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 作者:傅国涌-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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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7日,他读Clarence Mill的《气候与人生》;3月21、23日读《世界之罗盘》关于地缘政治学等文;3月24日读《洪北江诗文集》,第二天他在日记中说:“其所著《意言》乃四十八岁在贵州为学使时著,时为1794年,中有《治平》《生计》二篇述人口问题,与马尔萨斯氏所说相类,但其书'较'马氏第一版《人口论》出版年月早四年(1798),此亦可谓巧矣。马尔萨斯谓人口增加速率是几何级数,而食物生产增加是数学级数,其言简而包含甚广;氏则比较笼统。‘然言其户口,则视三十年以前增五倍焉,视六十年以前增十倍焉,视百年、百数十年以前不啻增二十倍焉。’”两者比较,竺可桢发出了“中国科学之不能兴亦以此”的慨叹。'59'
3月28日,他读费正清1948年出版的《美国与中国》;3月30日,读阿诺德…汤因比的《文化在审判中》;4月9日,读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全文不过十页、四千余字而已;较之洪亮平《治平》、《生计》两篇一千二百字长约三倍余。但马文头三页约一千五百字全系空论,实际有关人口者不过三千字,而其中重复者有之。至于立论,马尔萨斯似较精辟,对于数字更为精密。马尔萨斯提及循环,其原因殊不近理也。近来英国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Lilley教授约余写文,为科学之社会关系史委员会之用,文字以三四千字为限,余拟作《十八世纪末中国之人口压力及一位中国马尔萨斯所倡之学说》。”'60'
4月11、12日,他接连读英年早逝的浙大教授张荫麟留下的遗著《中国史纲》,感到“极为精彩”;4月16日,到浙大图书馆读《耶鲁评论》及《元史…元太祖本纪》;4月19日,到浙大国文系图书馆读顾炎武《日知录》中关于天文与地理部分;4月20日,着手翻译洪亮吉《意言》中关于“治平”一章(至22日译完)。
5月24日炮声可闻之际,竺可桢还在上海读Heapo的《宇宙之构造》。正因为他在去留之间已作出了抉择,所以他才会“泰山崩于前而不乱”,保持波澜不惊的心境,读书不辍。
“一切以真理为依归”
无论如何,竺可桢在浙大的十三年始终没有摧眉折腰事权贵,也从未介入政治,他有自己的独立的追求,有他的人生理想,他对科学的兴趣从来没有消失过。国民党特务人员把他列入“和平分子”,浙大壁报上左倾青年指责他“科学救国”、“第三条道路”不仅无损于他的人格,而且最好不过地说明了他是一个追求真理的科学家,一个自由知识分子。
1月16日,王淦昌从美国回来,杭州科学工作者协会举行欢迎会,同时讨论如何应付目前变局的问题。竺可桢发言时指出:“科学工作者在目前此种局势下,不但要在物质上应变,而且要在精神上应变,就是说,科学工作者应抱坚定之立场,追求真理。不论在何种社会环境之下,一切以真理为依归,决不指鹿为马,抹杀真理。” '61'2月14日,他去上海时目睹了金山卫及上海附近到处在修工事,听说要筑3500个碉堡,已筑成2000个。面对连天炮火,这位信仰和平的科学家,其心情可想而知。3月21日,严仁赓在浙大工学院礼堂演讲《有效需求,正义、平等与自由》,反对胡适提出的“有政治自由始有经济自由”之说,主张先有经济自由而后始有政治自由。有学生提问何时才会有经济自由,严答怕要等到共产党当政始有经济自由。另一同学即起问:那么必须有一种政治而后才能有经济自由吗?对此,竺可桢的看法是,政治自由与经济自由恐不能分得如此清楚,“亦犹鸡蛋生鸡与鸡生鸡蛋之孰先孰后问题乎”。'62'4月1日是浙大二十二周年纪念节,竺可桢在演讲中指出真金不怕火烧,他引用古希腊诗人“从困苦艰难中方可得到真学问和经验”及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格言,认为现在就是考验大家的时期。他强调“但问是非,不问利害”的精神,要求浙大学子恪守“求是”校训,并倡导“恕”,认为——“目前要世界和平,第一要做到恕字,要能消弭猜忌、嫉妒、仇恨的心理。吾人检讨自己,学校、整个社会及民族均如此。整天说人家的坏话,从不会产生世界和平。要复兴中国,须得和平。惟和平始能增进生产,安定民生,建设和教育才有办法。我们在大学亦应自己检讨,不要开口便骂政府的贪污无能。学校应当改良之处甚多,如公物之不知爱惜,房屋草地马路之不整洁,以及公共图书之失落破坏,即是吾人不顾公德之表示。借书而久假不归,亦非好道德。借书正应如手中得金圆券一样,随借随脱手,方可使要阅者遍受其利。惟有每公民能公而忘私,恕人责己,国家才会太平,民族才会复兴。”'63'这一点给夏承焘教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在当天的日记中说:“早往大学路开二十二年校庆纪念会,竺校长讲恕道,甚好。”'64'这些言论大体上代表了竺可桢的真实思想,他只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一个科学家,一个有责任感的大学校长。难怪有些浙大的一些左倾学生一解放就表示对“和平分子”的不满。6月8日,他在上海收到夫人陈允敏杭州来信,得知浙大校内的壁报指责他——“受英美教育之毒,做事不彻底,不能对恶势力争斗,只剩了些科学救国空谈。竺对于旧的固然厌恶,对于新的心存怀疑。但民主与反民主不容有中间'道'路的,而竺某偏偏走了中间毁灭之路”云云。'65'无论国民党特务将他列入“和平分子”的“黑名单”,还是浙大壁报说他走“中间道路”,其实都算得上是准确的。
竺可桢虽然读过斯诺的《西行漫记》、赵超构的《延安一月》,他心爱的女儿竺梅投奔了解放区,但如他自己所言他对共产党的认识毕竟是“一鳞半爪”,对解放区的情形也是“毫无所知”,“对于马列主义更是一窍不通”,他曾在浙大公开说:“世界上有两种势力最大,一个力量以恨为出发点,一个力量以爱为出发点。以恨为出发点,天天要讲斗争、打击、痛骂。”他认为“要拯救中国,要达到世界永久和平,只有以爱为出发点才能做到”。在政治上他崇拜服膺的是孙中山、甘地。'66'
对新时代开始有感性认识
1945年他读过约翰…里德《震撼世界的十日》后以为“里德系共产党,故其言不免于偏”。1947年6月7日,他在太平洋船上读了白修德著的《中国之震雷》(现译《中国的惊雷》)后虽然相信共产党在抗战中,在土地改革方面“统比国民党政府做的彻底而努力得多”,但也认为这本书“对于'国民党'政府攻击不遗余力。所叙多为事实,但对于共产党则赞扬备至,不免偏激”。
竺可桢对共产党真正有了感性认识,而不是通过阅读、听说还是从亲历上海解放开始。从那以后,我们可以从他的日记中看到他对新政权、新时代的最初认识。
5月26日,他一觉醒来,上海已经解放。“法界与河南之英界公共汽车已照常行驶。解放军在路站岗,秩序极佳,绝不见欺侮老百姓之事。在研究院门前亦有岗位,院中同人予以食物均不受。守门之站岗者倦则卧地,亦绝不扰人,纪律之佳诚难得也。”'67'5月27日午后,他出门只见沿途路上“均人山人海如上元、元旦假日状态。时有鼓吹之汽车疾驰而过,喊口号‘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等。在大新公司有毛泽东、陈毅司令像高悬空际。南京路店铺均尚关闭,公共汽车亦不开。法租界则电车公共汽车照常行驶中。霞飞路店门均开,时有学生带锣鼓游行,且见女学生插鲜花于解放军衣襟上。霞飞路行人观者如睹……”'68'5月30日下午,谢季华和钱临照一起来看他,谢季华刚从南京到丹阳,与陈毅同来,曾听陈毅说共产党将尽力宽大对待敌党,胡适、傅孟真、翁文灏“均无避去之需要”。陈毅曾看过中央研究院院士录,“见有郭沫若之名,知研究院之能兼收并蓄”。并曾提及竺可桢,说应当电告杭州市长谭震林到浙大访竺,可见陈毅此时还不知道他在上海。'69'6月1日,“今日起时钟又拨迟一小时,因解放军来沪后,以北平未用夏令时间,京沪与平不能有异,故又将时钟拨回一小时。不知城邑与乡村不同。农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夏季时间不必提早。城邑则惯有夜市,如不拨早,晨间日光浪费。或者以为夏令时间为英美办法,苏联并未颁行。不知道莫斯科、列宁格勒纬度已高,夏季拨早一小时不能节省电费,因夏日昼可自晨三四点到晚九点十点也。倒是北纬三四十度有夏令时间之需也。”'70'对此,气象学家竺可桢尤为敏感。
6月12日,上海新政府的文教处副处长李亚农来。“余告以上海船舶往来甚众,不久台风时期将届,应未雨绸缪,先为之备。次谈及夏季时间改早问题。余以为大城邑如上海,改早时间可以省电,不妨由公用局之用电度数算出之。”'71'6月17日,中央研究院被接收。18日院中联谊会请民主人士施复亮来讲演知识分子的改造。他和李亚农等谈及8月将开的科学会议请了七八百人之多,他说:“如此众多,费款必多;将来招待,一切从简。”'72'6月19日下午,中国技术协会举行全体会员大会,他因为担心“开会时间甚久(目前上海习惯开会,每达五六小时)”,所以不去参加。'73'6月29日,《新闻日报》记者采访竺可桢,问他两个问题,一是人民政府对于国民党特务向来极宽大,但今日起沿户搜查,问他作何感想。二是中共28周年,问他有什么意见。他的回答是“均无意见可以发表”。'74'6月30日,即中共28周年纪念前夜,华东局与人民政府邀请各界人士吃饭,近一千二三百人,来宾中宋庆龄、黄任之、陈叔通等及工人代表、农民代表均有演讲,“一致向共产党致敬”。'75'7月11日,他北上出席科学会议,路过济南,山东省教育厅长、济南市教育局长招待中餐,“菜颇丰,仍为中国旧习惯也”。 '76'7月13日,他来到阔别十三年的北平,“今日重来,更觉北京之伟大”。'77'7月23日,他随科学参观团到东北参观。31日,他们参观了抚顺一个制铝厂遗址,“现其机器为苏联移去,人民政府将向苏联索回云”。 '78'8月13日,他在大连参观时得知,“据中苏条约,苏军可驻军三十年云云”。 '79'8月19日,他们在大连海滨公园,同行的王成组“因在海滨照苏联军营,致被押至公安局”,他们都“颇为惊恐”,不过当地交际处处长很快就将人保释出来了。'80'9月18日,华北人民政府、北京市人民政府等二十团体请吃晚饭,到场的有500人以上。“此一席西菜加葡萄酒,费用当可观。如以每人六千元计,即三百万元,或三万斤小米也……”'81'
科学对于建设极为重要
尽管风雨飘摇,气象学界仍然为庆祝竺可桢60岁生日出专集、辟纪念室。6月14日,在上海的一次气象讨论会上,赵九章代表气象学会当面将5月间编印的《竺可桢先生六旬寿辰纪念专刊》交给他,其中收入文章17篇,报告一篇,印刷也很精致,表彰竺可桢在气象界的筚路蓝缕之功。竺可桢在致谢词时说,自己在浙大十三年,“对于本行已极落伍,如陶渊明《桃花源记》之渔父,因避秦乱而入异地,及其返家,则一切茫然,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以其如余今日之于气象学矣……”'82'实际上,在他十三年的大学校长生涯中从未停止对科学前沿的关注,从未放弃科学研究,不仅手不释卷,而且利用休息时间写了不少有见地、有科学价值的专业论文。如今告别了浙大,他能否全身心地回到正常的科学研究中,此后将会面临什么,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布满了问号。
此前,他在5月27日的日记中说:“科学对于建设极为重要,希望共产党能重视之。”'83' 6月5日,在讨论中央研究院出路的会上,他提出联合政府成立后科学研究是否将着重于实际应用方面。“虽是俄国对于理论亦极注重,但以中国经济之支绌,将来难免不为专题而给款,而此等专题胥为应用的……”'84'
6月9日,中央研究院召开成立21周年纪念大会,因等待市政府来宾,从八点半一直等到了九点,陈毅亲自来参加。先是竺可桢发言报告中央研究院的历史,半个小时,提及蔡元培、丁文江,尤其是杨杏佛的筚路蓝缕之功。接着,陈毅讲了一小时,“述理论对于革命之重要。谓共产党之成功,由于知识高于国民党。述共产党之虚心采纳,谓批评不妨严,而希望不能过大。谓民主之要义在于少数服从多数,而多数要尊重少数之意见。其言极为合理。”宣传部冯定“讲马列主义为世界理论最高原则。谓无产阶级主观的意见比资产阶级客观的意见更为客观,言颇费解”。'85'几天以后中央研究院被接收。
8月18日,竺可桢受命参观东北时,曾在大连作过一次《说台风》的演讲,发表在10月的《科学大众》上。9月16日,他与陶孟和、吴有训等联名写信给赵元任等旅居海外的学者,告诉他们上海解放四个月来,“于人民政府领导下,各方面奋力建设均获相当进展”。 动员他们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86'
10月16日,竺可桢得知自己被定为中国科学院副院长之一(院长是郭沫若),不可能再回到上海了。“在未与郭沫若接洽以前,不知院中之大政方针,故亦事事摸不着头脑。”'87' 10月20日,他到北大理学院和饶树人谈科学院事。“深以为大学教授所费于开会之时间太多,每周自三四小时至十小时不等。外间又谣传研究事将全归科学院办理,大学只是教书。以为从此中国科学将永无发展之余地云云。余谓科学院大政方针虽尚未定,但大概不至于如此极端。”陆定一等都劝他暂时不要南归,等科学院有了眉目再说。'88'
从10月起,竺可桢读的书开始悄悄发生变化。10月20日, “午后三点至东安市场购列宁著《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及斯大林著《列宁主义问题》……”'89'10月31日,在北京回南京路上读列宁《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列宁对于哲学科学颇为广博。书中对马赫学派攻击不遗余力。”'90' 11月5日,他借来一本关于苏联文教事业书,“其中述苏联科学院事颇详”。'91'12月10日,他读《科学与社会》一书,有关于汤因比《历史研究》的批评,“系用唯物辩证法出发点者”。 '92'
从12月19日起,竺可桢开始学俄文。几天后他日记里也讲到,一早起来读半小时俄语。12月21日,他到三联书店买了《联共党史》。晚上,他到中南海参加中苏友好总会举办的晚会,庆祝斯大林七十寿辰。第二天,科学院中苏友好支会也举行了斯大林七十寿辰庆祝会,当晚各民主党派在北京饭店联合庆祝斯大林七十寿辰,他没有去。
60岁的竺可桢从头学俄文也好,阅读《联共党史》、《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等书也好,无非都是为了适应这个新的时代,一个他所陌生的时代。既然选择了留下,这一切便是很自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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