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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博览群书2004年第06期-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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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衰规律和省察社会发展趋向的意义。
   晚明社会,一般是指嘉靖末年、隆庆、万历、天启和崇祯王朝,为时不足一百年,其中又以长达四十八年的万历朝最令人瞩目。它不仅占有一半的时序,而且活动在其间的农民起义,规模不大、次数不多、时间不长,地区也都局限在江淮、河北、山东一带,有的还耽于教派的内部斗争,不足以构成对明王朝的威胁。城市民变迭起,但没有联合的趋势,更没有扩散到农村。就其全国全面的形势来说,阶级斗争尚未越出相对缓和的时期。然而有识者却惊呼“天崩地陷”,更有甚者,清代人评价明史:“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云云。这种敏感又并非一时的感叹,乃是出自深刻的社会观察。一般说来,农民起义并能颠覆旧王朝,必须具备下层民众不愿照旧生活,上层不能照旧统治的两个条件,但这两个条件不一定同时到来。从万历朝来看,农村的动乱,尚未从根本上危及王朝的统治格局,社会却面临深重的危机,这种危机是上层不能照旧统治下去的危机,是执政的危机,它较之农民起义的风暴先期来临而一发不可收拾。
  作为执政危机的诸种表现,如吏治腐败,宫廷内乱,财政枯竭,军备荒怠等等自不待言,明末较之汉、唐、宋的末世,为患更烈,然而晚明更有他姓王朝所罕见的种种危象。这些现象充分反映,既有的统治秩序已不可自救,从某种意义上说,更能标识封建专制主义制度已经沉疴临绝,历史必须要作出重新的选择。
  
  
  
  统治机构自行解体的趋向
  晚明数代皇帝不理朝政。世宗中年以后就不见朝臣;穆宗即位三年也不向大臣发一句话;神宗从万历十七年后三十年只因梃击案召见群臣一次,连旬累月的奏疏,任其堆积如山,不审不批,把一切政事置之脑后,深居内宫,寻欢作乐。万历以后的几代皇帝,光宗短命,即位不足一年即撒手而去;熹宗不像他父辈沉湎酒色,可是个出名的糊涂虫,他嗜好木工,整天弄斧,作出的玩具器皿,玲珑剔透,可对政事一窍不通,一切都依赖宦官魏忠贤和乳母客氏,连他的妻妾遭人毒手也不暇顾,不论是治国还是理家已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毅宗在农民大起义前夕临朝,激烈的社会矛盾和出自藩王人嗣的身分,使他尚能面对现实,想望治平,但是大厦将倾,积习难返,纵有治国之志,也无回天之力,而末世君主的骄横猜疑,他也无所不备。极度专制的封建社会结构滋养出一代又一代昏愦的帝王,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销蚀了他们管理国家的起码能耐,再也无能驾御庞大的国家机器。
  晚明社会的百年之中,累计有有半个多世纪的皇帝不理国政。泱泱大国的首脑形同虚设,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一些不可思议的现象也就相应而生,万历王朝更为突出。
  皇帝不上朝,大臣和他见不着面,上了奏疏也不看,临到大臣辞职都没法辞,于是按惯例送上一封辞呈,也不管准不准,弃官回家。有的大臣离职之后皇帝也不知道,知道了既不挽留也不责怪,官缺了也不调补。左都御史詹沂、户部尚书赵世卿、李廷机等中央大员就这样自行卸任。内阁首辅申时行、王锡爵、朱赓也一度闭门而去,管理国家事务的最高行政机构竟然空无一人。地方官员更是这样擅离职守,有的衙门长达十多年无人负责。缺官情况愈来愈加严重。万历二十八年中央两京缺少的官员,根据《明通鉴》的统计:尚书三,侍郎十,科道九十四;地方缺巡抚三,布按监司六十六,知府二十五。时隔五六年,九卿强半虚悬,甚至阉署无一人,监司郡守亦旷年无官(《明通鉴》卷七十三),到万历四十年中央六部尚书只剩下一个刑部尚书赵涣,吏部、兵部、礼部、户部、工部都没有专人负责。都察院八年没有正官,按规定给事中要有五十人,御史一百一十人,在职的只剩下九人,仅占编制的十七分之一。当官的跑了,下级也就不上班,有的衙门索性锁上大门。吏部、兵部因无人签证盖印,致使上京候选的数千名文武候补官员不能赴任,有的久困京城旅舍,穷愁潦倒,不得已在途中拦道号哭,攀住首辅的轿子苦苦哀求。边防军请发军饷,无人签发,多年不进行军事操练。地方遇有盗匪,互相隐匿。各地解银,无人受理。边疆民族进京朝贡,无人接待。文渊阁大印被盗,杳无踪迹。太仓库失窃,宫廷值班金牌丢失多年,无人发觉。刑部长年不审案,犯人无人问断。万历四十五年监犯家属百余人跪哭在长安门外,要求断狱,震动京师,成为旷古奇闻。
  一些官员实在看不下去,不断上疏,痛陈时弊,南京御史孙居相说:“今内自宰执,外至郡守县令,无一人得尽其职。政事日废,治道日乖,天变人怨,究且瓦解土崩。”(《明史·孙居相传》)首辅叶向高目睹时政之败坏,愤而辞职,他说:“今章奏不发,大僚不补,起废不行,臣微诚不能上达,留何益!”又说:“臣进退不置不问,而百僚必不可尽空,台谏必不可废,诸方巡按必不可不代。中外离心,辇毂肘腋间,怨声愤盈,祸机不测。”对此他断然发出警告:“恐宗社之忧不在敌国外患,而在庙堂之上也。”(《明史·叶向高传》)
  官员不理公务,却奔竞于朋党之争。官场中党同伐异,爱恶交攻。吏部选用地方官,因为竞相请托,相持不下,不得已由抽签定夺,时人讥笑吏部成为“签部”。从中央到地方,门户林立,派系深重,各有自己的羽翼,互相攻击和报复。隆庆前后短短几年,发生在内阁的斗争,此起彼伏,徐阶攻倒严嵩,高拱又推倒徐阶,刚刚击败李春芳,又被张居正轰跑。一个首辅倒了,牵连一批官员被贬谪,今朝得势的,来年就可能被赶下台。为了一件小事,闹得不可开交,一吵就是数十年。轰动一时的宫廷三大案,成为朋党倾轧的焦点,愈演愈烈,直至明朝灭亡。官员贪脏枉法不胜枚举。官僚机构分崩离析,正如继叶向高后就任首辅的方从哲所说,国家机构已经到了“职业尽失,上下解体”(《明史·方从哲传》)的地步。所以《明通鉴》对万历中叶以后的朝政作了这样的评价:“(神宗)中晚以后,庶务日以隳废,堂廉日以睽隔,党援门户之习,嚣然不靖,明代纲纪之弛,未有过于神宗朝者。”
  封建王朝的集权政治,依靠统一的官僚机构实现社会统治的职能,即使皇帝不理政,官僚机构若能正常运转,也不至于解体。嘉靖中叶以后世宗不临朝,政事荒怠,但与神宗朝相比,职能尚未丧失,所以经过隆庆年间徐阶的革除弊政,万历初年的张居正改革,政事又有所振作。万历中叶以后则不然,朋党之祸固然对吏治有败坏,更重要的是皇帝公然与国库争利,严重践踏了地方官府。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神宗派出宦官作为特派税使到各城镇监矿征税,踢开地方官员,另行组织中使衙门,把本该收归户部的税金,纳入皇帝的私囊。这些税使派到哪里,就在哪里纠集地痞流氓,横征暴敛,杀人夺产,激发多起民变,也激起地方官员的反抗。税使自恃有皇帝的特谕,冲击官府,拷打官吏,凌逼大臣。神宗不理朝政,却对宦官的密报“百言百听,如提如携”,(《神庙留中奏疏汇要》吏部卷三)受迫害、被削职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这飞来的横祸使得“满朝臣子益惊怖而叹息矣!”(《敬事草》卷五)首辅沈一贯抨击委派税使的行为“徒亵朝命辱国体’’(《敬事草》卷四),户部尚书赵世卿认为,这是造成旷官不补的重要原因,他说:“识微之士且曰:‘矿税未罢,则庶官未必补也。’何也?天下之监司方面皆欲庇民者也。皇上方任貂挡以渔民,而肯使庇民者翩翩布列乎?是废官之不补也,矿税之一念横之也。”(《神庙留中奏疏汇要》户部卷三)
  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僚机构,本是封建王朝法定的统治系统,也是皇帝赖以建树威权的主要支柱。官员是朝廷的命官,依据国法执行管理社会的职能。他们的职权要受到朝廷的保护,这是统治者长远利益的体现,任何君主不管怎样为所欲为,在客观上不能不受到此种利益的限制。神宗的倒行逆施,破坏了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激烈的党争又导致官僚集团的严重分裂,这就极大地削弱了封建专制主义体制。神宗这样无限制地扩张贪欲和不受抑制的权力,是皇权至上的产物,这是封建专制政体不可克服的矛盾。危机表现在这种瘫痪的局势不是来自敌对阶级的冲击,而是来自统治最高层的自行败坏和内部火拚,这反映统治阶级中已没有一个能人或集团来缓解统治危机,王朝失去自我调节的功能,再也无力抗御内忧外患,只能沿着瓦解的趋势走向灭亡。
  值得注意的是,在十六世纪末万历王朝的后期,朝野上下,掀起一股骂皇帝的“非君”思潮。大臣连篇累牍地指责君主的过失,毫不掩饰地揭露当朝皇帝“酗酒”、“恋色”、“贪财”、“尚气”,四毒俱全,假装生病,“借此自掩”,“禁城之内,不乐有君,,’等等。官僚士大夫甚至以“逆鳞”为荣,留中奏疏不下百多件。不仅如此,上朝时不守朝仪,高声喧哗,随地吐痰,连乞丐也混在午朝门外,在百官朝拜中擦肩而过。法纪废弛,皇帝、官府无可奈何,监狱甚至长出青草。皇帝本是封建专制主义的最高政治表现,皇帝的失控与权威下跌,是皇权没落的朕兆,极度专制的社会结构,从最高层开始出现溃裂,为明末政治伦理的启蒙打开了缺口。
  理学的衰微和异化
  以“存天理,灭人欲”为要义的理学,在宋代形成、发展,至明代成为社会的统
                             治思想,受到人们的崇奉。明初是程朱理学的全盛时代,明太祖多次诏令学者士大夫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洪武二年规定:“国家明经取士,说经者以宋儒传注为宗,行文者以典实纯正为主。”(《松下杂抄》卷下)明成祖时颁布《性理大全》作为权威典籍,不许任何人非议程朱学说,因此“世之治举业者,以四书为先务,视六经为可援;以言《诗》,非朱子之传义弗敢道也;以言《礼》非朱子之家礼弗敢行也;言不合朱子,率鸣鼓而攻之。”(朱彝尊《道传录序》)由此可见,程朱理学被明王朝奉为统治思想,独霸学坛,气势炙人。
  然而,明中叶以后王学兴起,不仅打破程朱理学一统学界的局面,还大有取代程朱的趋势。首倡者王阳明发掘湮没已久的陆九渊学说,会通儒佛道三家的心性理论,提出良知说,重新确立心学体系,史称陆王心学。陆王心学的本义在弘扬存天理,灭人欲方面与程朱并无二致,但又补正程朱之学过分拘泥一事一物,而疏于人格修养的缺陷,提出天理即良知,良知即知善知恶,天理存于人心的见解,把善恶的标准、伦理道德的根本问题,归结为人心的灵觉。他说“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阳明全书·传习录》)
  在王阳明看来,只要做到心中没有一丝人欲之私,即能洞见天理,得到天理,即是圣贤。克欲之道便是致圣之功,无人心不具有这种良知良能。这就把人们对外部现实世界的追求,引向内心世界的磨练,而磨练又在于如何泯灭人生的各种欲望,从心灵深处自觉奉行纲常名教,使人格的完善与认识论、本体论融为一体。
  这种学说把陆九渊“万物皆备于我”的主观唯心主义推到极端,心外根本没有事物的存在,更无天理可言,天理只存在心中,心中自有天理。王学力图最大限度地克制人欲,不得不极度推崇内省的功能,一旦把个人的自省抬到成圣成贤的高度,以致上通天理,达到神圣化的境界,在客观上就不能不引起冲击传统偶像的后果,动摇人们对孔孟程朱的信仰,这对长期受儒学禁锢的人心是一种释放。尤其是王学所标榜的“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的命题,打破尊卑贤愚不可逾越的界限,倡导在道德面前人人平等的思想,这不仅给士大夫大开眼界,也受到庶民百姓的欢迎。诚如东林钜子顾宪成所说:“当士人桎梏于训诂词章间,骤而闻良知之说,一时心目俱醒,恍若拔云雾而见白日,岂不大快!然而此窍一凿,混沌遂亡。”(《小心斋答记》卷三)
  民众乐于接受某种学说,固然因为这种学说能代表自身需求的实际利益,还可能从中寄寓对未来世界的理想和追求,从而按照自己的愿望解释、发展这种学说。以王艮、何心隐、李贽为代表的泰州学派,出自王学,又越出王学,走向民间,并以贴近民众的百姓日用之学作为学说的重点。王艮虽然也讲缚私欲,但强调:“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为失。”(《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这就是说,学术的传承要以是否符合百姓日用为准绳。据此他提出尊身(身体)知本,明哲保身的主张,提倡安身、保身、尊身,把身与道相提并论,反对以身殉道。他说:“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知道身是天下国家之本,则以天地万物依舍己,不以已依于万物。”“身与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才是至善。”(《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
  王艮这样重视人身的价值,提高人的生存意义,这与理学灭人欲的初衷是相违背的,这也反映他是王学蜕变的肇始者和创始人。王学传至颜山农、何心隐更对人生的合理欲望作了充分的肯定,把满足人的物质需求作为践仁、明道的体现。何心隐公然背叛五伦之教,舍弃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之义,独留朋友一伦,把没有血缘连结的师友作为人伦的首要关系,这对传统的宗法关系是一大挑战,有人斥之为“大奸”,也有誉之为“掀翻天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大毁大誉引起轩然大波。对此顾宪成从私心利欲的角度作出中肯的分析说:“心隐辈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李贽又进一步从哲理上论证了人必有私的“童心说”,官扬天下尽市道之交,至此王学已非未来面目,因而有“王学左派”的称谓。
  王阳明以灭人欲的良知说传道授业,可他的再传弟子却鼓吹利、欲乃是人的本性。利和欲本是追求、满足人类物质需求的动力,正因为有这动力的驱动,人们才得以不断提高生活与生产水平。“王学左派”以明道、践仁,来论证“私”、“欲’’的合理性,为新的百姓日用之学奠定坚实的理论价值和学术基础,百姓日用之学也得力于王学的“不轨弟子”,在晚明发扬光大,风靡天下。对这变迁,黄宗羲在《泰州学案》中作出这样的总结:“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豁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豁而渐失其传。……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
  像这样背叛名教自非王学的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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