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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异端的权利-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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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人们会觉得,这个温吞吞的惩戒该让卡斯特利奥觉得满足。然而他另有想法。这事件只是强化了他先前的考虑,显然在日内瓦,有加尔文这样的暴君施行独裁,自由精神就休想存在。于是他请求行政会免去他的职务。通过这第一次的较力,通过考量对手的策略,他学到了许多,清楚那般政治党羽,一旦企图以真理听命于他们的政策,便会对真理肆无忌惮,任意妄为。他预见得清清楚楚,若他坦率果断地拒绝了高官显职,只会叫他的敌人大放厥词,说他卡斯特利奥由于行为不端,才丢了官职。于是在离开日内瓦以前,卡斯特利奥要求得到此事的书面报告。加尔文无从选择,只得在这报告上面签了名;时至今日,这报告还保存在巴塞尔图书馆的国家文件里。那上面说,单因为卡斯特利奥在两个无关紧要的神学问题上面持有分歧,他才遭拒绝任命为传教士。报告的最后部分原文如下:“无人可误解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去职之缘由。我们全体宣布,他实乃自愿辞去学院院长之职,且其克尽职守,慎始敬终,跻身教士,亦当之无愧。然情事难料,此绝非因卡斯特利奥稍有失检,其全部缘由有如上述。”

    然而加尔文毕竟把惟一起而敌对他的人逐出日内瓦,这到底算得上他的胜利。不过这样的胜利,好叫他损失惨重。卡斯特利奥德高望重,许多人把他的离开视为本城的一大损失。人们公然宣称,“加尔文大大错待了卡斯特利奥先生”;在人文主义者的圈子里面,人人都觉得在日内瓦,加尔文除去那般只会对他俯首称是的人,就容不得旁人。过了两百年,伏尔泰提到对卡斯特利奥的压制,他把这事件当做加尔文态度的关键证据:“我们可依据加尔文此事里卡斯特利奥所受的迫害,衡量出这暴君何其刻毒——卡斯特利奥之为学者远比加尔文伟大,而加尔文嫉妒成性,竟至于将他逐出日内瓦。”

    以加尔文的性格,对批评乃是过分地敏感。他立即悟到舆论与他敌对,大家普遍认他该对卡斯特利奥的黜免负责任。他好歹遂了心愿,将那惟一的独立派成功逐出日内瓦;可卡斯特利奥因之陷入了艰苦困顿,而如此种种皆要他加尔文负责,思虑及此,他又不免苦恼万分。成功的喜悦,敌不过难忍的苦恼。真正讲来,卡斯特利奥的决定实在出于绝望;从政治方面讲,加尔文堪称瑞士最权倾一时的新教徒,卡斯特利奥却公然同他敌对,因此便无法指望,马上就能得到新教教会里的其它职位。他离开日内瓦的决定太嫌卤莽,竟使他沦于赤贫。这位日内瓦新教学院的前院长,而今饥肠辘辘,得挨家挨户乞讨口粮;而加尔文可算聪明绝顶,他清楚败绩的敌手一旦走投无路,总会背水死战。如今卡斯特利奥已经不在身边给他搅乱,于是加尔文便想给这穷途末路的人留条退路。在这当儿,他一准花了许多时间,一封接一封写信替自己开脱。他声称,卡斯特利奥已然穷困潦倒;为给他谋一个适当的位置,自己可找了不少的麻烦。(可卡斯特利奥为何穷困潦倒?还不全是加尔文的过错?)“我但愿寻得足够接济,当不惜一切,以成此事。”然而卡斯特利奥才不像加尔文巴望的,听凭人家封住自己的嘴。他告诉所有人,他被迫离开日内瓦,正因为加尔文施行独裁;这恰便触到加尔文的痛处——因加尔文从不公然承认自己是个独裁者,而总把自己说成个鞠躬尽瘁完成旁人交给他的艰难工作的人。
于是他写给朋友的信上口气陡然一变,再不对卡斯特利奥表示同情。“你真该知道,”他给人写道,“这条恶狗——我是指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朝着我乱叫。他宣称因了我的专制暴政才被逐出职位,而我一心要做个至高主宰。”就在几月之内。这曾给加尔文说成担当上帝仆人的神圣职位亦受之无愧的人,成了只“bestia(野兽)”,成了只“恶狗”——仅仅因为卡斯特利奥宁愿忍受极度的贫困,也不肯听任自己因受俸牧师的赠赐而卖身缄口。

    这英勇的受穷,这自愿的遭难,令到卡斯特利奥同时的人们深为敬佩。蒙田就说,卡斯特利奥这样行事卓越的人,落在罪恶的时代实在悲惨。这法国随笔作家接着还说,许多人若是及时知道卡斯特利奥艰苦劳顿,准乐意为他援手。然而,蒙田是太乐观啦。无人肯对卡斯特利奥最低限度的需求,帮哪怕是一点点的忙。一年又一年,这被迫离职的人,得不到与他的学识和崇高的道德稍有符合的职位。很长时间里,没有大学肯去邀请他,没有传教士的职位肯去授予他,因在政治方面瑞士诸城已经深深依赖于加尔文,没人敢向这日内瓦独裁者的敌手行方便。这遭受围攻的人,毕竟还能在巴塞尔的奥泊林印刷所里当上个低级校对,以挣取菲薄的收入;然而这工作并不固定,养活不了他跟妻子儿女。他有七八个人要养活,只好加班工作,当家庭教师。穷迫多年,害得他身心交瘁;他只好隐忍下来,直到最后,巴塞尔大学终于给这百科全书般渊博的人一个希腊语讲经员的职务。可这讲经的职位重在荣誉,轻于收入,远不能将卡斯特利奥从无休无止的劳役下面解脱出来。这伟大的学者(许多人把他视为当时最伟大的学者),年复一年地苟延残喘,连雇工的活计也要去做。他要在巴塞尔郊区挖土;他要通宵达旦校对样张,替旁人的文章修改润色,翻译多种语言的资料——只为他白日里的工作不足以养活家人。我们算得出,他替巴塞尔的书商,译过成千页的文字,包括希腊文、希伯来文、拉丁文、意大利文和德文——只为他需要挣得每日的面包。

    多年失业,破坏了他敏感过度的虚弱身体,然而他独立不屈的精神却毫不动摇。纵然辛勤劳作,卡斯特利奥从未忘记他真正的任务。他百折不挠,坚持自己毕生的工作——把《圣经》译成拉丁文和法文。操劳之余,他会组织辩论,撰写评论与对话。无日无夜,他不曾坚持辛劳的工作。他不知道旅行的欢愉,未尝过娱乐的快意,甚至不晓得声誉和财富之类世俗的报酬。他宁饮无尽贫困的苦酒,宁愿放弃睡眠,也绝不背叛自己的良心。于是他给我们一个精神英雄的光辉范例——这世界可以对他视而不见,将他遗忘于黑地,他却依然要为自己心中至为神圣的神圣事业而战——为他言论的不可侵犯,为他观点的不可毁灭。

    卡斯特利奥与加尔文之间的真正决斗尚未展开。然而这两个人,这两种观念,已经彼此虎视眈眈,都清楚对手绝不会妥协。他们无法在一个城里、一种思想氛围下面共同活上一小时;然而,他们纵然各处一方,一住巴塞尔,一居日内瓦,却是在密切注视着对方。卡斯特利奥不曾忘记加尔文,加尔文也从未忽视卡斯特利奥;尽管他们绝不相互提及,这不过是伺机讲出至关紧要的话来。这样的对立,较过于单纯的意见分歧,而是两种哲学间的根本龃龉,绝无可能达成妥协。在独裁统治的阴影下面,精神自由便无法恬然自安;而只要独裁统治的势力所及,竟存在了一种独立精神,独裁的统治也绝不能够怡然自足。然而这潜在的紧张,总需要些特殊的原因才能激化。直到加尔文点燃柴堆,烧死了塞尔维特,卡斯特利奥唇边的话才算一吐为快。惟当加尔文公然向每个精神自由的人宣了战,卡斯特利奥才要以良心自由的名义,向加尔文挑起一场生死战斗。





第四章、塞尔维特事件


    有些时候,历史仿佛要从芸芸众生当中,遴选出一位杰出人物,好作为某种哲学观点的表征。这样的人物用不着一等一的天才,命运常满足于让一个没来由的偶然名字众所周知,就此便叫我们这族类永志不忘。这样讲来,米圭尔?塞尔维特绝非才华横溢,然而由于他骇人的命运,他的人格反更其令人铭记。此人颇有天赋,才气五花八门,然而这些天赋和才气,未免杂乱无章。他的头脑可谓机敏又有力,好奇又顽强,然而老爱从一个问题滑到下一个;他那誓将真理宣示于众的强烈欲望,却因其缺乏明晰的创造能力而打了折扣。他钻研过每一门科学,然而那浮士德式的智力,却令他无法对这些知识心领神会。他在哲学、医学和神学当中左冲右突,那大胆的言论常令读者眼花缭乱,然而会迅即沦于江湖郎中的自吹自擂。有次他得着先知般的启示,竟做了开拓性的观察,宣称一项肺循环的医学发现;然而他从不劳神利用自己的发现,也不探寻其与现有科学成就的关系。于是他瞬息即逝的洞见,只成为当时黑暗当中一道短暂的微光。智力上他精力充沛,却无法追随自己的见识——然而惟有不懈努力追求自己的目标,才能将能干的人变成富于创造性的天才。

    每个西班牙人都沾点堂吉诃德性格,讲这样的话实在陈腐;然而这句话却实在跟那阿拉贡人米圭尔?塞尔维特严丝合缝。他身体虚弱,脸色苍白,再加一撮修得笔尖的胡子,长得活脱便像那瘦瘦高高的拉曼查英雄;在心里他燃烧着堂吉诃德那辉煌而怪诞的欲望,要为了荒唐的理由大动干戈,向那现实的风车盲目进攻。他全不具备自我批评的能力,永远在发现崭新的事物,也笃信自己老在发现崭新的事物。这神学的骑士游侠,长矛在手,向一切可能的障碍纵马疾骋。能够叫他激动的惟有冒险,惟有荒唐、反常与危难。他一味争强斗狠,与意见不同的人大动干戈,论短争长;他决不参党入派,永远孑然一身,想象着善,臆造着恶——无处不独特,无时不偏执。

    这趾高气扬的人物永远跃跃欲试,所到之处无法不四面树敌。他的求学生涯先在萨拉戈萨,后在图卢兹,那还算比较平静。在图卢兹大学他结识了查理五世的忏悔神父;神父请他做了私人秘书,先带他到意大利,后是奥格斯堡议会。这年轻的人文主义者和当时的大多数人一样,只消涉及到宗教大辩论,便沉溺于压倒一切的激情当中。新老教义的冲突,激荡着他的心胸。举世争斗,这好战的家伙必定同样争斗;众人皆热中于改革的教会,他准要厕身其间。他性急又热切,只觉得此前每次有悖古代教会主张的教导和诠释,全胆怯冷淡,首鼠两端。在他眼里,便是那些能力卓著的改革家,像路德、茨温利和加尔文等人,洁净福音时也做得太不革命,因他们未曾打破三位一体的教条。这年轻人满心的毫不妥协,竟在二十岁时宣布尼西亚会议的决定大错特错,三重永恒人格的教条与神性的统一绝不相容。

    这样的观点纵然激进,可那时宗教骚动的潮流风起云涌,竟不至于引人注目。只要价值正给人重新评估,法则正受到重新厘定,人们总会要求有权利打破传统,独立思考。可对塞尔维特讲来有一点灾难无穷,就是他得之于那般争强好胜的神学家的,除去沉溺争辩而外,还有他们那最坏的品质——便是狂热争论,泥古不化。他急着要告诉宗教改革的领袖们,他们对基督教义的重塑全不适当,惟有他米圭尔?塞尔维特才掌握了真理。他赶着去造访当时最伟大的学者——在斯特拉斯堡,是马丁?比塞和卡庇托;在巴塞尔,是俄克兰帕狄乌斯——催他们在福音派教会的范围所及,迅速解决三位一体的“错误”信条。不难想象,有这么个西班牙生手闯进屋来,歇斯底里,无羁无绊,一口咬定旁人该立即痛改前非,马上接受他那套革命性论点——那般庄严稳健的传教士和教授该会何其暴怒嫌恶。他们直觉得他仿佛撒旦遣来的走卒,便大画十字,好祓除这狂热的异端。俄克兰帕狄乌斯赶走他那态度仿佛赶一条疯狗,叫他是“犹太人,突厥鬼,渎神灭祖,鬼迷心窍”。比塞在布道时讲,塞尔维特简直是撒旦的子民。而茨温利,则公然警告信众,反对这“西班牙罪人,一旦做得到,他谬误邪恶的教条,准会将基督的宗教一扫而光”。

    然而,正如那拉曼查的骑士绝不因旁人的凌辱施暴摆脱了奇思异想,这堂吉诃德一般的神学家绝听不进争辩,受不住批评。如若改革领袖们听不懂他,如若谨慎隽志的人们不在书房听他的宏论,他必得在大庭广众下面启衅宣战。整个基督教世界,得读到他的文章才行。他要印行一部著作。于是二十二岁上,塞尔维特倾其所有,在哈根瑙把他的观点印行于世(《De Trinitatis erroribus libri septem'论三位一体之谬误七章'》,一五三一年)。这引发了一场暴风骤雨。比塞毫不迟疑,声称这无赖该当“活生生扯出他的肠子来”;从这一刻起,整个新教世界,便把塞尔维特看成撒旦活脱的帮凶。

    不消说,一旦谁持有这样的挑衅姿态,一旦谁扬言天主教与新教教义一概大谬不然,他便无法在基督徒当中落脚栖身。自从米圭尔?塞尔维特犯下那奉行“阿里乌派异端”的冷酷罪名,他便像野兽一样,给人追亡逐北。他躲到后台,隐姓埋名;其实他舍此别无它途,因他早已经恶名昭彰。于是他回到法国,改名米歇尔?德?维尔纳夫,并以这假名在里昂的特莱许塞尔兄弟印刷所寻了个校对员的工作。换了新的生活范围,他那虽不专业然而极富想象的洞见,却迅即找到全新的刺激与论争。在校对托勒密《地理学》的校样时,塞尔维特昼夜苦读,竟至于学成个专业地理学家,还给这书写了篇详尽的引言。同样,当他校对一部医书,这灵活多变的人又学成了医生,并很快真的开始投身医学研究。他为此而移居巴黎,在维萨留斯附近工作,准备解剖标本,开设解剖学讲座。然而恰似从前在神学领域一样,这情急的人刚刚完成了学业,取得医学学位,便迫不及待地登堂授业,与旁人争强斗胜。而后在巴黎医学院,他宣布将要开设数学、气象学、天文学和星占学的课程;然而大学里的医生们,给这掺杂了星占学和医学的大杂烩搅得火冒三丈,对他那自吹自擂大张挞伐。当局对塞尔维特—维尔纳夫斯开始冷淡;巴黎高等法院得到举报,说他用那套“天谴星占学(judicial astrology)”捣乱滋事——这学问可是受到人法神律同声谴责的呀。这时还未曾揭露出,这“米歇尔?德?维尔纳夫”便是那受通缉的异端米圭尔?塞尔维特,但为保命计,塞尔维特只得再次逃亡。于是教员维尔纳夫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法国,一如从前神学家塞尔维特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德国。很长时间里,没人听说他在做什么;待到重新出现,他已经换上了新面孔。谁会怀疑维埃纳的总主教皮埃尔?保罗迈耶,雇的个常任医师,竟会是个异端分子亡命在外,还被巴黎高等法院判为骗子?可米歇尔?德?维尔纳夫毕竟小心翼翼,在维埃纳再也不讲他那套异端邪说。他屈心抑志,忍气吞声;他上门替许多人治好了病,也大大赚了笔钱。于是当他外出散步,碰见有钱的维埃纳自由民,他们会以西班牙式的礼节,向总主教阁下的常任医师米歇尔?德?维尔纳夫大夫脱帽致敬。“瞧他多出色,多虔诚,多渊博,多谦逊!”

    真正讲来,这激昂急躁的西班牙人,他的异端思想绝未泯灭。从前那穷根问底的不懈精神,依然激励着米圭尔?塞尔维特。一旦有谁全身心沉溺于一种观点,那情形活像患了热症:他的心里充满无羁无绊的活力,它寻求着发展与自由。每个思想家都会遇到那样的时刻,他有些迫切的想法免不了自寻出路,一如棘刺要从化脓的手指里排出来,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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