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网络2009.1-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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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来后就去找县长。县政府办公室那帮人见我去了,以为我又是去闹事的,拦住不让进。我连忙解释说我不闹事,我只找县长说事。那帮人说县长不在,到外头考察去了。我说我不信,前天我们闹事的时候县长还在。那帮人说我们哄你不成?我说反正我是不得搞的,为啥人家能招我家牯牛不能招。那帮人说,这话你对县长说,我们管不了。我说你们不说县长不在吗。那帮人说你走不走的,不走我们叫警察了。有个人说着还拿起电话要打。我可不想爷儿两个都给逮去,疼倒是个小事,关健是说出去丢人啊。所以我只好怏怏回来。那一会真把我给气死了。我气我是个泥巴腿子,不是个官儿。我想我要是个官儿,就晓得县长到底是不是真的出去了,我要是个官儿,他们就不会防贼似的防着我了,就会客客气气地让我直趟直过,去找县长。不过我又觉得自己想的好笑,我要是个官儿,我还用得着为牯牛的事找县长吗?命生定了,没法。舅子只有舅子命,想当姑爹万不能啊。
县长没找着,我心里还真慌了。听人说,这两天被招的人把名一报,就要送到外地学习了。我不能不慌。我这一慌就想到打瓜。我想他小是小点儿,可咋说也是我们的父母官儿。我就找到他,把他喊到指挥部院墙外,对他说,你得帮我忙。打瓜又把嘴唇嘬进了又嘬出,说,我怕帮不上啊。我说你不是会打官司吗?你得把我家牯牛打出拘留所,再打进黄磷厂。打瓜说,我怕不行啊,牯牛行凶打人是实,犯的是社会治安处罚条例第几条第几款。我说那咋办?打瓜说,我看你是不是再找下阚主任。打瓜怕我不明白,瞄了瞄三楼办公室,把嘴贴到我耳朵边说,你最好软和点儿。他这人我看得出来,刀子嘴豆腐心。好话说得倒人哩。
我没有办法,只好又去找阚四。这回阚四还是在多快好省地抽烟,我一推开门,屋里照样狼烟滚滚。我用手扇了半天把烟雾扇开一条缝儿,看见坐了一屋子人,都把眼睛盯到我身上。屋里一时安静得很。阚四说,谁叫你进来的?出去。我说阚主任。他说出去。我说,阚主任你就可怜可怜我们爷儿俩,让我家牯牛招工吧。阚四说,妈的,是猫是狗都想往厂里拱,你以为这还是你家原来一亩三分地?我说阚主任你大人大量,你刀子嘴豆腐心,我。我说着,扑嗵一声,跪在地上了。唉,想我丁歪歪一生,跪天跪地跪父母,什么时候给外人下跪过?可为了那不成器的牯牛,我跪了。我跪下的时候,脸上真是发火连烧的,能煎熟小鱼。我感觉一屋子人的眼光跟锥子样,在我身上一个劲儿地戳,一个劲儿地戳。我这是逼得没办法了啊。可尽管如此,阚四还是不买账,还把桌子一拍说,妈的,少给我搞这一套,起来。我说,阚主任。阚四又把桌子一拍说,生成的社会渣子,想进厂当工人,没门儿。我一听他这话,当时觉得天旋地转的,脑子里一穷二白。我都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出来的。
四
不过我还是想不通,都是一湾人,别人能招为啥我家牯牛不能招?打阚四办公室回来后,我心里发狠了,我想我就是拼上老命也要把牯牛弄进黄磷厂。不过我没再去找人,什么打瓜呀村长呀镇长呀阚四呀县长呀我一个都没找。我在暗暗等着那个开工的日子。
那天还真是个宜开工动土的黄道吉日,基本上是秋高气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县里大大小小官儿差不多都来了,警车梆梆梆地在前头开路,小轿车一辆接一辆地朝水田边上开,排了大半里路长。湾里男女老少也都来了,想看个热闹。按照仪程,首先由县长讲话,阐明建厂的历史意义和现实作用,大家噼噼啪啪地拍巴掌。我一看见县长就气。我想狗日县政府办公室的人都是些比王八蛋还王八蛋的王九蛋,竟然哄我说县长外出考察了。不过我只在心里恨。我当时站在湾里老少爷们儿中间,把那条短的腿支起,听县长讲话。县长讲完后,由县委书记亲自主持奠基仪式,用一把披了红的新铁铲铲土,往基石上倒,大家又噼噼啪啪地拍巴掌,还噼噼啪啪放了一大挂大地红牌鞭炮。再然后就是开着也披了红的推土机,象征性地推两铲子土,随便往那儿一堆,就意味着动土了,开工了。前两项都顺利,气氛也很热烈。不很顺利但很热烈地是最后一项。当那台50型推土机风起云涌地推着一铲子泥土开到现在厂大门口位置时,我就从围观人群中突然闪出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地直朝推土机跑去。我跑到推土机前,一扑身子,卧在那儿了。推土机猛一打刹车,停住了。跟着抢镜头的电视台记者也连忙把镜头朝向别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我听到好多人在起哄,丁歪歪,丁歪歪。我还听到起哄的人群骚动着往我这边跑。我感到我被骚动一下子围了,像一口井那样围得严严实实,四周光溜溜的井壁,上头碟子大个井口。骚动中我听到刚才讲话的县委书记对县长说怎么回事。县长对阚四说怎么回事不是说工作都做通了吗。阚四嘴里带着多大一股烟味儿说妈的刁民。我想我就是刁民。我是刁民咋啦。我就是要在自家田里做刁民,你管我的?谁叫别人能招工我家牯牛不能招?反正我是不得搞的。你们现在就这样想推我的田,我不得搞的。我就那么一条卧在那儿,左手抓住一株稻茬,右手抓住一株稻茬,两株都抓得死死的。我把脸贴下去的时侯,一股腥甜的骚泥巴味儿直冲我的鼻子。那味儿里充满了蝌蚪鱼虾土狗味儿,还有阳光稻米的味儿。那是我闻了大半辈子的味儿啊。我忍不住想流泪,把稻茬抓得更紧了。我当时已横下一条心了。我想他们是好汉就打我身上碾过去,或是把我一铲子铲起来,连土一堆倒了。这时我又听到一个声音说,丁歪歪你得讲道理,这已经不是你的田了。你的田指挥部已经征了,并且已经给你付钱了,这田就是指挥部的了,知道吗?我知道那是可主任的声音。可主任后来对我说,他当时是不得已才说的。他说他心里是同情我的,但阚四叫他说他不得不说。
我说反正我不管,你们要推我的田,我就是不得搞。阚四说妈的稀奇了,白纸黑字的协议摆在那儿还赖账?
我说我不得搞的,不招我家牯牛我就是不得搞的。阚四说妈的,拉出去。
我感到有两只手一左一右搭上了我的胳膊。我想这绝对是来维持秩序的警察的手,不然没那么专业和利索,像是鹰的爪子直朝肉里扣。可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没把我咋的。我死死抓住稻茬就是不松手。他们使劲拉我左手的时候,我就把劲运到左手上,他们使劲儿拉我右手的时候,我就把劲运到右手上,反正我是纹丝不动。他们看着这样不是事,就发蛮了,加劲往起拉,拉得稻茬子连根拔起。我就赶快抓住另一株。这株拔起了再抓那株,那株拔起了再抓这株,总有一株抓着。我一边抓一边将那长腿短腿在地上乱蹬乱弹,嘴里不住地喊,看啊共产党打人了,看啊共产党打人了。这时整个场子已乱得不成体统了。
五
那场闹的结果,你可能晓得,可我还是说说好。我正像一个泥巴人在地上乱蹬乱弹的时候,我感到他们加码子了,身上凭空多了两把手。这样加起来总共就是四把手了。先前的那两手当然是继续抓住我的手,这回倒没往起拽,而是按。后来加上的两把手则分别按住我一长一短的两条腿,也没往起拽。这样我就一人难敌四手,不能乱蹬乱弹了。我像一头年猪样被按得服服帖帖,使尽了老力气也莫想动弹半分。不知咋的,我突然感到很委屈,像没妈的孩子被人欺负了似的,眼泪一涌就出来,跟着就没词儿没句儿地嚎上了。没号上两声我就感到自己身体飘了起来,就像我喝黄磷后那一刻似的。原来他们把我抬起来了,一直抬到场外,抬到我家里,一甩甩到床上。同时跟去的还有打瓜。他们把我甩到床上的时候我还挣扎了一会。可打瓜把我给按住了。打瓜看了眼那几个警察,把个嘴唇嘬进又嘬出了好一会,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只把手在我肩膀上拍呀拍,那意思是让我安静,不要乱动。他这一拍我就真的不乱动了。说实话我也是没力气动了。这大年纪折腾了这半天,我是针尖儿大点力气都没了。我像一摊稀泥一样瘫在床上了。我一直在床上瘫了整整五天。等我能动弹着起来时,黄磷厂建设工程已正式开工了。我的那块地已被推得无形无象,到处堆着钢筋砖头啥的,汽车装载机吼进吼出,一群人忙着这儿挖沟那儿挖坑,看来马上要浇铸地基了。我一看,眼泪又差点出来了。
值得庆幸的是我家牯牛最终还是招上了。这事说起来还得感谢打瓜。我后来才晓得是他帮忙找县长说的情,提前把他放出来,又招上工。至于他是怎样帮的忙,我问他他也不说。我也就没多问,但我晓得这绝不是阚四同意招的。因为那天我领着牯牛去报到的时候,阚四见了我们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还说让我们牯牛小心点,别以为进厂就进保险罐儿了,要是犯了规章制度一样开除滚蛋。我家牯牛当时又捋胳膊动腿地要打人,我死死一把揪住。牯牛用眼睛把阚四剜上剜下好一会,说了声能的,然后被我硬拽出来了。
我家牯牛头天报名,第二天就被安排出去学习去了。半年后回来被安排到电炉车间当了电炉工,一上班就穿着件脖子围得紧紧的工作服,像他妈日本鬼子,围着炉子跑上跑下地忙乎,要么是操起铁纤去出炉渣,把炉眼儿生生凿开个窟窿,要是凿不开还得架上氧气管烧,总而言之要让炉渣像铁水样红彤彤地流出来,一流流到冷却池里,把冷却水整得热气腾腾,狼烟大冒,五里不见人烟。要么是和一帮子工友换石墨电极,嗡嗡嗡地用行车吊到楼顶上,再嗡嗡嗡地放下来,从水封口插到电炉肚子里。再不然就是到顶层料仓往下料管扒料,用扒粪钉钯样的铁扒子,一扒一下,一扒一下。当然,有时侯下料管不通了,堵了,就拿起一截钢管或是五磅锤啥的梆梆梆地敲着,一直敲到通了下料了为止。再后来,他就给黄磷烧残了。这都是后话,容我以后再给你说。我现在先说我自己。我家牯牛出去学习那半年,我可真不习惯哪。我不是一个人过着不习惯,主要是不习惯无事可做了。我这人生成无福,除了种地的爱好我是秃子烂了胯裆那个,一头无一头。别人每天还能拿着县上发的钱坐坐茶馆儿,溜溜公园,或者到发廊里让那些小妖精们按按摩,我只能一个闷到屋里。这人啊,一闷就容易发呆,一发呆就容易发傻。我是给闷得又发呆又发傻了。开头那几天里,我还以为是种麦子季节了,心里急着,早上一起来我就拿起铁锹打算去翻地。走多远了人家问我做啥去,我才想起地已没了,早给钢筋水泥堆满了,成了黄磷厂了。这事到现在湾里人还在笑话。有时候我一闭上眼睛就出现原先水田模样,麦子啊一片碧绿的浪,稻子啊也是一片碧绿的浪,浪得我身子也跟着一歪一歪的。可睁开眼睛一看,厂房都竖起多高了,再也找不到原来那地的魂儿了。我这心里头哦,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儿。
心里一难受,我就天天围着厂子转。我像个没事的和尚样,一转地过去,一转地过来。转累了我就回去吃点饭,歪到床上迷糊会儿,然后再转,搞得人家还以为我是黄磷厂保安人员在巡逻。我到现在都搞不清为啥要这样转。
我这样转着的时候,黄磷厂的建设工程是一天一个样了。转眼间,只见厂房不见土了。
六
我得说说河边那块地了。
差不多打建设工程一开始,指挥部就砌了围墙,把这一百几十亩地给围起来了。围墙是水泥砖砌的,说高不高说矮不矮,我把那短的腿支起后能勉强摸得到顶。阚四当上厂长后,又把靠河这边加了帽子,还用石灰抹了面,上面写满了筛子大字的标语,站在河对岸都看得清清楚楚。我问打瓜写的啥,他说写的是倾全县之力打造磷化工航空母舰,我却只认得打瓜的打字。
不过靠我那块地的一面没围。不是他们忘了围,而是根本围不了或是不用围。因为这边一面全是石头长成的陡坎,上面也是个一百几十亩的去处,早被征了建水泥厂了,水泥厂也早就把这一面砌围墙了。阚四就无意中成了投机取巧分子,只把自己的围墙砌到抵住人家围墙为止,白白省了几百条阿诗玛香烟的价钱。为这,水泥厂厂长阮科还将阚四的军,说要他请客。阚四说,妈的,你拆了它。阮科说不拆,不拆,拆了就挡不住黄磷臭气了。阚四说妈的你们水泥灰也不是好鸟儿。于是两个都笑,车子一开,吃饭去了。
我的那块地就在紧靠河边的水泥厂围墙下面,黄磷厂围墙尽头,往上爬上十几步石坎子就是。那块地我用挖锄把量过三五一十五回了,足足二分多面积。你问我当年水泥厂为啥不把那块地征了,而是把围墙朝里一闪,闪出那么大块地来,我怎么晓得。我只晓得那块地是我的,是我亲手一挖锄一挖锄挖出来的,一背篓一背篓地背土填出来的。
那块地原先叫台子上,我站在家里稻场边上就能大致看着,到地里做活时看得更清楚。现在不行了,叫黄磷厂电炉挡住了,要看只能站在院墙外的河堤上。打我记事时起,那儿就是个荒地。地一荒,就爱长剌架,长杂草,鸡都钻不进。一有剌架杂草就又少不了鸟,麻雀画眉牛屎八哥啥都有。一到播种或是收获季节,那些小东西们就黑压压地飞来找食吃,一赶又嗡地一下飞走,等人走了又嗡地一下飞来。那嗡的声音很大很沉,像是猛然间倒了一堵土墙。现在不晓得咋的,这些鸟们都不见了。我扯远了,还是说台子吧。那时候台子高得很,陡得很,早年有剌架挡着,后来又有水泥厂挡着,一般人上不去的,像我这样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更上不去,所以我活了大半辈了一回都没上去过。
我上台子之前,也不尽然就是天天围着黄磷厂转来转去。打头儿一年,我一直都在种地。当然我种的不是原来的水田和水田中的菜园,那都给占光了,一颗土都没了,我不能从围墙外挖个地洞进去到那儿种。别处倒是有,可都有主儿的,一种就有人找麻烦,想种也种不成。我是在河里种的。你知道我们这河是有名儿的清凉河,虽然水清得骇人,但不是太大,加上河床又宽,靠边上很有些有土的地方,有的晒席大,有的斗笠大,说是地也只算是个名堂儿。我就在那上面种。我在这张晒席上排点葱,在那顶斗笠上点几窝南瓜,虽说一年到头也收不了个啥,有时一季青菜一盘就炒完了,好不容易结几个南瓜,不是长蛆了就是叫人偷了,但我还是种得津津有味儿的。我要玩的就是那个味儿,按现在说法就是只重过程不重结果。我在种地过程中收获了种地感觉。要是一天没这感觉了就像犯了鸦片瘾,身上抖个不停,哈欠连天,鼻涕眼泪一笼统。我就这么种着愿意牌的地,可我那不成器的牯牛就是不愿意,他说我这是吃饱了撑的,还说再种就把我的农具家什一把拎到街上当废铁卖了它。我晓得他这是怕我丑了他。因为他和他的工友过往过来的都看得到我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地在那儿忙乎,总让人觉着黄牛黑那,格外一条筋。可我没听他的,还是种。牯牛说,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