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爱小说网 > 体育电子书 > 异端的权利 >

第5章

异端的权利-第5章

小说: 异端的权利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于是,加尔文便把成文的言语,归结为世俗行为的至高权威。这俨然是在重复宗教改革尽人皆知的基本要求。可事实上,他远比宗教改革跨出了巨大的一步,并且彻底冲破了原有的观念之圈。因为起初,宗教改革本是在精神与宗教事务方面保证和平的运动。它的目的,在于把福音交在每个人手里,而不加任何限制。造就基督徒品性的是个人的信心,而不是罗马教皇,也不是宗教会议。这“Freiheit des Christenmenschen”(基督徒的自由)由路德创始,却连同所有其它形式的精神自由,给加尔文从其信徒手里无情地夺走。在他眼里,上帝的言语绝对清晰;于是他颁布了法令,规定惟他一人可以解释上帝的言语,阐发神圣的教谕,旁人都绝不允许。诚如教堂的屋顶要石柱支撑,《圣经》的教谕亦需支持教会,俾使其永远坚如磐石。上帝的言语已不再起logos spermatikos(道之精髓)的作用,不再作为永恒创造性和改造性的真理,而仅仅作为一劳永逸地阐释日内瓦基督教律法的真理。

    于是,加尔文创立了一种正统的新教,来替代那正统的天主教。可以很公平地讲,这新型的教条独裁,早带上了《圣经》统治的烙印。自此以来,这一本书便成了日内瓦的主宰与法官。上帝是立法者,而他的传教士,这般独占阐释神圣律法权威的人,某种意义上便是摩西天命的裁判官,也是凌驾国王与民众之上的裁判官,对抗他们的权力,便是自蹈罪恶。除去宗教法庭的解释,旁的解释概无效力;惟有这样的解释,才是日内瓦立法的基础,市行政会则是毫无地位。惟有这样的解释,才能裁定什么应该允许,什么该当禁行;有谁胆敢挑战它们的统治,便合该倒霉。否认教士独裁的正当,便是向上帝挑战;对《圣经》品头论足,会立即付出血的代价。这强力的统治来自于追求自由的运动;大凡这样的统治,其对于自由观念的反对,却往往比之世袭的政权更狂热。那般倚靠成功的革命取得官位的人,会最愚昧、最不宽容地反对进一步的变革。

    一切的独裁者,起初往往企图将一种理想付诸实现,然而理想的形式和色彩,却会取诸那致力实现这理想的人。因之加尔文的教条,这精神的造物,便难免在外表上酷似它的创造者。只消看一眼他的长相,便足能预见得到,较之以往对于基督教义的任何注疏,加尔文的教条必是更加苛刻,更加乖戾,也更加暴虐。这加尔文的一张脸孔活像石灰岩,那仿佛一幅寂寥孤冷、苍岩嶙峋的风景,其中或许不乏神圣,然而绝不包含人性。只要有什么东西令到我们的生活丰富、快乐、美好、温馨、富于情欲(取这给人滥用的词语较好的意义),这张苛酷孤僻、永远苦行的脸上就必定欠缺。加尔文这长长的椭圆形面孔严厉又阴沉,瘦骨嶙峋,阴郁悖拗。狭窄的前额严峻苛责,下面那一双深陷的眼睛,如同炽热的火炭一般闪闪发光。鹰钩鼻从凹陷的面颊中间专横地伸将出来,薄薄的嘴唇宛如脸上一条横向的切口,而那张嘴巴,也难得露出点笑意。黯淡苍白的皮肤,看不出一点血色。这脸孔便是这般的惨白病态,好比发了烧,脸上的血给吸血蝠之类吸个精光——除非盛怒之下,刹那间才会现出潮红。这先知的一部胡须(而所有加尔文的门徒和教士,还要竭力模仿他们大师胡须的式样哩),徒然要在这躁怒的脸上,加一些男人活力的外表。稀稀落落的头发,一如它们附着的那张脸上的皮肤,没有一丝的生气;它们绝不像古画里摩西的胡须,庄严地下垂,倒仿佛一撮垂头丧气的灌木,稀疏地长在贫瘠的土地上。

    这脸孔何其晦暗而惨淡,何其孤寂而紧张!很难相信,有谁想把这贪婪多嘴的狂热分子的画像,挂在自家内室的墙上。日常行动中间,若是觉到这警觉窥伺的目光老是盯着你,任谁也不免吸一口冷气。绝没有哪个人的快乐,能够与它对垒。祖尔巴兰或许最成功地将加尔文刻画了出来——这西班牙的狂热分子描摹的是苦行者和隐修士,这倒跟加尔文的风格正相一致——便是黑暗背景里的黑暗。那些人住在远离尘世的洞窟里,永永远远读着一本《圣经》,他们精神生活的用具,惟有骷髅与十字架;那些人身陷的,是寒冷漆黑、无法接近的孤寂。人类本有其无法接近的一面;而终其一生,守卫着加尔文的便是这一面。从少年时代起,他便着黑衣。黑色,那便是直遮住前额的四角帽,这种教士帽既类似于僧侣的头巾。也有似于战士的头盔。黑色,那又是长达脚面的长袍,这种教士袍仿佛法官的长袍,着这衣服的人要不断惩罚别人;这种教士袍又如同医生的长袍,着这衣服的人必疗治罪孽和溃肿。黑色,永远是黑色,永远是这严肃、死亡与无情的颜色。除去这职务的象征,加尔文就不曾听任自己穿戴成其它的模样;因他希望旁人对他望而生畏,只把他视做上帝的仆人,穿的是岗位上的战袍。他不想让人当一个人、一个兄弟那样去爱他。

    然而若说他苛待世界,他对自己的苛酷也不稍逊。他守着最最严格的教规;对自己的身体,他仅仅听任为了精神的缘故,得到绝对是最低限度的食物和休息。夜里他只睡三小时,顶多也不过四小时;每天只草草吃一顿便餐,还要摊开一本书来读。他没有闲适的散步,没有任何的娱乐,绝不求松弛身心,特别是可能令他真正欣赏的东西,他避而远之。他工作,思考,写作,操劳,战斗,卓越地献身于属灵的事业;然而对自己的私人生活,他未曾用上哪怕一小时。

     加尔文从来不知享受青春韶华,不妨说他生而成熟。他还有个根本的性格,便是全然缺乏声色之需。这后一种品质,对他的教义极其危险。旁的宗教改革家全嘴上宣讲,心里相信,人可以感激地领受上帝的赐予,并以此为神圣的目的真诚服务。根本讲来,他们健康而正常,这样的健康,这样有力量享受生活,叫他们很是高兴。茨温利在他的第一个教区便留下个私生子;而路德,有一次笑嘻嘻地讲,“老婆不要也罢,姑娘可少不了”——总之,他们都是男人,乐意开怀痛饮,纵情欢笑。相反,加尔文却完全压抑了天性里情欲的成分,或可说单单允许它们以最晦暗的方式表现出来。他以其狂热的理智,全然生活在言语和属灵的世界。对他而言,惟有清晰坚实、合于逻辑的真理,才是惟一的真理。他只懂得秩序,只容忍秩序,对纷乱则嫌恶备至。他理智得至于偏执,一切能令人陶醉的享乐,美酒啦,女人啦,艺术啦,以及世上旁的上帝恩赐的享受,他概不染指问津。平生里只有一次,他向人求婚——这也是依从了《圣经》的教导,相信结了婚他会工作得更好,并非受了情欲的驱使。他不是自己考虑决定,而是委托朋友为他挑选合适的配偶。结果这情欲的狂热敌人,险些儿误与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订了婚约。到头来,醒悟之余,他跟一个他为之改宗再洗礼的寡妇结了婚。然而命运不给他享受快乐的资格。妻子给他生的独子只活了几天便告夭折,没过多久,妻子又撇他去世。这鳏夫还不到三十六岁,尚有二十载的好年华,他还得处理结婚事务,也得和女人接触。然而他不再接近任何女人,把自己整个地献给了宗教、教权和教规。

     不过,人肉体的需求绝不亚于心灵,那般忽视这需求的人,会遭到它残酷的报复。身体的每个器官,都表达着天然的需求,要将其自然能力充分使用出来。血液常需要更自由地循环,心脏常需要更有力地搏动,肺部要扩张,肌肉要收缩,精液要寻到自然的终点。有谁经常听任理智去压抑这些活泼泼的欲望,拼命不叫它们满足,就早晚要面对这些器官的反叛。加尔文的肉体,因其厉行教规而受到的报复着实可怕。这禁欲主义者总要装做这些欲望并不存在,还要骗自己也相信这一点;然而神经不断折磨着这个暴君,以此强调欲望实实在在的存在。精神生活的大师里,或许很少有谁,比加尔文遭受更多肉体反叛带来的痛苦。大大小小的病症接踵而来。加尔文所写的每一封信,我们都读得到一种奇异疾病造成的有害侵袭。这一次他提到偏头疼,害他好几天卧床不起;下一次谈的便会是胃疼,头疼,痔疮,腹痛,重症感冒,神经痉挛,出血症,胆结石,以及痈疽,寒战,短期发烧,风湿症,膀胱炎。他得不断地看医生;他的身体如此虚弱,仿佛每个部分都会因紧张过度而垮掉,变成个反叛的中心。有一次,加尔文呻吟般地写道:“我的健康如同一场旷日持久的死亡。”

    然而,他践行着自己的箴言:“per mediam desperationem prorumpere convenit”(振斗志于绝望,披荆棘于先路),不许疾病夺走他分秒的劳作时间。狂躁的身体,永远要盛气凌人的精神压制下去。有时高烧令他无法步上布道台,他会叫人用担架抬他去教堂,继续布道。有时他无法参加市行政会的会议,他会召集委员们在他家里开会。有时他卧在床上,牙齿打颤,盖着四五条热被子,好叫他瑟瑟发抖的可怜身体暖和一点;他还要在房里留下两三个秘书,轮流向他们口授指示。有时他跟个朋友到附近的乡间过上一天好换换空气,他的私人秘书们也会同车前往;没等他们抵达,信使们的马车早已开始在城乡之间往来奔波。每次疾病发作之后,他会马上抓起笔,恢复辛勤的生活。

    没法认为加尔文不够活跃。他是个勤奋的魔鬼,每日工作不停。黎明之前很久,别人还在熟睡,他书房的灯已经点亮;午夜以后,整个日内瓦早沉入梦乡,他的灯火还要亮上几小时。谁要在早晨晚上抬头看他的窗户,会觉得这孤另的灯火彻夜不熄。他做出的工作多得惊人,简直叫人觉得他必是同时用着四五个大脑。毫不夸张地说,这身患痼疾的人实在做了四五个不同职务的工作。他主要的职务,圣皮埃尔大教堂的传教士,只是他诸多职务中的一个而已;而这身兼多职的人,受狂热的权力意志所激励,逐步攫得了这些职务。虽则他在教堂的布道早已编印成书,塞满书架;虽则抄写员把所有时间都用来抄录,却依然只抄得完他全部著作的极少部分。加尔文,他是宗教法庭的首席法官,没有他的幕后操纵,任何决定都做不出来。加尔文,他又是卷帙浩繁的神学与论争著作的编撰者,《圣经》的翻译者,大学和神学院的建立者,市行政会的常年顾问,宗教战争参谋部的政治官员,新教教会的最高外交官和组织者——这“《圣经》牧师”就这样指挥着他神学王国的其他神职人员。他管理着传教士们从法兰西、苏格兰、英格兰和荷兰发来的报告,他指导对外的宣传工作。通过书刊印刷商和销售商,他建了个秘密机构,把触角伸到整个世界。他要与其他新教领袖讨论切磋,跟亲王使节会商洽谈。差不多每日每时,都会有外国的宾客前来造访。学生们和初露头角的神学家们,经过日内瓦时无不来问候加尔文,敬受他的教诲。他的家活像个邮局,是政治与私人事务信息的永久来源。有一次给朋友写信时,加尔文叹道,在他任职期间,他就记不起哪怕有两个小时,他能够连续致力于工作,而不受干扰。

    从匈牙利和波兰之类最远的地方,整日里由他信得过的代理人源源发来急件,而他要向无数求助的人提出自己的忠言。这次是一个流亡者,想定居在日内瓦,还要把家属安置在一块儿。加尔文便发起场募捐,确保他同教派的人得到欢迎与支持。下次是什么人想要结婚,旁的人想要离婚——这两条路全要归到加尔文,因为在日内瓦,不获他的批准,就没有什么精神方面的事情能够做得成。要是独裁统治的贪心能够局限于其正常的领域,局限于精神的事务,那该多好!然而加尔文认为,他的权力根本就没有限度。他可是执掌了神权政权的人呀!他觉得,俗世的一切事情,都必得屈服于上帝与圣灵。他便把包揽一切的手,凶暴地伸向城市国家的所有事务。几乎每一天,市行政会的会议记录里都找得到这样的话:“宜就教于加尔文大师”。他那双警觉的眼睛,就没有什么东西逃得过;纵然这灵敏头脑不停的劳作,我们不能不视为奇迹,这种精神上的禁欲主义,却势必带来无穷无尽的危险。只要彻底禁绝了个人的享乐,即便出于自愿也罢,准保会把这禁绝当作条法律强加给旁人,还要动用武力来推行——这对旁人固然不自然,对他可是自然得很呢。比之罗伯斯庇尔,可见禁欲主义者常常是至为危险的一类暴君。谁无法快乐地充分分享同伴的生活,就必会对他们毫不宽容。

    教规与绝不容情的严厉措施,便是加尔文教条的基础。在加尔文看来,人根本就没有权利,抬起脑袋真诚地打量四方,勇敢地在世界上阔步前进。他们必得永远活在“畏惧上帝”的阴影当中,笃信他们的缺陷绝无希望拯救,还要谦卑地俯首于这信念的前面。从起初开始,加尔文那清教徒式的道德,便导致他把快乐而无拘无束的享乐视同“罪恶”。凡有什么能带来鲜明的色彩,能给予我们尘世的存在以动力,凡有什么能使得灵魂愉悦,纾解紧张,能振奋精神,解放身心,减轻负担,在加尔文式的法典里面,准要给斥为浮泛空虚,多此一举。更何况,这般苛酷的判断也要加于艺术。甚至在宗教领域,多少世纪以来一直同神秘主义和宗教仪式密切结合在一起,加尔文也要强力推行他索然无味的意识形态。只要引得起感官的兴趣,只要带得来感觉的柔软摇摆,一概无情扫除,绝无例外;因为真正的信徒,在靠近上帝宝座时万万不可有个艺术家般首鼠两端的灵魂,那里芬芳的香气会害他们耳迷目眩,音乐能欺骗他们,貌似神圣的绘画雕塑也可以令他们误入歧途。

    惟有全然明晰的真理,才算是真理。上帝的言语,若非绝对简明,如何能视为上帝的言语!那末,便来把偶像崇拜丢开罢!教堂里的绘画雕塑,得抛将出去;五彩斑斓的法衣,得清除干净。我主的律法,要从弥撒书和镀金的神龛当中解放出来。上帝本不需要什么华美的矫饰。那些徒乱心灵的奢华宴饮,丢开罢!事主的仪式当中,不得有音乐,不得有洪亮的管风琴乐声。甚至教堂的钟声,自此以后在日内瓦也寂然无闻,因真正的信徒原不需那金属的铿锵来提醒自己的责任。虔诚,那本不靠外在于心灵的事物来维持,本不靠祭品与奉献,而端赖内心的顺从。清除教堂里繁复的仪式!清除寓意画和宗教典礼!消灭节日与庆典!加尔文一举之下,便把日历上的节日清除干净。复活节和圣诞节的庆典,那还是早年基督徒在罗马的地下墓穴里创设的,在日内瓦也全被废除。圣徒的生日,一概不予承认;教会的成规旧习,一例遭到禁止。这加尔文的上帝不愿给人敬,不愿给人爱,而只愿遭人怕。

    企图靠沉迷的状态,靠心灵的提升,来接近上帝,而非藉不断的崇拜自远处事奉上帝,对人而言这不啻一种狂妄。这里便涉及到加尔文式价值重估的最深层意义。加尔文希望把神提升得尽可能高于世界,便将尘世直打入最低的深渊。他希望把至高的尊严赋予上帝的观念,便将人的观念贬黜得卑微难言。这厌恶人类的改革家,把人看作些无法无天的暴民,看作些聚众滋事的罪犯。生命从千百种渠道,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1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