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的权利-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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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四年时的加尔文,没准儿会将写下面一段文字的加尔文送上火刑柱。卡斯特利奥征引的一段《Institutio(原理)》讲:“处死异端,不啻一种犯罪。以烈火利剑结束他们的性命,有悖于每一项人道的原则。”可一俟取得了至高的权力,加尔文立即将书里对人道的呼吁删除干净。在《Institutio(原理)》的第二版当中,上面一段文字已经被精心改过;这就如同拿破仑,一旦当上了第一执政,便要留意将他年轻时写的雅各宾派小册子悉数收购销毁,日内瓦的教会领袖也是一样,一旦由受迫害者变为迫害旁人,便急于压住他从前呼吁温和的物证。然而卡斯特利奥绝不容加尔文从他自己的话里溜开去。他逐字逐句征引了原文,好进行辩驳。“现在,”卡斯特利奥征引之后说道,“就让我的读者将加尔文先前的声明,和他今日的文章及做法来一番比较。显然,他的今天和从前之不同,恰无异于黑暗之于光明。因为他处死了塞尔维特,如今他便要将所有观点不同的人悉数处死。他,一个立法者,竟抛弃了自己的法律,要求将观点不同的人处以死刑。……一旦加尔文害怕旁人揭露了他的动摇与蜕变,将其推到光天化日之下,他便要把人家置之死地——对此我们又何能吃惊?大凡做坏事的人,才害怕真相大白。”
可卡斯特利奥要的就是真相大白。他坚持加尔文有责任向世界解释,往日倡导思想自由的人,何以会在商培尔把那塞尔维特活活烧死。因此,审讯还要无情地进行下去……
有两个问题就此解决。对事实不存偏见来研究,可见若说米圭尔?塞尔维特犯了罪,这罪行也纯属精神领域;进言之,即便这西班牙人偏离了加尔文心中正确的解释,这也绝不应当作普通罪行待。于是卡斯特利奥便要质问,何以加尔文要将纯粹神学的抽象事务,诉诸世俗权力,以压制与他不同的观点?在思想家之间,分歧惟有使用思想武器来解决。“若是塞尔维特操起兵器对付你,你自有权诉诸市行政会做你的援手。然而他既单单用笔当作武器对待你,你何以用烈火利剑攻击他的著作?你倒是告诉我,何以要动用市政当局做你的后台?”
在良心自由方面,国家绝不拥有管辖权。捍卫神学教义的工作只是学者的事情,市行政会绝无用武之地。市行政会的工作,乃是保护学者不受侵犯,一如保护着工匠、雇工、医生,或者旁的公民不受侵犯。惟有塞尔维特企图谋杀加尔文,市行政会方能应召干预。然而塞尔维特对加尔文进一步的攻势,仍不外理性的争辩;则加尔文对自己的辩护,也应该限于争论和理性的考量。加尔文企图辩解说,他的所作所为,乃诉诸更高的神圣命令;而卡斯特利奥的反驳,明确得不容置疑。他认为,基督的神圣命令,绝不可能纵容谋杀。加尔文诉诸摩西律,声称摩西律便命令以烈火利剑消灭不信者。卡斯特利奥激烈地答道:“老天在上,加尔文会如何执行他诉诸的律法?我想,他准把所有城里的民居、牲畜和家具统统毁掉才算完。若他调得来够他使用的兵力,他准会进攻法国和旁的所有国家,只消他觉得那里藏匿了异端邪说——准把他们的城市夷为平地,把男女老幼悉数杀光——连腹内的胎儿也绝不放过。”在辩护书当中加尔文宣称,若非负有捍卫基督教义使命的卫士们勇敢卓著,敢把坏疽的肢体截掉,基督教义的全身便要败坏。卡斯特利奥答道:“将不信者赶出教会,是教士们的权利;他们有资格将异端革除教籍,逐出会众,但无权将其置于死地。”福音书也罢,世上任何的道德论著也罢,都不存在如此不宽容的要求。“你可敢孤注一掷,声称是耶稣教导你烧死自己的同志?”于是卡斯特利奥发出怒吼,说加尔文,“他的手还滴着塞尔维特的鲜血”,竟写了篇好不愚蠢的辩护辞。既然加尔文老是在讲,他为捍卫教义,才不能不烧死塞尔维特,那全为保卫上帝的言语;同时,既然如同一切诉诸暴力的人一样,加尔文一次次狡辩,说他使用暴力,是为了什么超乎人类之上的利益——于是卡斯特利奥不朽的话,便如同一道闪光,刺破这最阴晦的时代长夜:“将人活活烧死,绝非捍卫教义,纯属谋害生灵。当日内瓦人处死了塞尔维特,这纯属杀人,绝非捍卫教义。不该以烧死他人证明我们的信仰,只该为我们的信仰,准备被他人烧死。”
“将人活活烧死,绝非捍卫教义,纯属谋害生灵。”这一句格言,何其真确明晰,何其人道不朽。对杀害塞尔维特的凶手,卡斯特利奥如此精辟地做出了判决。总找得到逻辑、伦理、民族、宗教方面的借口,辩解那将人处死的行径;然而刽子手和教唆者的个人责任却无可推绾。流血的行径,总有些特定的个人要对此负责;抽象的哲学训诫,绝不能宽宥了对人的谋杀。真理可以耳濡目染,而不能强行灌输。教义不会因狂热的行为更正确,真理不会因狂热的行为更真实。靠吹法螺无法传布教义与真理;靠翦除出自良心拒绝那真理的人,也无法使教义和哲学更真确。观念和见解,都是个人专有的经验,谁若得不到,它们便不会为你所有。训练,控制,也休想叫人得到。真理可以把上帝的名字叫上一千遍,可以一次次宣称自己神圣不可侵犯,却绝无权利毁灭他人受之于上帝的生命,因生命比任何教义都更其神圣。诚然在加尔文眼里,在教条主义者与宗派主义者眼里,速朽的人类,自应为不朽的观念而死灭,这实在无话可讲。卡斯特利奥却认为,每个因信念的缘故受苦就死的人,都是无辜的牺牲者。在精神领域里施行强制,非但构成了对精神的犯罪,也必是徒劳无益的事情。“绝不能强行约束任何人,因强制不会使人变得更好。企图强迫旁人接受真理,正如以棍棒把食物捅进病人的嘴里一样蠢。”因此到头来,势必沦于对持不同意见者进行镇压。“你们官吏们,免除你们动武迫害的权威罢。让人人有权自由地讲话写作,因这乃是圣保罗的旨意:‘你们都可以一个一个地作先知讲道……你们要切慕作先知讲道,也不要禁止说方言。’不用多久,你们便会晓得,一旦从强迫当中得到了解放,自由的成就将会何其惊人!”
事实得到了考查,问题得到了回答。如今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着手进行总结,并以横遭凌辱的人道之名宣告判决。上帝的追随者,“un étudiant de la Sainte Escripture(《圣经》的学生)”,米圭尔?塞尔维特其人,遭到了杀害。是加尔文对他提起了控诉,也是加尔文教唆了对他的审讯;而日内瓦市行政会,则负责实施了这项犯罪。对此案精神方面的复审,可见上述的两方,宗教当局和世俗当局,都逾越了管辖权。市行政会“根本无权对精神上的过犯进行判决”,而加尔文则罪行更重,是他将这一责任,强加在市政当局的身上。“在你和你的同案犯们证词的影响下面,市行政会将此人处以死刑。然而在此一问题上,市行政会既无资格行动,亦无能力分辨,一如盲人无法分辨颜色一般。”于是加尔文犯了双重的罪行:教唆罪和那可憎行为的实施罪。且不论怎样的动机令他将不幸的塞尔维特投入烈火,他的行径却是罪大恶极。“你之处死塞尔维特,或因他思考了自己所讲的话,或因他依凭内心的信念,说出了自己的思想。若你单凭他讲出内心的信念便将他处死,这就是因他讲了真话而杀他——即便他讲出的东西有错误,因他不过讲了自信为正确的东西,故不失为正确。另一方面,若你单凭他观点错误便将他处死,则你的责任是在实施极刑前,先试图用你认为正确的观点说服他,起码该从《圣经》当中找到证据,证明对那般错在信仰坚定的人,除去因他们的错误而一概处死,绝无他路可走。”加尔文毫无正当理由,便杀害了一位持不同意见者,这正是犯了罪,犯了有预谋的三重杀人罪。
有罪,有罪,有罪!如同号角三度震响,卡斯特利奥将判决公诸世界。人道,这至高的道德权威,已经做出了裁定。然而身后的补赎,无法令死者复活,因此恢复死者的荣誉,又有何裨益?不,如今的关键,是要将不人道的行径钉上耻辱柱,以保护生者,这样才能避免无数类似的行为再出现。绝非只有约翰?加尔文其人该当受谴责,他那些充斥着恐怖压制之类骇人教义的著作,也应判为不合人道。“你岂不看见,”卡斯特利奥问那受他判决的人,“你的著作和行径将会引向何处?许多人坚称,他们是在捍卫上帝的荣誉。自此以后,那般企图屠杀人类的‘上帝的捍卫者’,将会援你为证。他们会仿照着你走那灾难深重的道路,他们会像你一样以血玷污了双手。他们也会像你一样,将持不同意见的人送上绞架。”这危险的狂热分子绝不孤立,这是狂热主义的罪恶观念;自由精神的人们,固然要反抗独裁主义者、教条主义者,反抗独断专行、嗜血成性,更要反抗乞灵恐怖来达到目的的观念。卡斯特利奥的话恰写于百年宗教战争爆发之前,这使得他的话变成了预言。“靠你嗜血的祈求,早已是血流成河,而且远无止境,最残酷的暴君动用大炮,也望尘莫及——除非上帝怜恤可怜的人类,让王侯将相张开眼睛,停止那残忍成性的行径。”
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生性温和,力主宽容,然而虑及遭受追捕迫害的人们的苦境,仍无法置身事外。这痛苦促使他绝望地放声呼告上帝,祈求赐予这世界更多的人道。于是在我们援引的反驳当中,他那雷霆般的声音,诅咒着一切因其狂热的仇恨而破坏和平的人。在著作的结尾,他写了下面一段壮丽的祷文:“早在但以理时代,这种臭名昭著的宗教迫害便已经横行无忌。那先知的敌人们,发现他的作为无懈可击,便勾结起来,对他的信念展开攻势。今日的事件,正是如出一辙。一旦在敌人的行为当中找不见漏洞,人们便对他们的‘教义’舞刀动棒;而当权者没有主见,易于说服,令到这样的伎俩极尽机巧。于是那般高声倡导着‘教义神圣’的人,总是要压迫弱者。哦,他们那‘神圣的教义’,耶稣在最后审判日必会弃若敝屣,因彼时他必审判行为而非审判教义。当他们对他讲,‘主啊,我们是你的信徒,依你的教诲而行’,他便会答道,‘你们这些作恶的人,离开我去罢!’”
第八章、暴力消灭良心
绝少有哪个精神暴君像加尔文一样,在卡斯特利奥的《Contra libellum Calvini(驳加尔文书)》当中,遭受过如此激烈凶暴的攻击。不难想象,它那根本的真确与明晰,教给哪怕最冷漠的人,如不立即反抗日内瓦的暴力弹压,新教下的思想自由,乃至欧洲思想家的普遍自由,都将会丧失净尽。由所有方面的可能性判断,经过卡斯特利奥对塞尔维特受审被杀一事无懈可击的论证,西方世界的正直人士准会赞同他的判决。在这案件当中,如此可怕的攻击打倒了被告,害他定然一蹶不振;卡斯特利奥的宣言,必能结束加尔文毫不妥协的正统势力,而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一切都平安无事!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势,这辉煌的宽容呼吁,俨然未曾产生丝毫的效果;那理由简单之极,也残酷之极——便是在当时,卡斯特利奥的《Contra libellum Calvini(驳加尔文书)》未能获准出版。在加尔文的教唆之下,这书还未及向欧洲的良心发出呼吁,便给检查制度扼杀掉。
当该书的手稿,已由作者在巴塞尔的朋友之手传阅开来,日内瓦的统治者终于靠暗探的协助,晓得卡斯特利奥要出的书,对他们的权威将是何其危险的挑战。他们立即还击,狠狠地还击。在这样的情形下面,压倒优势的国家组织要对抗孤立无援的个人,这真是何等可怕的事情。那加尔文只因塞尔维特与他的观点不同,便能逞起凶心,将他活活烧死;如今,靠了单方面的检查制度,他又能防止自己的凶暴行径遭指责。至于卡斯特利奥,希望以人道的名义抗议加尔文的暴行,他的话却无人倾听。诚然,一个自由市民,还是个大学教授,巴塞尔城本无理由禁止他展开书面的辩驳;然而加尔文实在算上个战术高手,却把一切操纵得驾轻就熟。他的工作,透过外交途径进行下去。于是由日内瓦城,而不由公民加尔文,拟就了一份正式的抗议,专为反对卡斯特利奥对“教义”展开的攻击。结果,市行政会和巴塞尔大学便遇到个痛苦的选择:要么禁止一个自由作家的工作,要么维护他的工作,而与最强大的城市之一相对抗。在这世界上,强权往往战胜了公道,权力每每征服了道德。巴塞尔市的议员们老成持重,宁可牺牲一介学人,不想拿脑袋去撞南墙。于是他们颁发禁令,不许出版任何算不上严格正统的著作。这禁令便使得卡斯特利奥无法出版《Contra libellum Calvini(驳加尔文书)》,也令到加尔文兴高采烈:“Il va bien que les chiens qui aboient derrière nous ne nous peuvent mordre(疯狗叫啠',何必怕它咬)。”
一如塞尔维特被熊熊的柴堆窒息了声音,如今卡斯特利奥是被检查制度箝住了嘴巴。恐怖手段又一次保住了“权威”;卡斯特利奥身遭重挫,无法写作——不,还要更糟,他被剥夺了替自己辩护的权利。凯旋的敌手以加倍的狂怒还击他,却不许他挥拳进攻。过了足有一百年,《Contra libellum Calvini(驳加尔文书)》才得以出版。于是卡斯特利奥在这小册子里的话,毋宁是明确的预言:“己所不欲,你何以施之与人?我们争论的纯属宗教问题;那末,你为何要箝住对手的嘴巴?”
面对着恐怖统治,绝无呼告可言。卡斯特里奥沮丧委靡,只得忍受。那样的时代强力凌驾于精神,对被压迫者而言惟有一点聊以自慰,便是对得胜者的凯旋表现彻底的藐视。“你的言语和武器,不过是一切专制统治惯用的伎俩:它们能助你统治俗世,却无法帮你控制思想——你的统治植根于强制,而绝非上帝之爱。我不羡慕你的权力,也不妒忌你的武器。我有的是别一种权力,别一种武器——坚信我的清白无辜,坚信上帝会给我援手,赐我恩惠。真理或能暂时被世上那盲目的‘正义’所压倒,却无人能压制真理于永远。莫要瞩目那戕害过基督的尘世审判,莫要计较那只令暴力事业得胜的判决。上帝的王国,绝不存在于尘世之上。”
恐怖又一次得了上手。不幸的是事实上,加尔文的世俗权力因他的罪行而有所加强。编年的史册里,就找不到故事书里那般诗情画意的公正。我们得接受这一个事实,便是历史云者,这书面的万神殿,其作为本没有道德不道德之分。它不去惩恶,也不去扬善。因它的基础是强权而非公道,它往往将胜利分给那强大的人;于是在世俗事务方面,肆无忌惮,为非作歹,总会助你成事,而绝不碍你手脚。
加尔文的严酷无情固然备受攻击,他却清楚得很,惟有一件事情救得了他——便是更加严酷无情地使用武力。历史上总找得到这样的法则:动用了武力,便无法适可而止;建立了恐怖,就必得登峰造极。塞尔维特审讯期间以及审讯之后对加尔文的反对之声,倒叫他对自己的想法坚信不移,认为以一个独裁统治者而言,惟有对敌手极力弹压、残酷恫吓,惟有对反对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