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的权利-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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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起来说,这位泰奥多里?德?贝采还算公正虔敬,他多年来对加尔文忠诚不贰,终可以适时地接了主子的班。他极端仇视任何的精神自由气息,甚至比加尔文有过之而无不及——奴性的精神,总归会超过创造性的精神么。他讲过许多骇人听闻的话,从而在思想史上颇带了些邪恶的光彩。用他的话讲,“libertas conscientiae diabolicum dogma”——这是说,良心自由纯属恶魔般的原则。自由必须消灭干净。谁染上了可恶的独立思想,顶好用烈火利剑斩尽杀绝;“纵然残酷,暴政可是更妙,”德?贝采宣称,“比叫所有人随心所欲来得妙。……说不该惩罚异端,其荒谬可比肩于说弑父杀母不该处死;因异端的罪行更能邪恶一千倍。”由此一斑,我们自能窥见这小册子对“贝里乌斯派”的口诛笔伐,已沦于何其残忍愚蠢的地步。怎么?竟能按照他们的要求,以人道对待那般“monstres déguisés en hommes(人面怪物)”?绝不能;教义必得居于首位,人道云者只能靠边站。教义的命运存亡攸关,任哪个领袖都不能听任倡导仁慈;因这会是“charité diabolique et non chrétienne(魔鬼的而非基督徒的仁慈)”。于是,我们就在此遇见了这战斗理论,按这种理论,人道乃是种“crudelis humanitas(残酷的人道)”——德?贝采便是这样讲,而且这样的理论绝非最后一次出现。据他讲,人道乃是对人类的罪行,因为惟有通过钢铁的教规和无情的要求,方能引领人类走上意识形态的目标。“绝不能宽容那几条饿狼,除非我们准备着将全体良善基督徒投畀它们的利齿。……这种所谓的仁慈可羞可耻,因实际上它就是极端的残酷。”这样,德?贝采狂热地决计根除贝里乌斯派,他继续恳求当局,“de frapper vertueusement de ce glaive(以道德利剑予以打击)”。
卡斯特利奥满怀悲天悯人的情感,他向仁慈的上帝放声呼告,祈求这野蛮的屠杀终有个尽头。而今这日内瓦的牧师,满心激荡的仇恨,其热切绝不稍逊于卡斯特利奥的同情心;他竟至于向同一个上帝求告,祈求这屠杀绝无止息,“并且充分赐予信奉基督的王侯以高尚和坚定,将那般恶贯满盈的家伙剿灭干净。”然而即便这样的剿灭,依然无法满足德?贝采的复仇欲望。异端不仅该当处死,处刑的过程必得尽力缓慢而痛苦。他以虔诚的感叹,替每种想象得到的折磨手段预先做了辩解:“若是根据他们犯罪的程度施以惩罚,我认为就绝难找到什么折磨的方法,配得上惩罚他们可恨之极的罪行。”这种辩护神圣恐怖的赞歌,这种申明野蛮行为的残酷论证,任谁读到,都不免感到作呕。然而此时,新教世界正听任自己受日内瓦的仇恨与狂热驱使,建成个新式的宗教法庭,从而面临着严重的危机;与此同时,那些有思想的人不惜为宗教宽容拼将生命孤注一掷,其冒险行为极其大胆——虑及这些,对德?贝采的言行我们倒还能忍受。这德?贝采在那诽谤的文章当中还要求,为挫败这可怕的宽容思想,自此以后,必得把每个拥护这学说的人,每个替“贝里乌斯派”辩护的人,全当成“基督教的敌人”对待——必得当成异端,活活烧死。“对他们个人,我们必教以我所论及的每一观点,那便是无神论者与异端必得由行政当局予以惩罚。”不用说,卡斯特利奥及其战友们该绝无怀疑,若他们受良心的驱策,继续为塞尔维特之类可怜虫进行辩护,会有什么等待着他们——德?贝采笃定,假造的著者名字和出版地点,也无法叫他们逃得过迫害。“任何人都清楚你们姓甚名谁,清楚你们的计划所在。……我警告你们,贝里乌斯、蒙特福德及其一小撮人,时犹未晚!”
单从表面看来,德?贝采的小册子不过意在进行学术方面的争论,然而我们征引的威胁,却道出了它的真正意义。那些捍卫思想自由的人们终于晓得,只要他们要求人道的对待,他们的性命便处于严重的危险之中。德?贝采要引得“贝里乌斯派”的领袖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轻率行事,情急之下,便责骂卡斯特利奥胆小怕事。这日内瓦的牧师讲起话来满带着嘲笑:“别的方面他倒是够勇敢,像这书里那样大讲什么同情啦仁慈啦;然而他如此胆小怕事,竟先拿面具遮住脸,才敢伸出头来!”或许这作者是希望卡斯特利奥为他的警告,变得小心谨慎,缩回幕后;也或许他就是想叫卡斯特利奥暴露了自己。无论如何,卡斯特利奥迅速起而迎战。而今日内瓦的正教推行着自己的教条,并将这可憎的行径正式实施;卡斯特利奥纵然狂热地热爱和平,这样的事实依然迫使他公开宣战。他看得出,决定性的时刻已经来临。纵然塞尔维特已经身死,然而若不将他犯下的罪行诉诸所有的基督徒裁断,这第一次的火刑之火,势必用来烧死成百上千同样的人。这再不是一次孤立的谋杀行径,而将僵化为一个原则。于是卡斯特利奥暂时中断了自己的学术劳作,致力于写作当时最重要的起诉书——控告约翰?加尔文以宗教的名义,犯下在商培尔谋杀了塞尔维特的罪行。这篇公开的诉状名为《驳加尔文书》;虽则它主要针对一个个人,借由其道德活力,却表明它实在是亘古以来最为灿烂的一篇檄文——旨在于反对以法律压制言论,反对以教条扼杀思想,反对以无限卑鄙的强力消灭无限自由的良心。
一年又一年,卡斯特利奥认清了他的对手,也熟悉了他的策略。他清楚,加尔文会将对他个人的进攻,转变为对教义,对真正的宗教,甚至对上帝的进攻。因此在《驳加尔文书》的开篇,卡斯特利奥便要摆明,对米圭尔?塞尔维特的观点他既不赞同亦不谴责,同时也不建议对宗教及解经的问题进行任何的判断,而只是针对那一个人,针对约翰?加尔文,做谋杀的指控。他决计不叫诡辩的歪曲引他离开自己的目的,以杰出律师精确的风格,为他要辩护的案件进行了陈述。“今天约翰?加尔文享有重权,而我希望,比起我对他的了解,他的性情还要更温和。然而他最后一次重要的公开活动,却是一次血腥的死刑,而后便是对大批虔诚人士进行的威胁。正是因此,我本来厌恶流血(岂非整个世界都是如此?),也要依靠上帝的帮助,将加尔文的居心昭示天下,至少将他引入歧途的人带回正路来。
“一五五三年十月二十七日,西班牙人米圭尔?塞尔维特因其宗教信念的缘故,在日内瓦被烧死。煽动这次火刑的便是加尔文,该城大教堂的牧师。这次处决,特别在意大利和法国,引发了大量抗议活动。为回答这些抗议,加尔文刚出了本书,显然经过了最巧妙的着色处理。作者的目的,在于为自己辩解,在于攻击塞尔维特,也在于证明塞尔维特其罪当诛。我建议,对此书来一次批判性的考察。根据加尔文往日里喜好争论的态度,或许他会将我说成个塞尔维特的门徒,然而我希望没有人因此误入歧途。我并不为塞尔维特的观点做辩护,而单是批判加尔文的错误观点。我绝不想讨论受洗,三位一体,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我甚至没有塞尔维特那本书,因加尔文已经将他能够得到的尽数烧掉;因此,我不晓得塞尔维特提出过怎样的观点。我所做的惟有嘲笑加尔文的错误,这绝不涉及原则的分歧;我也希望让所有人清楚,这嗜血的人发起疯来是怎样的模样。我不会像他对塞尔维特那样对待他,像他那样将塞尔维特判了火刑,还将他写的所谓坏书一并烧掉——甚至现在,塞尔维特已经死掉,加尔文还继续对他进行辱骂。烧死了作者,烧掉了他的著作,加尔文竟然厚颜无耻,断章取义向我们提及这些著作。那仿佛一个纵火犯,先把座房子烧成灰烬,然后请我们参观房间里的家具。至于我,我不会烧死作者,亦不会烧掉他的著作。我要批判的书已经公诸每一个人,伸手可得,还有拉丁文跟法文两种版本。为避免可能的反对,我将在每处引文里加注章节的出处,而我对每段的批驳将标注于原书的同一页上。”
再没有哪次讨论能够如此坦率。加尔文既在那书里明确阐发了自己的观点,卡斯特利奥便将这“展品”示诸众人,恰如同检察官使用被告的物证。他将加尔文那书一字不漏重印下来,于是无人还能够说,他批判时对敌手的观点进行了篡改,或者怀疑他删节了加尔文的文字。于是对塞尔维特案件的这再度审理,便比之日内瓦的初次审理公正许多——那时被告是关在潮湿的黑牢,拒绝了证人,禁止了律师的辩护。卡斯特利奥下定决心,要叫整个的人道主义世界自由讨论塞尔维特一案的全部细节,也要让案件当中的道德问题真相大白。
对若干基本事实,原不会引起争论。这一个人,在被火焰吞噬的时候,依然高声宣示自己的清白无辜,却在加尔文的煽动下,在日内瓦市行政会的批准下,遭到残酷处决。卡斯特利奥便提出这样的问题:“米圭尔?塞尔维特究竟犯了什么罪?约翰?加尔文既无政治权力,而只掌宗教大权,他何能将这纯粹的神学事务,提交给市政当局?日内瓦的市政当局,又如何有权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塞尔维特处死?最后,又根据何种许可,依据哪家法律,将这个外国神学家在日内瓦处以死刑?”
对于第一个问题,卡斯特利奥为查清塞尔维特究竟犯了什么罪,考查了审讯记录和加尔文的发言。他能够找到的惟一指控,是讲塞尔维特“受某种莫名的标新立异渴望所驱使,轻率曲解了福音”。则加尔文对塞尔维特的全部指控,便是那西班牙人独立不羁地解经,导致他塞尔维特得出的结论,不同于加尔文宗教教义表达的方式。于是卡斯特利奥进行了回击。在宗教改革的战士中间,难道惟有塞尔维特被目为独立不羁地解经?有谁敢说,既然他解经的方式颇为独立不羁,他便悖离了宗教改革的真正意义?个人如此独立地解经,难道不是宗教改革的一项根本要求?那般福音派教会的领袖,除去确立重解《圣经》的权利,还有什么至于忙忙碌碌?难道加尔文本人,还有加尔文的朋友法里尔,在这些致力于由此重建教会的人们中间,岂非最为坚定勇敢?“不仅加尔文其人显得对革新过分热中,他过多的作为,竟令到人们产生了危险的抵触。十年来他所做的革新,多过天主教会六百年来进行的改革。”加尔文本人,便是顶顶勇敢的宗教改革家,他并无权在新教教会内部将新的解经观点诬为罪行。
“然而加尔文,既认为自己绝不会犯错,竟至于觉得自己的观点便正确无误,旁人只要跟他不同,便一定错误。”这就使得卡斯特利奥提出了下一个问题:是谁给了加尔文权力,叫他判断何为正确,何为错误?“诚然,加尔文对我们讲,每个作者只要不对他加尔文应声附和,一定是心怀叵测。因此对那些与他观点不同的人,他要求既禁止他们写作,也禁止他们讲话;这表明惟他个人有资格阐发他视为正确的观点。”而卡斯特利奥则希望坚持,并无任何个人和党派有资格讲:“惟有我们晓得真理,所有与我们不同的见解全错误。”一切的真理,特别是宗教真理,都模棱两可,易于争议。“如若对惟上帝了解的秘密如此笃定,仿佛我们分有了他最隐秘的计划,这不啻一种放肆。同时,实际上我们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却幻想能确切把握之,幻想倚靠想象代表之,这更无异于傲慢。”
自从世界诞生,教条主义者们便制造了五花八门的灾难。他们绝不宽容地坚持,惟有他们的观点与见解才算正确;他们狂热地要依自己的模式统一思想和行动——他们大吹法螺,大肆争论,搅得世界纷争不已,将本该并行不悖的思想,变成为杀气腾腾的敌对性争辩。卡斯特利奥便如此谴责加尔文精神上的不宽容:“所有宗派,都将自己的宗教建立于上帝的言语上面;而每一宗派的成员,都认为惟有他们才掌握了真理。然而按加尔文讲,惟有一个宗派才正确,其它宗派都得服从于它。诚然在加尔文大师眼里,只有他自己的教义才真确。可其它的宗派,也同样笃信他们自己的见解。据加尔文称,旁的宗派全错误;而别人则说,加尔文才是错误。加尔文要做至高无上的裁判者,旁人的希望也完全相同。由谁来断定?无论如何,有谁任命了加尔文充当惟一有权判处极刑的至高仲裁?他那垄断地位基于怎样的授权?他援用上帝的言语,为自己进行辩护。然而其他人,也同样援引上帝的言语。或许他会信誓旦旦,说他的教义无可争辩。什么人看起来无可争辩?他自己看起来而已,他约翰?加尔文看起来而已。那末,真理若是像他讲的那样显而易见,他又何必卷帙浩繁地写书?为何他从不劳神写本书,证明谋杀、通奸就等于犯罪?因为每个人都会觉得这些罪行太明显。如若加尔文事实上将精神真理的每个领域揭示得清清楚楚,为何他不给旁人一点时间,好了解在他眼里如此显明的事实?为何他不给一个机会便将他们打倒在地,这便剥夺了他们像他一样认识真理的可能?”
因此,卡斯特利奥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加尔文僭取了他绝无资格的地位——那便是精神和宗教领域至高仲裁的地位。若他认为塞尔维特观点错误,他便该当告知塞尔维特在何处偏离了正路。然而加尔文并未理智友善地进行争辩,而是立即诉诸武力。“你先逮捕了敌手,将塞尔维特投入监狱。在审讯当中,除去那西班牙人的仇敌,你不允许任何人到场。”加尔文乞灵于教条主义者惯用的伎俩。这般教条主义者,若发现争论趋于对他不利,便拒不听取对手讲话,还要堵住对手的嘴巴。如此求助于检查制度,恰暴露了教条主义者其人及其教义的岌岌可危。卡斯特利奥仿佛预见到自己的命运,继续申说加尔文的道德责任。“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加尔文先生。若你因遗产问题与旁人争讼,你的对手却能从法官手里得到一纸裁决,称惟有你的对手有资格讲话,你的发言却被禁止——你难道不会立即抗议这裁决太不公平?己所不欲,你为何施之于人?我们是在就信仰问题进行辩论。那末,你为何要箝住我们的嘴巴?岂非你已经坚信自己一方太嫌虚弱?岂非你已经生怕结论会对你不利,害你丢掉独裁者的地位?”
卡斯特利奥将声讨中断片刻,好传唤证人。一位著名神学家被传来反对传教士约翰?加尔文;他作证说,上帝的律法禁止世俗当局动用武力,控制纯粹精神上的过犯。这位伟大学者,这位著名神学家,便是加尔文本人;如今他被传来作证,只好不情不愿走进证人席。“由于加尔文看出到处一片混乱,他赶紧谴责旁人,免得他自己给人家怀疑。可显然只有一件事情,造成了这样的混乱——便是他那迫害他人的态度。在他的嗾使之下,做出对塞尔维特的判决;这不仅在日内瓦,更在整个西方世界,激起了惊恐与愤怒。如今他要将自己所作所为引发的谴责,转嫁到他人的身上。可他身受迫害的时候,唱的可是另一个调子。那时候,他也曾写了大量的文字,抨击诸如此类的迫害行径。为免得读我书的人怀疑我,我要从加尔文的《Institutio(原理)》当中抄一段。”
一五五四年时的加尔文,没准儿会将写下面一段文字的加尔文送上火刑柱。卡斯特利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