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1期-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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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强一早赶着猪去屠宰场；到中午了还在路上。这头猪走走停停；磨磨蹭蹭；还不时撅起尾巴噌一下拉一泡；更让唐强着急的是它想躺就躺下；躺下用树梢使劲抽才站起来走。唐强累极了；不知道在屠宰场下班前能不能赶到。他把猪赶进屠宰场的时候；想像猪一样不管找个什么地方躺一躺。院子中间的水龙头吸引了他；他跑过去；大喝了几口；又把脸凑到水龙头下冲了冲。湿漉漉的唐强把头甩了甩；想起来时路过的一个理发店。
唐强平时管理发不叫理发；叫剃头；他们村子里的人都叫剃头。头发长了；找个会用推子的人往短弄一弄。
唐强今天想理发。来时路过那个理发店的时候；正好有两个小姑娘抬着一桶脏水出来倒。店里还有一个女人；大概是老板娘；唐强只从门帘下看到她的脚；穿着一双红拖鞋；脚后跟白嫩白嫩；像煮熟后的蛋青；散发着香气。唐强想到那个脚后跟；咽了口唾沫；肚子呱呱响起来。唐强想理完发就回家吃饭。
唐强又来到了理发店门口；心咚地跳了起来。他没有进去；一直朝前走。超过理发店四五步了；他又返回来。街上空荡荡的；太阳像巨人的一只独眼；越逼越近。唐强脸上的水早干了；嘴里起了个大泡；一阵阵疼。唐强又朝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唐强一头扎进理发店；一股阴凉气朝他扑过来；他身上的每个毛孔眼都舒展开。唐强看到刚才的那两只脚搭在一起；拖鞋在脚上耷拉着；那两只脚白嫩白嫩很诱人。然后唐强看到躺在椅子上的脚的主人；她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年轻。唐强有些失望；他想女人难道从来不用脚走路。女人脸上堆着笑要站起来招呼他；但被躺在另一把椅子上的人拽住了。唐强看到一张精瘦的脸；几乎没有肉；这个人的目光像剔骨刀一样在唐强身上刮了几下；唐强身上又冒汗了。
洗头？
唐强往后退了一步；说；剃头。
到这儿开玩笑了；臭烘烘的；剃球呢？
不是开玩笑。
唐强的手伸进口袋摸到裤裆里硬扎扎的一叠钱；他想甩出来让这个家伙看看。可是；取钱就得解裤子。他看了看女人；女人笑吟吟地看着他。唐强后悔刚才没有另外放出一张钱。他的肚子这时咕地响了一声；唐强觉得有些不自在；扭头打算离开这里。
臭要饭的；大中午来起哄。
唐强看到女人的手还被这个精瘦的男人捏着；而且他的另一只手也放在女人的手背上；轻轻地摸着。
唐强说；谁是要饭的？
这句话他说得很低；几乎就在喉咙里转了一下；还没有吐出嘴。他转身要离开。忽然；他的脸啪地被打了一个巴掌。在沉闷的中午；这个声音显得异常响亮。精瘦的男人站在他对面；唐强摸摸脸；知道自己确实被打了。
你为什么打人？
精瘦的男人不说话；拖住他的领口往外拉。
这个男人太瘦了。唐强一下想起刚才赶的那头猪；那才叫肉。他反头看了看；女人不见了。他想再看看；领口上的手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乖乖地跟着往外走。一出理发店；太阳油汪汪的好像要掉下来。唐强的裤裆湿了；他想；别把钱弄烂。男人一拳打在他眼睛上；他刚要去捂眼睛；鼻子上又中了一拳；鼻血冒出来；唐强听到哗啦哗啦的声音；他想；口袋里连块纸也没有。脸上又挨了一巴掌；嘴里的泡破了。唐强脸上像开了杂货铺；收拾也收拾不过来；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根本顾不上还手。男人还在继续打着。远处有一个人；看见打架；赶紧过来；说；二哥在打人呢；我也练练。他一脚踢在唐强肚子上。他们左一拳右一脚朝唐强身上招呼。唐强的身上到处在冒汗；鼻血糊在脸上干了；抽得脸一阵阵发紧。唐强希望天早点黑下来或下一场大雨；可是太阳一动也不动。唐强想起那头肥大的猪；现在可能已经被宰了；他感觉好累；躺在地上捂住头不动了；任凭他们拳来脚去。新来的这个人说；起来；起来；你起来呀；装死。唐强根本不动。他们又打了几下；停住手。唐强还躺着；他想睡一会儿。可是天气太热了；唐强像一条复苏的虫子；慢慢蠕动。唐强坐起来时；几个看热闹的人走了。理发店的女人看着他；说；王二打你了。唐强茫然地点点头。女人说；进来洗洗吧；脸上都是血。唐强跟着女人进了理发店；他又一次看到女人白生生的脚。水盆里的水凉凉的；唐强把脸泡进去觉得很舒服。很快；他觉得脸疼起来；接着是肚子；然后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疼起来。这时；他的肚子又咕叫了一声。唐强没有用脸盆边的毛巾；任凭水珠滴着；接过女人递过的一杯水；一仰脖子喝下去；他感觉喉咙火辣辣地疼。接着；唐强解开裤子；掏出卖猪的八百多元；取出零钱。在出门时；他问女人；打我的人叫王二？女人有些惊讶；还是点了点头。
唐强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小饭馆。饭馆里没有顾客；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在用一块油腻的布子擦桌子。唐强坐下；大声说；给我来碗面；再来一瓶啤酒；夹点咸菜。男人看了唐强一眼；没有说话；把啤酒和咸菜拿过来。男人把面端来时；说；刚才王二？他没有说后半句话。唐强看到这个男人的脸也很瘦；左眼皮上有一小片疤；通红通红。唐强想饭店里的人还能这样瘦。他呼噜呼噜开始吃面。他肚子里的气像吃饱了饭的嗝；慢慢跑出来。吃完饭；唐强边给老板结账边说；这个仇我一定要报。男人揉了揉眼睛；唐强发觉他眼皮上的疤被扯大了；像多了一只没有眼珠的眼睛。
回家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太阳像往下掉火珠。唐强发觉眼睛不好往开睁；接着看见手厚了；然后发觉他整个人像充了气一样胀起来。唐强想；他和猪越来越一样了。被人赶；被人打；越想越气；他想王二这个仇一定要报。
唐强回了家；天还是很热；在屋子里待不住；他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平白无故就让人打了。唐强把八百元钱藏好。找到表弟孙钢；说；王二把我打了。孙钢给他一根烟说；没打着吧？唐强想了想；说；也没打着；但你看我成这样了。孙钢说；打着就得报案了；没打着好。唐强觉得不舒服；在村子里乱转；见到村里的每一个男人都说；王二把我打了。唐强每说一次；仇恨就被放大一倍。但这些人都说没打着好。唐强很失望。
太阳掉下去。整个村子里的人也好像掉进一个大窟窿。
夜风吹在唐强脸上；有些凉气；但他心里还是火辣辣的难受。他想报仇报仇。他想要是能搞到一杆枪就好了；一枪崩死王二。唐强在村子里越走越清醒；出了村子；对着月亮学狼嚎；嚎了一会儿；舒坦了点。他觉得自己报仇无望；慢慢往回走。
打开门；进院子时；唐强的倦意上来了；打了个呵欠。他忽然看到屋子里有道光晃过。唐强咳嗽一声；光不见了。唐强从猪圈边摸起一把锹提在手里；轻轻走到门口；用手摸了摸门锁；合叶断了。
贼。
贼偷他的卖猪钱。
一股怒气涌上来；唐强把锹高高举起；所有的仇恨都聚集在这把锹上。唐强想；等贼跑出来；一锹砍死他。
风吹着树叶像驴一样咴儿咴儿叫。唐强的手上出了汗；眼睛瞪得发疼。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唐强想；得惊贼出来。
他大声说；我看见你了；快出来；要不我叫人了。
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
唐强用锹在地上刮了刮；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他说；你今天一定跑不了。
屋子里窸窸窣窣响起来。唐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黑乎乎的门口。
门忽然开了；一个黑影忽然跑出来。唐强用力一锹砍下去；结结实实砍中了；黑影倒在地上。唐强用脚踢了踢；黑影软软的不动。唐强说；装死。进了屋子拉开灯；他藏在米缸里的钱还在。唐强松了口气。来到门口；他看见躺在地上的人是唐小刚；手脚摊开；一动不动；地上有一小摊血；头上还在流着。在灯下；这些血有些发黑。唐小刚的影子被压在他身子下；背光的一边胀出一圈；瘦瘦的。唐强觉得唐小刚很可怜。唐小刚头边还有一个碎了的塑料脸盆。唐小刚是顶着脸盆出来的；被他砍中了。唐强用手推了推唐小刚；唐小刚一动不动。唐强找了块破布；包在唐小刚头上；破布很快被血浸透了。唐强想；唐小刚死了。他马上被自己这个念头吓着了；他哆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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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唐强把八百元钱装身上；胡乱拿了些衣服；临走前又往包里塞了把菜刀。他来到孙钢房子后面；敲敲后窗玻璃；叫道；孙钢；孙钢；我是唐强；请你给我照看照看屋子。屋里传来迷迷糊糊的声音；你干啥去？唐强说；孙钢你记着；我走了。
逃出村子；唐强觉得自己这辈子完了。因为王二；该死的王二。想到王二；他的气上来。他想自己反正是完了；一定要杀了王二。
唐强到了白天来过的地方；到处都是黑乎乎一片；风像梳子一样软软地吹来；白天发生的事一幕幕出现在他眼前；他觉得好像做了个梦；可他实实在在杀人了。王二在哪里？唐强来到理发店门前；也是黑乎乎的。他的脚踩住一块儿地方；黏黏的；他想是自己白天流的血；又觉得没有流这么多；倒是自己家门口唐小刚流了这么多血。唐强等了一会儿；里边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想是否应该弄醒女老板；问问王二在哪里？可是唐强又怯懦起来；他想打自己的也不是女老板。
唐强想天一亮人们就发现唐小刚的尸体了；警察就该抓他了。只好先想办法藏起来。
唐强藏在屠宰场后面一座废弃的库房里。他不打算逃远。他要瞅机会杀了王二。
唐强躺下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出现唐小刚躺在他门口；脑袋上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一会儿出现精瘦的王二阴森森地站在旁边看他。天空微微发白的时候；唐强撑不住了。慢慢打起呼噜；但腿不停地抽搐。他梦见警察在后边追他。
唐强醒来的时候；屠宰场的猪叫声一片。唐强身上软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想猪在被执行死刑。唐强想自己要是昨天不卖那头猪；不会去理发店；不会碰上王二挨打；不会那么晚才回家；唐小刚不会去他家偷钱；不会一锹砍死唐小刚。现在唐小刚死了；他的猪也死了；警察还在抓他；他要杀了王二。
白天唐强不敢出去；他躺在库房里。十点多的时候；太阳就疯了似的开始发威；热气一阵阵涌进库房；还裹着屠宰场猪的腥臊味。库房里又闷又热。唐强迷迷糊糊又睡着了。一觉睡到下午四点多；唐强醒来了；肚子饿得呱呱直叫；他后悔出来时没有拿吃的。他想继续睡觉；睡着就不饿了；但他怎样也睡不着。这时库房的热气还一个劲地往上涨。唐强的头昏昏沉沉的。他的仇恨随着热气上升；他在库房里不停地转圈；他想杀王二。
好不容易等到太阳下山了；天还是亮堂堂的。唐强的头嗡嗡直响；他的肚子不停地催他出去。唐强又等了会儿；天终于黑下去。唐强把菜刀藏在怀里；悄悄溜出库房。
街上的人好像比白天多了；影影幢幢的看不清谁是谁。卖油条的、卖刀削面的、卖羊肉串的都把摊子摆出来了。唐强不敢大摇大摆坐下来吃。他买了十块钱的油条；随手揪出一根叼嘴里；边走边吃。唐强现在不希望马上就碰到王二；他想先把肚子吃得饱饱的。
唐强走着走着就来到理发店门前；店里的灯光好像比别处亮；店里发出一阵阵笑声。唐强在一处灯光照不着的地方坐下；把油条放前面；埋着头吃。短短一天多时间；他的胡子冒出好多；眼睛红得吓人。店里的笑声不住地飘出来；唐强能准确地听出老板娘的；可是没有王二的。唐强吃得噎了一下；大声咳嗽起来；他捂住自己的嘴；眼睛憋出泪来。唐强不吃油条了；他想喝水。他拎着剩下的油条路过理发店门前时；朝里面睃了一眼；他的心狂跳起来；他看见了王二。王二躺在椅子上；眼睛微闭；一动不动。唐强想上去砍了他；又看见旁边还有几个人；怕一下砍不死被人抓住。唐强想；就当他是头猪；先让他再活一会儿；反正他是要死的。里面的人发现外面门口有人；走过来；唐强忙走开；走以前又瞟了王二一眼。王二的眼睛忽然睁开；朝这边看过来。唐强低下头；走开。
唐强喝了水；又回到理发店门前。他惬意地坐在地上靠着墙等里面只剩下王二和老板娘时；进去砍王二。他觉得王二就像一头待宰的猪；命运就掌握在他唐强手里；心里有些得意。
街上的人慢慢少了；理发店的人却不见少；好像还有人进去。唐强有些急躁；他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理发店门口忽然驶来一辆车停住；唐强松了口气；觉得有人要走了。车上却没人下来；只是按喇叭。接着一群人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王二；快上车时；有人跑到前面拉开车门；王二他们都坐进车里走了。唐强望着车喊；王八蛋。
回了库房；唐强直骂自己操蛋。他想要是有个手榴弹就好了；一下扔进去；王二就完了。
接下来的几天；唐强昼伏夜出；每天天黑后寻找王二；可是一次也没有见到。王二好像那天晚上坐着车消失了。唐强想王二是不是出车祸了；又觉得不可能。
这些天；库房里的苍蝇越来越多。唐强每天一回去；苍蝇就轰一下飞起来；嗡嗡的声音被密封起来；像一群轰炸机。它们围着唐强乱转；他一停下；那些苍蝇就停他身上；他用手一拍；又飞起来。它们起降的架势很惊人。唐强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大蜂房；那些苍蝇蜜蜂一样在他身上进进出出。唐强身上散发出一股腐臭味；这种味道越来越重；他觉得王二再不出现；自己坚持不下去了。他眼皮直跳；经常半夜醒来；听到警报声就想跑。
关于唐小刚的消息一点也没有。唐强不清楚杀人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听不到人们议论。越想越恐慌；他觉得肯定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想回村子里打听打听消息。
每天吃油条馒头；唐强胃里腻得慌；但他不敢去饭店里坐下来哪怕吃碗面。他想一回村子可能一切都结束了。这个该死的王二；就是命好。他谨慎地买些馒头；割了块猪头肉；卷一起吃了。
半夜的时候；唐强回了村子。村子还是那样熟悉；唐强闭上眼睛都可以找回自己家；但无边的黑暗中；潜藏着莫大的危险；这和以前是不一样的。一进村子他想哭。唐强只是远远地望了望自己的屋子；然后又来到孙钢屋后；敲玻璃。他说；孙钢；我是唐强。他想孙钢一听是他大概吓一跳。但屋里慢腾腾地有了回答；表哥；你怎么总是半夜里敲玻璃；不让人睡觉。唐强说；我回来看看。孙钢说；你不能白天回来？我去开门。
唐强进了孙钢屋里；久违的温暖使他浑身发抖。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你知道唐小刚怎样了？孙钢奇怪地看着他；打了个呵欠；说；不知道啊；这些天一直没有见他。唐强说；他没有死？孙钢说；表哥；你咋了？唐强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孙钢说；真奇怪；他要是死了；家里一定有动静；警察一定会抓你；可一点反应也没有啊！唐强松口气；说；他没有死？孙钢肯定地说；没有死。唐强说；那我白逃了。孙钢说；你今天住下；我明天去打听打听。唐强说；孙钢；我想吃碗面；说着说着就哭了。
唐小刚没有死；他娘说他走亲戚去了；过几天就回来。
唐强回到村里。一连几天；都不想出门；他觉得呆在屋里太舒服了。想吃啥；就吃啥；每天睡到不想睡的时候才起床。他庆幸没有杀了王二。他感觉到从来没有这样幸福。
过了几天；唐小刚的娘提着一篮子鸡蛋来了。唐强心里有些害怕；这些天他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