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1期-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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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那意思。”老张摆摆手;说;“即便是没有你;我每天也是很晚才关门的。我是说;正常人;当然除去领导;哪有下了班不回家;整天泡在机关的?我瞧着你是个本分人;就直言相告;还是回家去吧——机关是个是非之地;泡来泡去;会泡出事端来的。”
有的时候;坦率的话反而会引起人的反感;老张之于邱云峰就是这样——邱云峰心里说;你一个看大门的;尽好自己的本分就算了;干吗这么多事?他冷冷地说:“好吧;你的话我会考虑的。”
邱云峰的办公室在四楼;爬到四楼的楼口;楼道里竟一片漆黑。这很让他感到惊异;因为办公楼的楼道从来是彻夜通明的;今天是怎么了?正迟疑间;听到楼道的那一头有努力收敛着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退回三楼楼梯的一个拐角。不久那个人就出现了;竟是小冯。她左右观望了一下;表现出一种特别的机警;确认没有情况之后;弄着细碎而快的步子;夜鼠一般钻进三楼西头的一间房子。邱云峰知道;那是单位的女宿舍。他刚要动作;四楼楼道的灯突然都亮了;他又缩回到原处;等着那个人下来。
那个人是老姚。他在楼梯口停了一下;然后脚底无声;却大大方方地一直走下去。
邱云峰的酒醒了不少。
进了办公室;他确认;刚才他们二人就在这里待过。
他检查了里屋老姚的床榻;无使用过的痕迹;再仔细勘查;也没发现女人的头发。正因为此;他更认定;他们二人就是在这里待过。
他愣愣地坐在床上;一下子明白了;他们二人之所以反对他在办公室里置备电视;是怕他整个晚上一直“赖”在这里不动;或担心因为有了家庭一般的氛围;他真的长久地住在这里。
他感到有些对不起他们;因为自己占据了人家约会的地盘;使这件困难的情事更困难了。
老姚的收入不高;魄力也小;他没有实力在外构筑香巢;小冯的宿舍;也是公共性质;居停者形迹不定;他们没胆量利用。唯一可放心厮磨的就是这间办公室了。
想到这;邱云峰又不禁感慨起来:他们可真成;打的这个你出我进的时间差;精确得分毫不爽啊!
他傻傻地笑个不停。因为他联想到了一个叫《莫斯科在广播》的苏联老片子;那里有一段令人回味的对白。
一个坦克师的师长爱上了莫斯科一个区的女首长;师长的母亲代表自己的儿子向她传递这份情意;说道:“他在等你的表态。”
女首长说:“大家都在为保卫莫斯科而战;哪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
母亲说:“对于爱情;永远是有时间的。”
这一刻;邱云峰爱上了爱情。他浮想着葛菲那个标致的臀部;龙翔鱼跃般地手淫了一次。临入睡前;他明确地告诉自己;君子应成人之美;及早回家去才好。
但是;早晨醒来;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更不是因为看门人的好心规劝。而是为了老姚。
因为他掀开被窝的时候;被窝里的那股热气很像一种食物的味道。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那是老姚的老婆肖金花掀开食瓮的盖子之后;蹿出来的水煮饺子的味道。这种味道很低下;但是很本分;养胃、养做人的尊严。
他觉得;像老姚这种吃水煮饺子的人;是经不住非分爱情的特别关爱的。长久下去;一定会酿出悲剧。因此;他不能听之任之;那样;他就是这悲剧的同谋。
他决定;自己一定要坚守在办公室里;直到两个人偃旗息鼓;乖乖地退回到各自的家庭里去。
从这时起;邱云峰与李曼灵的分居;有了崇高的意义。因此;晚间的枯寂;他反而可以承受了。
实际上;长期住在机关里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葛菲。
邱云峰住进机关的第一天;曾到过葛菲的房间。葛菲得知他在跟李曼灵闹分居之后;妩媚的白脸上突然阴起一团荫翳。“为什么?”她问。
邱云峰灵机一动:“还不是为了你。”他从对方身上获取了一种幽默的精神。
但葛菲却没有幽默的心情;她久久地沉默着;直到她的手机响了之后;才说了一句话:“我劝你还是搬回去。”
铃声并没有减弱她声音的强度;邱云峰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一动;反问道:“为什么?”
葛菲按了一下手机上的某一个键;声音戛然而止。“就因为我住在机关。”
邱云峰很反感;说道:“机关又不是你葛家私宅;怎么你能住得我就住不得?”
“废话。”一个尖锐的声音。
“这可就不像你了;你向来是无所顾忌的。”邱云峰悻悻地说。
“你邱云峰真不配跟女人过招;难道你就不知道女人善变?”
未等邱云峰说话;门忽地就开了。
推门就进的人不是别人;竟是单位的一把手贾大彬。邱云峰愣了。贾大彬也愣了——擎着手机的手;僵在脸颊与肩胛之间。
倒是葛菲大大方方地说道:“贾局长;您请坐。”
贾大彬嘿嘿一笑:“对不起;酒喝多了点儿;走错门了。”随着声音的传播;果然弥漫起一股很重的酒气。
酒气给了贾大彬一种优势地位;他别有意味地笑笑:“怎么;小邱在这儿?”
“我只是跟葛菲随便聊聊。”邱云峰很不自在地答道。
“那好;那好;你们聊;你们聊。”贾大彬像批阅文件一样;在葛菲的脸上浏览了一遍;迈出门外。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对不起;打扰了。”他把敞着的门轻轻地关上;礼数周至;很有修养。
屋里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好像一下子成了陌生人。邱云峰顿感羞惭;因为他想起了贾局长曾嘱咐的不要跟葛菲搅在一起之类的话。葛菲则充满怨气地说:“邱云峰;你住不住机关;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以后没事少上我这儿来。”
就这样;邱云峰几乎是与贾大彬同时离开了葛菲的房间。
回到办公室;邱云峰十分懊丧。他为自己糊里糊涂地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况而懊丧。他强迫自己理一下混乱的头绪;以便应对今后的日子。
理到最后;他发现;自己的尴尬处境;都与葛菲有关。
首先是她身体的吸引;唤醒了他男女之间的肉体意识;知道了肉味的腴厚与寡淡;对感情的维系有重要意义。其次;她针对他所玩的感情游戏;使他成为有绯闻的人;因而打乱了原有的生活秩序;使他与李曼灵之间;不可能再有正常的感情关系。再次;她对李曼灵为人不贞的暗示;击中了他作为男人内心深处最薄弱的部分;从而根本地失去了对妻子的敬重和信任。种种因素汇合在一起;他认定;葛菲是一个感情的离间者。
有了这样的认识;她对葛菲的感情变了——从心醉情迷;一下子转变成恨。“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她!”他要报复。而一种男性的本能;让他选定了一种自认为最有效的手段;即:毫不顾忌地占有她!
报复的激情;像一团暗火;烧得他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坐在办公桌前;身心疲惫;脑子一片空白。
“唉;邱云峰;你的眼圈怎么是黑的?”小冯关切地问。
老姚也对他审视了一番;接茬说道:“小邱;你和曼灵有什么大不了的;干吗这么穷较劲?低一低头就过去了。”以为邱云峰没听明白;老姚又作了进一步的说明:“现在这个年头;哪一对夫妻之间不存在着感情问题?但处理的方式都艺术化了;也就是人们开玩笑时常说的——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谁还像你似的;还采取传统的断然措施?亏你还是从高等学府出来的人;让我说你什么才好。”
邱云峰懒洋洋地看了二人两眼;只是堆出一丝暧昧的笑;不置可否。但心里却翻动着一种强烈的感情:二人真是可怜。
一个平庸男人;一个小家女人;却很赶时尚;真不知他们的感情出路在哪儿。我怎么摊上这样的同事?他为他们发愁。
但是二人的话到底还是对他起了作用:眼前还不能跟葛菲走得太近;不然的话;他的分居行为会变得很不名誉。再说;他还有个升迁问题;他不能让贾大彬对自己有不好的看法。
那天晚上;贾大彬是真的走错门了吗?
这个疑问一经出现;他的心绪突然就变得很不好;竟莫名其妙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你们以后也要注意一点儿;别弄出什么议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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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二人愣在那里。两张成色不同的脸同时红了。
就这样;邱云峰把事情弄复杂了。两个同事改变了在他面前的公然状态;而是变得躲躲闪闪。事实上;他成了二人的感情障碍;三人的关系;冷了。他与葛菲之间;即便没有葛菲冰冷的态度;他也不会纵情地交往——他对别人的规劝;同时也是对自己的限制。所以;每个晚上;他只能寂寞地待在办公室里;也只能到街头去无聊地寻醉;他尝到了人生的况味。
那天晚上;当他又喝得烂醉如泥;在机关大门前摇摇晃晃逡巡不前的时候;被看门的老张一把拽进了门房。老张低沉地说道:“你要是不想惹麻烦;就好好地坐在这儿。”话音未落;一辆轿车已轻轻地停在大门的栏杆前。轿车的灯光长短地变换了两下;老张不敢耽搁地升起了栏杆;车子也毫不犹豫地溜了进去。这个举动;像个约定;让邱云峰很好奇;他透过门房的玻璃;送上窥视的目光。车灯熄灭了很久;从车子上下来一个女人;从风情摇摆的臀部轮廓看;葛菲是无疑的。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又被老张摁了下去。“别出声。”老张命令道。等待了很久;又从车子里钻出来一个人。那个人回头向门房张望了一下;大摇大摆地走上了台阶。
“贾局长?”邱云峰大吃一惊。
“不是他又会是谁。”老张的口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屑。
邱云峰不停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的人;都学坏了;人前是人;人后是鬼。”老张告诉他;葛菲与贾大彬早就这样了;上半夜在外山珍海味;下半夜在机关里偷偷摸摸。老张说;所以;人家说贾大彬与李曼灵如何如何;葛菲与邱云峰如何如何;我就感到可笑——我是机关里唯一一盏亮着的灯;黑暗里的光景我都清楚。你和小李闹到现在这个地步;真是荒唐到家了;你们小两口都被人家利用了。
邱云峰颓然地坐在那里;虽然他的酒醉早就被惊醒了;但反而失去了站立的力量。在老张细碎的叙述中;他一言不发。
老张突然停止了叙述;示意邱云峰朝楼门那边看;“刚才进去了一对;现在又出来一双。”
进去的是一个肥腴;出来的是一个娇小。是小冯。
由于行色仓皇;下台阶的时候;她打了一个趔趄。好像脚脖子扭伤了;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虽然艰难;但是迅疾;像一缕渺小的尘烟;无声地掠过门栏;转眼之间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在适当的间隔之后;老姚闪了出来。他的步态竟那么的从容;有一种没皮没脸的味道。走到门房跟前;还朝里边点了点头;是个知恩领情的答谢姿态。
“你看老姚;都什么岁数了;还不懂得持重;将来他怎么面对儿女?”待望不见老姚的身影之后;老张给邱云峰扔下一个痛惜的感叹。
此时的邱云峰;已无评判的心情;哧哧地笑着。
邱云峰的态度很让老张反感;他说:“小邱;你究竟是老姚的领导;你怎么也不劝劝他?”
邱云峰只好接过话头:“古语说得好;劝赌不劝嫖——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落得个一团和气;一旦把话挑明了;就得罪人了。只要人家家属不闹事;就随其自然吧。”
“是不闹事;但看着让人揪心哪。”老张告诉邱云峰;老姚与小冯的事;他的家属肖金花是知道的。有两次;老姚与小冯在楼上约会;肖金花就站在门栏前望着你们办公室的窗口流泪。我对她说;古人说得好;关起门来训夫;你还是回去吧;别把老姚毁了。肖金花抹去满脸的泪水;说;老张你就放心吧;我是不会上楼去跟他们闹的;而且他回到家里我也不会跟他闹的——燕子南飞的时候;都知道把窝留下;我就不相信他一个有心有肺的大活人还不如燕子。
“普通人家的女人就是厚道啊!”老张感慨道。
“她活该!”邱云峰恨恨地说道。
老张不知道邱云峰的恨意其实是对他自己的;因为他联想到了李曼灵的处境。便忧伤地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心就是狠;不怪古人说;官吏狠如狼啊。”
一个看门的工友居然有如此的深刻;邱云峰不禁心头一震;说:“我也是被气晕了。”好像为了扭转道德上的劣势;邱云峰反唇相讥道:“还说我呢;我看你扮演的角色也是很不光彩的。”
本来站着的老张;身子突然矮在了座位上:“咳;我一个看大门的;你说该让我怎么办?”
这里的奥妙;邱云峰是懂的——老张是被那两对有心人收买了;他是在按着做人的潜规则行事:得人好处;予人方便。
“老张;还是你说得对;机关是个是非之地;泡来泡去;会泡出事端来的。看来我的确该搬回家去住了。”
老张点点头:“你是个聪明人。”
回到房间;邱云峰感到自己像个小丑。自视甚高的自己;原来一路走来都是按照别人设计好的轨迹。他稀里糊涂地有了外遇;稀里糊涂地当了科长;稀里糊涂地闹了分居;哪一点选择里;有“主观”的自己?“你是个聪明人。”他咀嚼着看门人的话;觉得生活给了他莫大的讽刺。
他想起了走出家门时;给李曼灵甩下的理由。那个理由;冠冕堂皇;却缺少支撑。到了现在;前面更是一片渺茫。“曼灵她现在睡了吗?”在巨大的失落面前;他心底居然升起一团温柔。
他情不自禁地拨了家里的电话。
过了很久;对方才拿起电话。
“曼灵;是我;云峰。”
“有事吗?”李曼灵打了一个哈欠;冷冷地问。
邱云峰满腔的温柔;被这冷冷的语调凝固了;他不知从何说起。他后悔自己的冒失;懊丧地说:“也没什么事。”
“既然没事;那我就挂了。”但李曼灵还是等待了一会儿;没有等到适宜的反应;就真的挂了。
在邱云峰这里;那挂断电话的声音;类似夕阳西下时农家院落的关门声。
因为找不到回归的理由;他伤心极了;不能自已地哭了起来。哭到最后;泪泉枯涸的时刻;居然意外地闪现出一个灵感:既然机关是个是非之地;我何不利用一下这些是非?
夫妻分居之后;最初的日子;李曼灵白天强作欢颜;晚上则兀自流泪。农村出身的女人看重婚姻;一旦家庭出了问题;对心灵的伤害是很深的。她坐在电视机前;眼睛虽然盯在屏幕上;整个心思却凌乱地游走。画面与声音;只是一种陪伴;证明自己还生活在一个叫“家”的地方。凌乱的思绪;让她头昏气闷;她感到如果长期这样;一定会出现精神问题。于是;她弄了几团毛线;用织毛衣的连续动作;把自己稳定下来。这一招还真灵;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织着毛衣;电视剧的情节一集一集地往前演进;手底的毛衣一寸一寸地逐渐成形;心情竟一天比一天平静了。痛苦的程度被消减之后;她觉得一个人的日子还是可以过下去的;虽落寞忧伤;但离绝望尚远;还是可以承受的。
“他真的会跟自己离婚吗?”到了后来;李曼灵能够平静地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了。
“离不离随他吧。”她真的有些不在乎了。回答完自己之后;她居然笑了起来;因为她突然悟出了一个小小的道理:女人在感情方面;往往是被动的;但是只要你一不在乎;反而就变得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