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的权利-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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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普适众生,他会令国家铭记:不遵守成规,就等于犯罪。只有一桩倒霉事还能不断发展——对宗教与政治意识形态的乞盼,迫使他们在建立了独裁统治以后,立即堕落成暴君。可一个教士,一个先知,不再相信自己信仰和教义的内在力量,转而乞灵于暴力进行扩张,他便是在向自由宣战。不管那支配的思想是什么,只要是求助于恐怖做工具,强使异己的信仰趋于一律,这便不再是理想主义,只是件野蛮的行径。即便是最最纯洁的真理,一旦强加在持不同意见者的身上,就变成了对圣灵的犯罪。
这样的幽灵,这样的精神,真是好不神秘。它像空气一样无影无形,却仿佛融入了一切结构准则,简直所向披靡。它把那般性情暴虐的人错引入幻想,满以为他们能够随心所欲地把它压缩起来,顺当当关在密封的瓶里。然而每一次压缩,等量的反压力都会引起动态的作用;当压缩的力量相当强大,便会造成爆炸,因之压制性的举措往往引发反抗。幸而人类的道德独立性,最终依然无法破坏。独裁统治从来未曾在整个世界,强制推行起单一的宗教,或者单一的哲学。在将来它们依然做不到,因这精神总是从奴役状态下逃身出来,拒绝按照规定的方式思考,拒绝遵命变得肤浅苟安,拒绝听任强加的千篇一律永远留存下去。企图将神圣的多彩多姿,退化成一个共同的特性,武断地把人类分成黑与白,好与坏,绵羊与山羊,真正的信徒与异端邪说,忠心耿耿与心怀贰意——依据的只是一个“原则”,并且以强力当作惟一的后盾,这是何其愚蠢,何其徒劳。随时随地都会出现一些独立派,他们坚毅地反抗如此对于人类自由的一切限制,他们是这样那样的“拒绝服役者”。还没有哪个时代如此野蛮无道,还没有哪种暴政如此系统有序;但人们希望规避那叫大多数人噤若寒蝉的高压统治,捍卫他们确立个人信仰与真理的权利,反对权力狂们宣称的“惟一真理”。他们自能做得到。
虽则与现今相似,十六世纪时暴力的意识形态甚嚣尘上,自由而不受磨蚀的精神却依然存在。那时的人文主义者们留下的书信,适证明了那般黩武的家伙造成的动荡何其痛苦难熬。一般教条贩子,在市场上大叫大嚷:“我们教的都正确,我们不教的全错误!”人文主义者们对这些欺世盗名的家伙满心憎恶,令我们大为感动。人文主义者信仰开明的世界主义,那般“改革家”的不人道行径让他们胆战心惊。西方世界曾经培植起对美的信念;而萨伏纳罗拉、加尔文以及约翰?诺克斯一干人,企图把美断送干净,把世界变成道德神学院——他们口沫飞溅,满世界宣扬自己凶暴的正统教义。人文主义者们以其预言家般的敏锐,早预见到这般偏执自满的家伙,必会给欧洲带来灾难。透过口舌的喧嚣,已听得见武器的铿锵;一场灾难惨重的战争,已经是迫在眉睫。然而这些人文主义者们,他们明知道真理,却不敢为真理而战。大凡人的长处,本来各有取舍;于是敏锐的人往往不擅行动,实干的人往往缺乏洞见。人文主义者们心怀悲悯,他们互寄的信件好不叫人感怀钦敬,他们也常常关上书房的门大诉其苦。然而对反基督者,他们绝不会公然抗拒。伊拉斯谟躲藏起来,时而放胆射几支冷箭。拉伯雷穿戴起小丑的衣帽,以他凶野的嘲笑做鞭挞。至于蒙田,这聪颖高贵的哲人,只好在《随笔集》里雄辩滔滔。然而他们全不想挥拳痛击,阻止那些臭名昭著的迫害与处决。处世经验害得他们小心谨慎;用他们的话讲,贤人总找得到比驾御疯狗更好的活计,而明达的人自应退隐后台,免得自己也变个牺牲品。
然而,卡斯特利奥虽则同是人文主义者,却束装上阵,直面命定的灾难。因之,他有资格获取不朽的声名。他英勇地支持横遭迫害的战友们的事业,为此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每日每时,他都受到狂热分子的威胁;而他冷静自若,以托尔斯泰式的沉着,高扬起信念的旗帜,坚信每人对宇宙性质的理解各有不同,因此无人该向强力折腰。他宣布,所有尘世的权力,概无向旁人的良心行使权威的资格。他这样宣示,绝不以某教某派的名义,而是人类不朽精神的自发表现,于是他的思想,正如他的许多言辞,得以永不凋谢。人类普遍而永恒的思想,一旦经过艺术家的塑造,便会永远保持砥砺之初的锋芒;一篇旨在促进人类团结的声明,自比那些分裂好战、教条主义的宣言更其长存。这人杰地灵,虽然遭人遗忘,他那非凡的勇气,特别在道德领域,却足为万世师表。当卡斯特利奥傲然挑战神学家,把遭加尔文杀害的塞尔维特称做“被谋杀的无辜者”;当他回答加尔文的诡辩,朗朗宣示不朽的话语:“将人活活烧死,绝非捍卫教义,纯属谋害生灵”;当他在那远早于洛克、休谟、伏尔泰,并且比他们更加辉煌的《宗教宽容宣言》里,一劳永逸地宣告思想自由的权利——他明知由于信仰的缘故会危及生命。读者不要以为,卡斯特利奥对于处决米圭尔?塞尔维特的抗议,可比肩于伏尔泰抗议让?卡拉斯案和左拉抗议德雷福斯案这些更其煊赫的事件。这样的比较,绝不至贬低了卡斯特利奥的行为道德上的伟大卓绝。伏尔泰为卡拉斯斗争的时代更加人道;而他又是个名作家,能指望国王诸侯保护他。同样,左拉有一支无形的军队做后盾,那便是欧洲乃至世界对他的钦敬。毫无疑问,伏尔泰和左拉要以名誉和安逸生活冒风险,但绝不至于殃及生命。卡斯特利奥就敢冒这个险。他知道,在他为人道进行的斗争当中,他那不幸的大脑必得专注于他生活其间的残酷世界所有的不人道。
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为他的英雄主义,必得付出充分的代价,便是倾其所有的精力去对抗糟粕。这非暴力的辩护士,本希望只用精神的武器,却被那野蛮的强力扼杀。诚如在他的身上一样,我们一再见到这样的人,除去道德的正直便毫无力量,却向一个严密的组织孤军作战,那根本就没有什么获胜的希望。只要一种教条控制了国家机构,执掌了国家行使的镇压工具,它必是迅即建立起恐怖的统治。一切挑战其全能地位的言论都需镇压无赦,敢讲敢写异端邪说的人,往往还给扭断了脖子。加尔文从来就不想认真答复卡斯特利奥,只想给批判他的人堵上嘴巴。卡斯特利奥的著作被明令审查删改,一经发现便要予以销毁。由于施加了政治影响的缘故,周边各州也给说服,在其境内禁止他自由讲话。于是,只消毁了他抗议和批判的力量,一旦他连针对他的种种伎俩也无法说给人听,加尔文的仆从们便好无中生有攻击他。这再不是势均力敌的两方战斗,而是个手无寸铁的人给一伙暴徒残酷殴击。加尔文,他掌管着印刷出版,布道讲坛,教授讲座,和宗教会议。卡斯特利奥遭人跟踪,他的每句话都有人窃听,他的信件也给人拦截。谁会奇怪,这百手巨人般的组织,能轻而易举地击败那孤独的人文主义者?谁又会惊异,全由于卡斯特利奥死得太早,才叫他逃脱了流放与火刑之灾?那教条主义者高歌凯旋,他和自己的那般后继者肆无忌惮,还要对敌手的尸体滥施报复。卡斯特利奥已经死去,猜忌和卑鄙的咒骂却依然传播不息,如同生石灰销蚀着尸体,在他的名字之上乱撒灰尘。这孤独的人,不单反抗加尔文的独裁,也抨击横行于精神领域的独裁基本的原则;而对他的记忆,正如那般狂热分子希冀的一样,永远从人们的心里消逝净尽。
强力的这最后一招几近得逞。在生前,卡斯特利奥给人缴械箝口,束手缚脚;在死后,这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依然被有计划地压制,长年藉藉无名。时至今日,若是哪个学者从未听过、也从未提过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的名字,他大可不必羞惭。他那些主要著作,审查制度持续了几十几百年,学者们如何还能知道他?只要是加尔文的影响所及,就没有哪个印刷商胆敢印行这些书;到它们终于出版,靠它们来确立他先行者的声誉,已经为时太晚。到那时,旁人早接受了他的信念。这战役本由他发动,他也在这战役里蹉跌;而今后继的旗手们,已经把他的斗争继续下去。许多人命定生于阴影,死于黑暗——诸如乡巴佬汉普顿和无名小辈弥尔顿们便是如此。那些追随卡斯特利奥踵武的人,享受着他的声誉;每本教科书都告诉我们同样的错误,说洛克和休谟才首倡了宗教宽容。这错误重复又重复,没有人注意,就像卡斯特利奥的那本《论异端(De haereticis)》从未写过出过。作者道德的勇气给人忘掉,他为塞尔维特进行的战斗给人忘掉,他反对加尔文的战争(“苍蝇战大象”)给人忘掉,他的著作也给人忘掉。这些著作只有个天晓得的荷兰文全集译本;我们是在瑞士与荷兰的图书馆里找到了若干手稿,也知道了一些心怀感激的学生对卡斯特利奥的看法——这一个人,当时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是那时代里最博学最高尚的人,这些却成了他的全部“遗物”。对这被忘却的战役,他们依然怀着极大的感激,他们吁求把这不公正纠正过来。
历史可没时间做得公正。她的工作是记录成功的事件,写一本不偏不倚的编年史,至于这些事件的道德价值,她却很少评价。她的目光只盯住胜利者,而把战败者晾在一边。于是那些“无名小卒”,无意间被倾进遗忘的洪泽。Nulla crux; nulla corona——没有十字架,也没有花环,记录他们徒劳无功的牺牲。然而事实上,纯洁心灵的任何努力,都不会徒然无益;道德能量的每次消耗,也不会弥散长空,毫无反响。那些人们生不逢时,虽然失败,就其实现永恒观念而言却自有其意义;因观念要想在现实世界里复活,只能通过尽心竭力的人们在晦暗不明的地带勾勒成形,还要准备着为它步上尘垢扑面的死亡之路。从精神方面着眼,“胜利”和“失败”二词都有了新的涵义。自此以后,我们必得不断提醒这单单瞩目胜者丰碑的世界,我们这族类真正的英雄,绝非那般通过如山的尸体建立了昙花一现统治的人,倒是那些毫无抵抗能力、屈服于优胜者强力的人——诚如卡斯特利奥在他为了精神自由、为了在地球上最终建立人道王国的斗争当中,被加尔文压倒一样。
第一章、加尔文夺权
一五三六年五月二十一日,星期日,日内瓦的自由民们被一阵喇叭声正式召集到主要的广场。他们举起右手,一致宣布自此以后,他们将完全“按上帝之福音与言语(selon l'évangile et la parole de Dieu)”生活。
这宣告经过了公民投票,这种极端民主制度至今仍在瑞士盛行不衰。在前主教宫,宣布了改革后的宗教自此成为日内瓦惟一正当许可的信仰——这城市共和国的信仰。那老派的天主教信仰,不光要从这罗讷河畔的城里驱逐出去,还要将其粉碎,将其彻底根除,这简直用不了几年的时间。在暴民的威胁下,最后的一批神父,牧师,修士,修女,全给逐出了修院;所有的教堂一无例外,都清除了偶像和其它“迷信”的象征。于是,五月里这确定胜利的节日终于来到啦。从这一天开始,新教绝非仅仅坐上了头把交椅,更执掌了独一无二的权力。
在日内瓦城,这无羁无绊的激进宗教改革,主要由一个恐怖主义者推动,便是传教士法里尔。此人禀性狂热,长相褊狭,盛气凌人,冷酷无情。“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那样傲慢无耻的东西,”素来温和的伊拉斯谟也要这样说。这“法国的路德”,对民众施加了压倒性的影响。他五短身材,奇丑无比,一部红胡须,满头脏头发,在布道台上向百姓们雷霆般喊叫,那暴烈的性格激起他们感情的暴风骤雨。诚如政治革命家丹东,这宗教革命家法里尔,有本事联合起群众分散隐藏的天性,鼓动他们团结起来发动攻势。在胜利之前,法里尔上百次甘冒丧命的危险。他曾在乡村给人威胁拿石块砸死,也曾被所有的行政当局逮捕禁止。可这人精力超群,蛮横无理,却又信念专一,他便以强力粉碎了抵抗。他带了一批冲锋队员做保镖,径直闯进个天主教堂,那当儿教士们正在祭坛上面举行弥撒。他直冲上布道台,在支持者的喝彩声中,痛骂反基督者。他组织了一批街头流浪汉,用做他的第二武装;他煽动一群孩童,在礼拜时间突袭了总教堂,他们尖声呼啸,放声大笑,学着鸭子的声音嘎嘎叫,把天主教徒的祈祷搅了个一塌糊涂。到最后,追随法里尔的人越来越多,他也便更加胆大妄为。他动员自己的卫队发动最后的攻势,指挥他们闯进修院,从墙上扯下圣像,再把这些“偶像”烧毁。这野蛮暴烈的手段,竟取得了成功。一小批积极行动的人,靠他们超群的勇气,靠他们随时准备使用恐怖手段的决心,便能够吓倒多数人——只要这多数人虽则人多势众,却松松垮垮,不堪一击。天主教徒们抱怨这些捣乱行径,试图敦促市行政会管起事来;可总起来说,他们宁愿闭上嘴巴耽在房里,直到最后,主教把自己的教区拱手交给大获全胜的改革派,未还一手便仓皇逃遁。
然而如今,到了胜利的时刻,法里尔那缺乏创造力的典型革命家性格便暴露无遗。凭借着冲劲和狂热,他自能把旧秩序推翻;然而,他无能建立新秩序。论辱骂他堪称一等一的高手,却不具有组织才能,精于捣乱,而不擅建设。他能对罗马教会评头品足,煽惑愚钝的民众仇视修士修女;靠那渎圣的双手,他能够破坏摩西的律法。待到这一切大功告成,他却只剩下以绝望的困惑,凝视自己一手造成的这片废墟的份儿——因他的心里没有目标。如今,在日内瓦天主教已然被扫地出门,新的原则将要取而代之,法里尔竟然一败涂地。他那颗心纯粹专注于破坏,造成的惟有真空而已;一个街头革命家,绝不会属于建设性的理智类型,破坏的完成,便是他工作的结束。
在关键时刻犹疑不决者,绝不仅法里尔一人。在德国,在日内瓦而外的瑞士其它地方,宗教改革的领袖们面对历史赋予他们的使命,同样表现得分崩离析,首鼠两端,不知所措。路德跟茨温利起初的计划,不过是净化现存的教会,把对于教皇和市行政会权威的信仰,导引到对久经遗忘的福音信条的信仰。在他们眼里,宗教改革,便意味着开始对教会进行重建——或可说进行改善,进行净化,恢复其初期的诚信。然而,天主教会却是强梗固执,不思让步,他们无法从天主教会的内部工作,而只能转到教会的外部——这样的工作事不宜迟,因为一旦需要超越破坏,转入建设,分道扬镳的局面便就此出现。诚然,对这般宗教革命家,诸如路德、茨温利以及其他宗教改革的神学家,最最合乎逻辑的惟有一端,便是为了新的教会,基于共同的信条与实践,兄弟般团结起来。然而何尝有上合自然、下应逻辑的事情,影响过历史的进程?世界范围的统一新教教会不曾建立起来,满世界倒是冒出了无数小规模的教会。维滕贝格对苏黎世神学家的话嗤之以鼻,日内瓦又对伯尔尼的实践弃如敝屣。每个城市,都想搞自己的一套宗教改革,有的是苏黎世的模样,有的是伯尔尼的风格,还有的则是日内瓦的精神。每一个历史性的关头,欧洲诸国民族主义者的傲慢,恰正预言般地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