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1期-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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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吧!守木迅速地回了短信。守木的短信言简意赅;守木坚定地说;别!长菊的电话跟了过来;长菊在电话里变得啰嗦;她的话语里反复出现三个关键词;蓝霜狐、药瓶、离婚。这些词语质地各异;有的软融融;有的硬邦邦。它们围追堵截而来;侵占了守木的躯体;侵占了他的全部空间。至夜;他还没躺下;它们就霸占了他的枕头;他还没宽衣解带;它们已经脱得赤裸裸;他还没入眠;它们已然满口呓语;哄得他腾云驾雾。
守木最终是怎么答应下来的;他自己都不甚明了;总之那药瓶稀里糊涂地就藏在他的床褥间了。接过药瓶的同时;长菊说;过年回老家吧。他对长菊笑了笑。长菊接着说;穿上那件大衣;让一家子都跟着体面体面。我们在外头打工这么些年;公公婆婆也算颜面有光。守木想说;穷乡僻壤的;乡亲们看得见的;往往是青砖楼房、空调冰箱、汽车摩托那些;谁会在意你的行头?但是他什么都没说;长菊是着了魔了;皮草的诱惑让她面目全非;连杀人的心都生了;怎么可能听得进他的劝告?不如依从了她;否则;就是失去她。后者;守木是连想都不敢想的;长菊是他残缺的身躯在这世间唯一的慰藉;没有了她;他没法子活下去。
年关将近;来探望段老的人明显增多;都是大包小袋地拎着;间或还有来自异乡的包裹;寄来海鲜或是山珍。段老的吃食极为简朴;珍稀的食品一律不染指;封口都不启;一股脑儿地送给守木。喏;送去讨你老婆欢心!说着;以嘲弄的眼光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腿软脚软。
守木其实没有全给长菊;他挑了挑;普通的点心糖果交给长菊;包装华贵的礼盒留了下来;积累着;算是给张小裤父子的拜年之物。前几日谋划的大礼是泡汤了;长菊鬼迷心窍地惦记着三万多元的蓝霜狐;把未来的遗产都给透支了;是命都不要的一番豪赌。这般架势;他可不能再随意花钱。日子终归是要过的;过日子就得钱;守木尽管没上过两年学堂;这朴素的道理他是无师自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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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上门探访的人随着年节的脚步密集起来;不多日守木的小床底下就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礼盒。段老睡下后;他就把盒子掏出来;一样一样地清点;就像守财奴掰着手指头数着自己的银两。都是吃的;没错;除了营养品;就是补药;守木被长菊的热望挟裹着;满眼晃动着皮大衣的影子;锲而不舍地逐盒查看。然后;在一天深夜;奇迹出现了;盒面上竟然写着某某皮草公司的标牌。守木大喜;心急火燎地拆开来;一串毛茸茸的东西滑落下来;光泽很美;一半是珍珠灰;一半是柠檬黄;他定睛细看;是皮草没错;可惜只是围脖而已!
围脖躺在守木的怀中;轻触微温;手感近似长菊的肌肤。守木就亢奋起来;这亢奋却是精神层面的;抽象的、渺茫的;看不见摸不着。因为他的肢体一直很安静;安静得像一片澄蓝的湖泊。他又感到了愧疚;愧对长菊轻盈美好的身段。
守木没有立即跟长菊联系;他到冲凉房里;洗了个澡。受伤之后;他的体质大不如前;自来水管里涌出的冷水让他直打寒战。他坚持着;让冰冷的水流沿着他的头部、脖颈、胸脯;一路倾注而下。他用打颤的牙齿;呼唤着自己的女人;长菊;长菊……
真实的长菊与他想象中的温吞驯顺是两样的;长菊对那条围脖的反应是暴跳如雷。长菊指着他的鼻子骂;废物;用这玩意儿糊弄老娘?你当老娘是傻子?守木怔在那里;他从没听过长菊使用粗口。尤其是;张小裤还在座。张小裤佯装不闻;逗宝贝玩。宝贝黏他得很;他挠宝贝的痒痒;宝贝咕咕地笑个不停。守木理解张小裤;他自个儿没孩子;馋宝贝是情理之中的。张小裤什么都好;爹有钱;娘子绝色;美中不足的是;西施式的老婆却患了习惯性流产;怀上一胎掉一胎;怎么保都保不住。即使成天躺床上一口大气不出;结果呢;打个喷嚏;还是流了。张小裤是独子;偏偏摊上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婆姨;也算在劫难逃了。
张小裤是跟守木前后脚到达的。张小裤看见守木;愣了愣;随即朗声一笑;说;这么巧?兄弟今儿有空回家?我上工地验货;顺道过来瞧瞧兄弟媳妇和侄女儿;问问她们缺不缺啥。守木就道谢;说我在外头挣口饭吃;家里这两母女;全靠小裤哥帮衬了。张小裤说你既然叫我一声哥;我这做哥的;就当做得有模样才是。守木说我当兄弟的;简直无以为报呢。
长菊冷着脸抛了几句粗话之后;张小裤就不能坐视不管了。他站到剑拔弩张的两口子中间;充当和事老。由于身高的问题;他无法阻挡两人怒目以视的双眼。哦是的;剑拔弩张的;是长菊;怒目以视的;也是长菊;守木不过是被动地接招与回应。张小裤略仰脖颈;看看长菊;再看看守木;说;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有什么事;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商量……他的话被长菊打断了。长菊气急败坏地说;有什么好商量的?凭他那副蔫儿吧唧的熊样儿;我还能指望跟他折腾出一件皮大衣来?!张小裤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说弟妹……这话仍是被长菊不留颜面地斩断。长菊转头逼视着守木;声嘶力竭地控诉起来;他妈的怪老娘当初瞎了眼;人都说;豇豆茄子靠栅栏;嫁人之后靠汉汉;偏我就嫁了你这么个没用的货!瞧见小裤哥的派头没?他给小裤嫂买皮大衣;一买就是两件!
守木搭拉着头;避过一旁去;想这女人脸丢大了;当着外人的面;说出如此不堪的家事;该叫人家笑掉大牙了。张小裤没有丝毫取笑的意思;把守木拉到一旁;说;兄弟;咱男人委屈点儿不要紧;可千万别苦了女人。她们跟着咱吃苦受累;挺不容易的。这几句话是点中了守木的死穴;守木点点头。守木说;我懂;守木的眼眶就红了。
长菊野蛮泼辣地一闹;张小裤煽风点火地一劝;守木就下了狠心。守木对自己说;哪怕前程是个死字;哪怕是拼了性命;他也要为长菊弄回那件蓝霜狐!
狠心是下定了;时机却是难以把握。段老纵是独居;她的弟子却是络绎不绝。守木冷眼看来;段老的弟子竟是比嫡嫡亲的子女还要体贴孝顺。
那天在医院里叫住守木的人;就是段老的弟子。段老的弟子数目众多。桃李满天下。形容某某资深年长;说的是;这人不光有徒弟;竟是徒子徒孙都有了。而段老则是连她的徒弟都有了徒子徒孙;又是;徒子徒孙益发有了下一代传人。这话听来就很纠结了;让人想起《愚公移山》里的那一句;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话说到这里;段老倒不是什么身怀传世绝技的武林高手;更不是喽啰傍身的黑社会老大;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自然了;这普通不是指家长里短、平头布衣的普通;而是作为生命个体;其衰朽与病弱的不可抗拒。毕竟段老异于街巷市井的妇孺;人家是响当当的专家;是中医院泰斗级的权威人物。在她的斑斑白发与累累皱纹之间;隐藏着某些非凡的特质——在守木看来;这是特质;而非技术。他不止一次听到前来问诊的病人虔诚地称她为送子娘娘;甚至做了大红的锦旗、泥黄的牌匾;写了“妙手回春”、“医术精湛”一类的话;巴巴地送了来。段老一律不挂;锦旗叫叠起来;牌匾撂墙角;表达充分的淡漠。说是不在乎呢;天气热了;却是叫拿出来晒晒;免得锦绣生虫、牌匾生锈。
守木简直说不上来段老是啥脾性;他入行有小两年了;由始至终;接触到的护理对象就段老一个。先是老人家摔断了腿;在医院里卧床七七四十九天;段老的弟子轮番来探望;好吃好喝的堆了个满坑满谷。奇怪的是;人来了;围着她嘘寒问暖的;她表情淡淡的;半天“唔”地应一声;脑袋歪到枕头一侧;正眼都不瞅人家。若是有两天不见人来呢;她又焦躁得很;无着无落的;自言自语地惦记这个;牵挂那个。眼神空茫;跟游魂野魄似的;看了怪叫人心疼的。盼星星盼月亮的;把人盼来了;照旧的不理不睬。周而复始;让人摸不着头脑。
弟子们倒是真正的不介意;无论她态度如何;始终是段老长段老短的;跑前跑后;比亲生的子孙还要尽心;就连雇用护工这样琐碎的事;都亲力亲为。待到段老临出医院;弟子们又与守木商谈;请他跟随回家;继续照看;月薪一千五百元;包吃住。这待遇颇有诱惑;比医院里做零散护理少了空档期的风险。段老的家住在中医院的家属院里;旧楼;底层;面积狭小。两个房间的窗口全朝西;夏天晒得要死;冬天潮得连墙角都生出霉斑。室内没有装修过;水管电线全都裸露着;且破败;属于三天一大修两天一小修的主儿。守木粗通杂活;一般都是自己动手解决问题。他是吃苦耐劳惯了的;也还是被段老家的下水道搞得蔫蔫儿的。城里鳞次栉比的洋楼;守木没住过;但看是看过的。相形之下;这旧屋跟段老的专家身份确实太不般配了。守木问过;段老的回答噎死他;说的是;要那么大地儿干嘛;种菜;还是喂猪?你当这儿是农村?!守木背地里跟段老的弟子埋怨过;这位弟子身份了得;是现任中医院的院长;有权势有声望。斯人摇头嗟叹;说是以段老的资历;应当直接住进医院条件最好的住宅。关键是;段老不肯;她就愿意呆在这阴冷潮湿的老屋;多人、多次、多角度地劝说;均无果。院长的原话是;这老太太;倔!
守木心里就说;怪道没人敢娶呢!段老一辈子小姑独处;无子无女;守木是一开头就晓得的。作治疗不孕不育症的大夫;竟然终生不婚;未曾履行女人的天职;实在是诡异至极。守木昼夜服侍着她;渐渐就有个荒谬的疑问冉冉升起:既然未嫁;难道仍是处女?真相当然不得而知。不过她是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守木;可惜怎么避都避不了;腿折了;洗澡上厕所都不方便。实在没辙了;她就闭上双眼;满脸的悲愤;满脸的大义凛然。仿佛行刑场上的革命女战士;是宁死不屈的。守木就促狭地暗笑;八旬老妪了;身体跟枯树似的;要么干瘦;要么褶皱;全无观赏价值;有啥好回避的?
最麻烦的是;沐浴的时候;段老有本事穿着内裤跟背心;在水里哗啦哗啦冲着。洗完;热乎乎湿漉漉地躲进被窝里;自个儿动手换衣裤。结果被子也被弄得水气蒸腾的。守木清理了浴室;还得洗换被褥;烦得要死。弟子来探望段老;守木就说;如此守身如玉的;就该聘女性护工才是呢。弟子说;段老自然是执拗地要女看护;原先请的保姆;全是女性。关键在于;段老虽不是排球队员;身高却足足有一米七五;老了老了;缩水了;也不少于一米七;人又壮实;小保姆轻易是挪移不了的。有了病痛;别人扶她入厕;累得气喘如牛不说;稍一松劲;就把她给跌了。上回摔断腿;就是因为突发低血糖;保姆搀不住;双双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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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木一介壮汉;鼓捣一老太太自是不在话下。他不顾段老的倔脾气;入厕更衣如影随形;尴尬也罢;老太太满嘴里念念叨叨地抱怨也罢;他一概不理;只管确保老人家不摔不跌。段老的弟子见守木尽心;就偷偷地塞些小费与他;有百元的大钞;有十元五元的散钞;更有一些旧衣物;让守木给老婆孩子穿。长菊对意外之物向来是抱持着欢喜之心;守木带去的旧衣服;她能化腐朽为神奇。过大的童装;她剪一剪;缝一缝;给宝贝穿上;再合身不过。污损了一角的宽身棉布罩衫;长菊绣一朵花上去;再点缀一根深色腰带;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时尚霓裳。在蓝霜狐出现以后;长菊的态度随即陡然改变;她对旧衣旧物嗤之以鼻。守木再度欢天喜地地驮回去;她恶毒地说;你直接扔给叫花子得了;要不;丢垃圾筒也成。
守木怎么舍得给叫花子呢;丢垃圾筒更是天方夜谭;他就转手送给昔日的工友们;有家有室的工友。人家千恩万谢地收了;就有好事者暧昧地提示他;守木;你别光顾着赚钱;老婆要看牢!守木心头咯噔一下;追着问下去;口风就紧了;说看牢就成;没别的意思。就转移了话题;问他雇主好伺候不好伺候;工钱是逐月发放还是拖欠着;活路是繁琐是单一;等等。一位有些年纪的电工先是蹲在工棚一角;一言不发地垂着头抽烟;抽了半棵;突地往地下一掷;闷声说;小伙子;还是天天儿跟老婆一个炕头歇宿的好。工棚顿时静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守木云山雾罩的;找不着北。他想了一想;老老实实地回答;做护工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时呆在雇主家里;连节假日都很少的;请一天假;是要扣工钱的。电工没好气地抢白他;工钱重要;还是老婆重要?守木觉得这问题的设置本身就很滑稽;他就笑着说;两个都重要啊;缺一不可的。电工脸就沉了;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榆木疙瘩;等你开了窍;已经时过境迁了。大约是守木的恨铁不成钢很是令他气愤;他的一句话里;憋出了滥俗的俚语和文绉绉的成语。而守木彻底被搅晕了;他直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没有人为他解惑;他们同情的目光像一堆高大无序的荒荆野棘;将他痛痛快快地淹没。
守木把这一切归结于蓝霜狐;该死的皮大衣!回段老家的路上;他骑车晃到那家店铺;在街沿边支起一条腿;隔着橱窗张望着。透过各式陈列品;远远地;他看到了长菊属意的那一款;长可及膝;微蓝淡灰;并不十分起眼。但是;此刻;它就是守木的命根子了;守木已经失去了真正意义上的命根子;他的救命稻草就是那件三万块钱的皮大衣。没有它;他的婚姻就是一根浮木;浪头一来;就会击沉。买得起皮大衣的男人是有的;愿意为长菊买皮大衣的男人也是有的。他不买;别人会买。他买不起;别人买得起。别人除了皮大衣;还能给予长菊生理的狂欢。他明白的。他统统都明白的。
守木回到段老的住处;段老当天的最后一个病人刚刚离开;屋外的走廊里却还滞留着四五个人;清一色的女人。见了守木;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一把拽过守木的胳膊;将他拖到转角处;不容分说地往他的衣兜里塞钞票;卷成一团的;有好几张;老人头。这番架势守木见得多了;一边推挡;一边笑着说;这招没用;老太太不会听我的;明日请早吧。那妇人不甘心;死乞白赖地缠着;说什么你在她家帮工;好歹能跟她搭上话。又说什么我们是老远赶来的;都来好几回了;每回都轮不上。又说什么她儿子前年出车祸没了;她老公怕绝后;要休她;除了求段老妙手回春;她是无计可施了。守木对这类悲情故事已然无动于衷;每个不孕症患者都有一大把辛酸泪;起先他还怀着好奇的心理认真地听;多了;就腻味了;麻木了;以至于;厌恶了。
让一让;请让一让。守木口中不住地说着;拨开那些妇女同志们哀恳的双手;大步流星地开门进屋。进了屋;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残留着一些众星捧月的尊贵。因为段老;连带的;他沾光成了不孕女性的追随者。段老自退休后;问诊地点就改在了家中;却是逐年来形成了一套刻板的制度;每天上下午分别接待一名病人。这简直无法满足众多慕名而来的求诊者;连复诊都颇费苦心。你知道的;中药的疗效不比针剂什么的;一次两次难见奇效。幸运的;七八次可能症状有所改善;棘手的;怕是得服一年半载的药。守木开头不甚明了段老的脾性;帮着病人相劝;段老神色冷淡;白他一眼;不予理睬。时日一长;守木可就开了眼了;为了求段老一帖药剂;通过段老昔日的同事说情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跪求的、拳头刀子威胁的;啥花样都来了。段老山石一般的;任凭风吹雨打;自是岿然不动。
于是通宵达旦在段老门外排队的;就不乏其人了。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