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 作者:傅国涌-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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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哪里体会得到历史的巨变呢。
“中国人正天天过愚人节”
对国民党的腐败和专制,包天笑老人自然有深入的认识。4月1日是西方的愚人节,台湾各报“均纷纷登出愚人新闻:如梅兰芳到台湾;吴稚晖往访张学良;顾正秋晕于浴池等等,浅薄可嗤,一望而知是不可信的新闻”。他感叹:“其实中国人正天天过愚人节呢!”'70'这也是对他亲身经历的国民党统治时代所下的判断。
4月16日,他听陈小蝶说:“蓝妮除原有的住宅两座外,尚有玫瑰别墅七幢房屋云。”'71'蓝妮就是宋子文金屋藏娇的“彼眷”也。
4月24日,也即南京被解放军占领的日子,他在日记中记下了台北的天气:“阳光甚烈,庭前百花齐开。”'72'对国民党政权的沦亡,他没有一丝的惋惜,只是详细记下了美联社有关南京易手的报道。“南京人民正忙于看司法院失火,而不知共军已入城也。”'73'第二天他在日记中写道:“昨夜至今晨,飞机之声不绝,有许多高官均来此,有人竟疑及蒋介石亦已来此了。”'74'
4月27日,上海陷入了包围圈中,各报遭遇新闻封锁,所得的消息都是国民党官方消息,英国人办的《字林西报》因为前两天刊登苏州、嘉兴失守消息,被罚停刊三天,“西人甚愤恨”。同样消息孔祥熙办的《大陆报》登了就不受罚,“因此他们愈为不平”。'75'4月30日,“现在上海各报,只许登由凇沪警备司令部所发出的、交给中央社发播的新闻,其余自己采访的新闻,以及外国通讯社消息,概不许登。台湾各报,则尚有登外国通讯社电的”。'76'5月3日上海设立新闻检查所,所有报刊杂志、出版物,不论中外文都在被检查之列,前一天,上海的《东南日报》、《中华时报》、《华美晚报》、《立报》都已停刊。所以,5月25日包天笑在台湾已看不到上海来的报纸,夜间接收上海广播,各电台全是转播北平新华电台,才知上海已易手。5月29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汤恩伯离开上海前,还应用飞机散发一篇《告沪同胞书》,称什么“上海撤守,纯为顾虑全市区之民命及财产,并非是战争失败”。上海人的意思,以为走则走了,还要放这臭屁做什么。'77'后来他在9月25日又记下:“沪人至今犹恨之切齿,外国人则谓其贪污而兼无能。”'78'蒋介石重用这样的心腹爱将,岂能不败。
败军之际,国民党利用最后的海空优势,对各海港口岸实行封闭,或用水雷,或以军舰等,“英、美两国,均不赞成。”'79'对国民党的惨败,包天笑没有一丝的同情。4月29日,“蒋介石发表告同胞书,盼发挥力量,拯救国家,愿以在野之身,拥护政府奋斗”。'80'5月3日,“蒋介石或称在杭州,或称仍在溪口,并不一致”。'81'显然,蒋的神秘行踪难道还能让人相信他的信誓旦旦吗?然而,当8月5日美国发表白皮书,严厉谴责国民党和蒋介石,认为“中国内部何以产生这种不幸的结果,中国政府的腐化、自私和军事错误,应负其责”。其中透露了5月5日李宗仁给杜鲁门的机密电报,坦承目前的窘境是没有善用美援,实现政治、经济、军事改革所致;还有1944年史迪威解除驻华美军司令职务前对蒋极为难听的批评。包天笑却在8月6日的日记中说:“总之这个白皮书,把国民政府和蒋介石痛骂一番,其情可恶,其意何居?”'82'对于美国政府的指手画脚,自居高人一等,他却是看不顺眼。6月14日,当他从外电听到“除非外国对中共给以援助,或借款,否则上海将遭遇严重危机”时,他也在日记中激动地说:“说来说去,总想共产党向外国借款,他们又可以霸占上海了。正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趁火打劫之心,灼然可见。”'83' 经历过近代沧桑的知识分子对外国在华势力的反感早已深入骨髓,他身上的民族气节、爱国之心与党派纠纷并无关系。
对共产党包天笑完全是陌生的,4月5日他在日记中写下:“北平传述:中共对于大学课程方面:(甲)禁止教授罗马法。(乙)将社会科会'学'课程,改为‘学习会议’,讨论共产主义、列宁主义及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自然科学则准许照常上课。(丙)反共书籍,已自各学校、图书馆取去。”'84'6月1日,他收听了新的上海人民电台广播,各私家电台也在转播,他听到儿童歌唱团的歌声,歌词为“欢迎人民解放军”、“解放歌”等 ,也有绍兴戏、申曲等,“皆有新歌词”。他还听到了上海跑马厅“会场上大呼口号”,有一口号:“要打到广东、台湾!”'85' 7月3日,“上海各学校,已添设新民主主义、马列主义等课程,至外国语的教学情形,则不予变更”。'86' 10月21日,北京昨日宣布新阁官员名单,“闻政务委员之阁员,共为二十名,其中九名不属于共产党。其余如副部长等,则以非共产党人为多”。'87'对此,他几乎都没有作出个人的评判。作为一位老报人,老人无时不在关注转型之际报业的变化。6月20日,“上海各西报,仅有《字林西报》一家,《大美晚报》亦不出版”。'88'7月13日,共产党上海军管会勒令《罗宾汉》、《飞报》两家小型报停刊,“谓其载黑色新闻,及有利于国民党特务之消息。《解放日报》谓:‘帝国主义之喉舌,合众社、美联社,常发送歪曲之消息,已不为人民所喜爱’云云”。'89'9月11日,他谈到各国在华的通讯社,尤其以美国的合众和美联社最为活跃,“他们的范围的宽广,消息的灵通,是其所长,然而亦有许多观察之未周,论断之失当的。当然也有他们的立场,他们的主观意图”。'90'10月11日,他认为外国通讯电,“有可信者,有未可信者,因他们究竟未能明了中国的政治动态,往往力求快捷,不假思索,甚至以意为之。加以自西文译成中文,译者未必全能信达,这全靠读者自己去辨别了”。'91'
对台湾的报纸包天笑多次表示不满,5月25日,上海易手之日,台湾的报纸虽有十三家之多,“总是说国军如何的胜利,西报亦不转载,所登消息,大都均靠不住”。'92'7月21日,“香港报现在不能来台湾,本地报纸,对于中共区之消息,不甚登载。偶有英、美通讯社传出消息,也都从'重'新做过”。'93'10月14日,他又批评:“我可不敢相信报上所载的自称胜利的消息。每次登载胜利以后,不一日即发现大不胜利的消息也。”'94'11月25日,“此间《新生报》副刊,钱歌川、陈定山,易君左诸位均写稿。乃前日忽有剿共反苏一电,其中有钱歌川名,但未经钱之许可,并模仿他的签名式。钱意不怿,在《新生报》副刊上,登了一篇《签名盖章》,措辞也还蕴籍'藉'。明日,有人在副刊上登了一篇文字,大骂钱歌川,意思说:‘你住在台湾,对于剿共反苏,尚可游移乎?否则滚出台湾去。’又有人为之不平,说:‘这是强奸一个女人,假如喊痛就是一个耳刮子。’”'95'他本人的态度已尽在不言之中。
到12月6日,“战事东南已趋静寂”,国民党残存的四川陷入了四面楚歌中,李宗仁已远走美国,甚至有一个叫皮尔逊的美国评论家在美通讯社广播:“李宗仁来美目的,并非治病,是要将台湾租与美国九十九年,美国的国务院对于这件事,不感兴趋'趣',但国防部则对此非常关注。”国民党政府驻美使馆赶紧辟谣。'96'
包天笑的1949年日记到12月18日结束(因为他忽然病倒,卧床数日,未能握笔,日记因此中断),这一天,虽然成都还在国民党掌握中,香港与成都电报尚通,但刘伯承兵临成都城下只有20里,彭德怀的大军相去也只有65里。孤岛台湾将是蒋最后的救生艇,而包天笑不久即告别孤岛,移居香港,“我从煮豆总思家”,在垂暮的时光里,他仍写他的《钏影楼回忆录》,北望江南,他熟悉的故乡,以及展开他文学和报业生涯的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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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巨子:陈光甫
陈光甫(1881—1976)是银行家,早年留学美国,1915年创办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始终以“服务社会,顾客至上”为宗旨,致力于银行近代化,短短20年间,就从仅有七八万元微薄资本的“小小银行”成长为中国第一大私人商业银行,拥有几十个分支机构,创造了中国金融史上的多个“第一”,在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被誉为“中国最优秀的银行家”、“中国的摩根”。民族危亡之际,他毅然受命赴美,与胡适等鼎力促成美国政府的“桐油贷款”,对抗战贡献至大。1949年后他离开大陆,住在香港。
两党争夺的对象
1947年国民党政权摇摇欲坠之际,蒋介石希望四个有社会声望的无党无派人士出任国民政府委员,其中之一就是上海金融巨子陈光甫。1947年3月20日,胡适给王世杰的信中说,当时正在酝酿国府委员的无党派人选共四人:陈光甫、胡适之、莫柳忱(莫德惠)、胡政之。'1'可以想见陈光甫当时的社会声望。 1949年初,李宗仁希望重开和平谈判大门,派一个有公众影响的重量级代表团,到北平敲门,其中一个重要人选就是陈光甫,但他拒绝了。在时代转换之间,他成为国共两党争取的对象。他有过犹豫和矛盾,作为一代金融巨子,他思考得最多的还是经济的发展,民生的富裕,社会的安定,他对国民党有过很多的失望和不满,他对共产党了解极为有限,有忧虑,有恐惧,但也有过好感。如同他在1948年12月22日所记“昨夜三时即醒,思想复杂,颇思至美一行,即可解决上海之一切烦恼”。'2'1949年3月20日,陈光甫离开上海,到香港。3月29日他飞到曼谷,参加“亚洲与远东经济委员会”会议,4月6日会议结束后回到香港,当天他在日记中说起泰国虽然政变频繁,近年来又有通货膨胀,可还是出超国家,国际收支有富余,对外汇兑率平稳,外汇并不管理,市面无恐慌现象,而且有欣欣向荣的局势。感慨“吾人之前三十年,上海亦是如此,今来此见之有无限伤感”。'3'因为关心本民族的命运,这位富甲天下的一代银行家常常思考更深刻的历史问题、革命问题,并有自己独到的见解。4月7日,他在日记中说:中国之命运落在革命家手中,中国革命家大概分数种,如下:(一)醉心革命者,一切无可理喻。
(二)报仇。如孙中山排满……又如毛泽东三万里长征,立志推翻蒋政权。
(三)热心名利之徒,追随时代,在左比在右容易得人欢迎。
至于悲天悯人的人士,本非革命家,故谈不到后果。……
吾国已到新阶段,入共产思想的政府,Will China be saved from pulsions of anarchy?'中国会从无政府彻底压迫中得到拯救吗?'须有二三年后再起革命风潮。'4'4月15日早晨,天朗气清,他散步到山顶。“全港在目,来往小船乘风破浪甚为美观。”他是江苏镇江人,想起童年时常常随外婆到金山游玩,长江上的情形也是如此。“今来港有逃难意味,相形之下颇多感慨。”他还想起了传说中一位金山高僧与乾隆帝的闲话,皇帝问:“江上来往之船如此频繁,所为何事?”高僧回答:“均为名利二字。”陈光甫说:“今日细味此语,颇觉有马克斯'马克思'唯物论说法。”'5'
筹划进退,煞费苦心
在共产党眼里,陈光甫是江浙财阀与浙江财团的领袖,对这样的名称他很不满意。1948年12月国民党大厦将倾的前夜,他曾来到香港。他在12月4日的日记中说:“《大公报》载余抵港,而冠以江浙财阀与浙江财团领袖字样。查此项名称之由来,乃日本人所创造。当国民军北伐之时,中交两行垫付军费,颇具势力,而银行主持人如张公权、钱新之、周作民、吴鼎昌、李馥荪等,日本工商金融界联络吾国银行家,有时亦邀余在内。自中交两行增加官股后,其大权已握于政府之手。即所谓南三行、北四行者,其内部亦各自独立,不受任何人之支配。虽有每周之聚餐,亦仅谈谈人事之待遇与应付政府之法令而已,并不若美国之摩根集团等等,可以指挥投资途径,性质完全不同。共产党以此项名称有刺激性,不问其内容如何,竟沿用日本人之称谓,而一般记者亦不之察,常用江浙财团、四川财团、广东财团等名词以刺激人心也。”'6'他12月28日的日记再次提及此事,可见对这一名称耿耿于怀,“香港民主同盟派以反蒋为其目标,实在不明苏联内情。吾在港时曾见《大公报》载有币制座谈会,参加者有章乃器、千家驹等,议论极其幼稚。此辈写文章总行采用马克思辩证法,即一切人的动机,皆是经济的,故有江浙财阀、广东财阀种种歪曲的说法。”'7'12月5日,陈光甫自称到香港四天,既不见报馆的友人,也未和市面上人见面,更不找政界中人,但却无时不在关注着时局的变化、筹划个人的进退出路。“其于中共细情,无由得悉,然报纸上披露战况及各种政治小团体之议论,可得二三事。
(1)报纸上对于有钱人纷纷之逃难,尤其如我这一类人,言论不表同情,且取攻击之态度。宋汉章、卞伯'白'眉等来此,皆销声匿迹,一若清末遗老逃难至上海、青岛等。如此一来,好像报纸上言论之不错。香港报纸左倾的多,一切的一切,不满现状,无影无形要为一个为民众谋福利之社会政策。
(2)中共及各团体今在西文Morning Post'《南华早报》'登载宣言,谓共党取得政权之后,允许私人经营事业云云。此证诸济南情状,倒还不错。如果如此,则尚可维持一短期。然事业方针必须配合新的社会环境。
(3)昨云在香港住下计划,我看此情形,似可不必。一来搬家费事,二共党政策不援助做生意的人,不反对中外私人事业,不仿照俄国铁幕政策。我住上海,与香港有何不同?
(4)退休思想久在念中,此时退至香港,亦不妥之至。上海家不搬,且看一星期,再至台湾旅行一次。”
第二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