类狗崽子,如今紧握钢枪,成为一名光荣的游击队战士,获得为世界人民解放事业而战的权利,这不是脱胎换骨是什么?不是获得新生又是什么?老康说:我为康家人争了光。争了一口气!新战士当天就赶去山下的照像馆,把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永久保存在照相纸上。许多年后我看见照片上的老康是个目光清澈的年轻人,他穿一身簇新肥大的军装,捆着结实的武装带,双手紧握冲锋枪,面孔呆板得好像西安出土的兵马俑。年轻人咬紧嘴唇,脸绷得很紧,但是他的眼睛和嘴角还是暴露了内心荡漾的稚气和兴奋。我想如果他一张开嘴巴,那些快乐的歌声立刻就会像鸟儿一样从喉咙里飞出来。照片后来托人带回国内,几经辗转终于寄到家人手中时,老康距离自己双目失明还剩下不到一年时间。
我的朋友刘义从排长手中接过一枝冲锋枪,这是枝旧枪,很显然经历过无数战斗洗礼。枪托血迹斑斑,枪膛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火药味。排长是个“阿佧”族(金三角土著民族),人称阿佧排长,阿佧排长面目漆黑,牙齿被槟榔染红,耳垂上吊着一对硕大的银耳环,给人一种狰狞的感觉。当然阿佧排长并不是我们今天的另类人群或者时尚青年,他是个忠心耿耿和老资格的游击队战士。排长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对新兵说:好好干,为勒干报仇。勒干是枪的前任主人,数天前死于敌人一次卑鄙偷袭。
刘义说,这枝血迹未干的武器折磨他一夜,他不认识那个倒霉的战友勒干,也无法想象死人模样,但是死人的武器传到他手里,就等于把噩梦带给了他。于是他花了很多时间擦拭武器,试图把残留在武器上的厄运清除干净,但是他没有成功。那股浓烈的血腥气味一直弥漫在他的人生中,直到他彻底走出战争阴影,把自己变成一个金三角的和平居民为止。
2。生存
军号嗒嗒,歌声嘹亮,新兵生活从此开始。
军人区别于老百姓不仅仅在于穿上军装,而在于生活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比方说,老百姓活着是为了工作,工作是为了生活更美好。但是军人活着是为了打仗,打仗就要不怕死。所以当你穿上军装,你就得准备去牺牲。
许多老知青特别对我强调说,当兵一切从头学习,一切从零开始。“零”指我们最基本的日常活动,比如吃饭睡觉走路。我认为这种说法有些牵强,有故弄玄虚的嫌疑,难道一当兵,就什么都不会了吗?比方我们下乡当知青,不是照样吃饭睡觉走路吗?没有谁把饭喂错地方,或者四肢着地走路啊。他们回说:你的话没错,但那是和平生活,不是游击队生活。更不是战争生活。
游击队每人发一条干粮袋,最多可装三天炒米,饿了就抓一把炒米填进嘴里。我说三天以后呢?他们回答自己想办法。或向老乡买粮,或者挖野菜,摘野果,打猎捕鱼,总之见什么吃什么。我说要是什么也弄不到呢?他们说那是常有的事情,你得学会填饱肚子,否则死路一条。南下作战,游击队被敌人围追堵截,战士只好嚼草根树皮,吃野菌野果,结果不少人死于食物中毒。
我想起当代一个军事电视片叫“极限生存”,但是老知青不同意。他们反驳说,你们那个极限生存不过是解决吃饭,可是我们还得跟敌人打仗。
睡觉是新兵学习的另一个全新科目。
我的同学二杜说:在游击队,当兵打仗的一个主要本领就是学会睡觉。你得站着睡,坐着睡,蹲着睡,靠着睡,走着睡,边走边睡,有机会要睡,没有机会也要睡。哪怕只有几分钟间隙,你也要抓紧时间睡一觉。
我对二杜有关走路睡觉的说法产生极大的怀疑。我说:如果边走边睡,前面人拐个弯,后面这位不就掉下悬崖去了吗?
二杜点点头,宽宏大量地笑笑,不与我争辩。后来许多老知青向我证实,尽管在和平时期人们看来不可思议,然而他们就是这样坚持过来的。
刘义说:你见过像鱼一样睡觉的人吗?我说鱼怎么睡觉?他回答泡在水里,只露出鼻子嘴巴。我说那不是鱼,是两栖动物,比方鳄鱼,还有乌龟。刘义不理会我的调侃,他说雨季作战,天地一片滂沱,夜里好容易盼到命令原地休息,人人倒头就睡。可是等到有人被雨水呛醒,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洪水已经漫过山坡,漫过身体,整个人就是浸泡在水中的一条鱼啊……
“零”还包括走路。
这种走路当然不是通常意义的步行或者散步,甚至也不是跑步赶路,因为在我们日常生活中,走路的前提是有路可走,没有路怎么走呢?但是游击队却偏偏选择没有路甚至连人迹也没有的原始丛林行军。翻开《辞海》,“游击”一词本意就是“游”(走路)和“击”(打仗)之意,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