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证券市场批判-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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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垄断资本对信息(无论是上市公司的内幕信息还是同样有用的政策信息)的高度垄断,以及发展到后期越来越明显的资金优势,在中国证券市场内活动的民间资本就只剩下两条路,要么主动与之结盟并在资本性质上被完全改造,要么逐渐退出市场以图自保。实际上,我们看到的情况正是如此。留在市场内与垄断资本为伍的只能是那些满怀致富期望却又浑然不知其危险的中小投资者。而很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在这些中小投资者完全清醒过来之前,他们就已经被消灭干净。在1995年发生的“327事件”中,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垄断资本对不肯就范者的强大制服力量。如果垄断资本不退出市场,当年“万国”的命运就是中小投资者今后的命运。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论证的问题。在一个零和游戏中,牺牲品只能是弱小和无组织的一方。
垄断资本对中国股市的入侵,导致了一个更为严重的后果。那就是中国证券市场投资文化的扭曲。这可能是比制度建设滞后更为长期的一个危害。制度是可以在短时间内模仿的,而文化则需要长期的学习。而一旦一个坏的投资文化已经成型,其纠正则可能难上加难。中国证券市场中根深蒂固的“庄家崇拜”和“政府崇拜”,就是在垄断资本介入中国股市之后逐渐形成并得以固化的。这种恶劣的投资文化,与其说是中国社会普遍存在的权威人格在股市中的体现,倒不如说是广大投资者在长期的投资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用自己的血汗钱换来的至理名言。投资文化作为一种没有明示的制度,有时候会比明示的制度和规范作用更大。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是,投资人在做出投资行为时,往往是按照文化暗示给他的规则去做,而不是按照制度和规范告诉他的那样去做。文化是成本更低的制度。
熟悉中国证券市场历史的人们可能都清晰地记得,自1992年放开股票价格的最初几年中,中国证券市场的波动幅度远比现在为大,但那时候并没有出现多少“救市”的呼声,所有的投资人都相当平静地接受了下跌和亏损的事实,这与近几年一遇市场下跌便鬼哭狼嚎,甚至以“社会稳定”相要挟的情形形成鲜明对比。相比之下,那个时候的投资者的自我负责精神要比现在健全得多。其中原因非常简单,那个时候的投资主体都是具有自我约束机制的民间投资者。他们即便想去改变政策,也无力改变政策。这其实表明,中国证券市场的投资文化并不是一开始就具有某种不可克服的劣根性的。恰恰相反,在中国证券市场的早期,以草根上市公司与民间投资者为主体的证券市场是具有自我约束精神的。这种文化的逐渐蜕变是从垄断资本及地方部分权力机构相继介入并逐渐成为主流后开始的。中国证券市场第一次大规模、高规格的救市行动发生在1994年的3月12日,即当时的证监会主席刘鸿儒所宣布的所谓“四不政策”,这包括:55亿新股上半年不上市;当年不征收股票转让所得税;国有股、法人股年内不在交易所上市,不和个人股并轨;上市公司不得乱配股等系列配套措施。但市场对此的反应则仅仅是向上短暂跳升旋即恢复平静。这足以说明当时的投资者对政策是抱有足够的警惕态度的。这也同时说明,中国证券市场并非像有些人说的那样一开始就是“政策市”。它的逐渐蜕变是从越来越大的权力介入股市之后开始的。如果说当时的政策市还是平等施惠于所有市场参与者并旨在维护市场稳定的话,那么,随着权力越来越深入地涉入这个市场,我们将会看到这些政策在以后将越来越具有偏向某些特殊利益集团的倾向,也越来越具有其他与市场本身无关的目的。但这是后话,让我们先来看一看,这一时期中央部分权力机构在股市中的作用。
诚如前述,从1992年之后,中国股市的发展主要是在看得见的某些地方权力机构及看不见的垄断资本的合力推动下展开的。但这一时期中央部分权力机构与某些地方权力机构却有不太一致的政策取向。从总体上说,中央部分权力机构对股市采取了比较谨慎的态度。这与中央部分权力机构与地方部分权力机构在股市中所具有的不同利益有关。因为在股市中,某些地方权力机构是纯粹的获利者,它甚至完全不需要担负任何责任。但中央部分权力机构的处境却非常不同,它在股市中的利益非常小,除了可以推荐几家部委的公司上市以及收一点印花税之外(比例非常小),它并没有什么其他起眼的利益,相反它却要承担股市的全部风险。所以,我们看到这一时期中央部分权力机构对股市基本上采取了以防范风险为主的政策。某些地方权力机构通过股市转嫁负担、垄断资本从股市中牟利与中央部分权力机构防范风险的政策冲突,在1996年年底达到了顶峰。这就是1996年12月《人民日报》特约评论员文章的由来。在这篇文章中,中央部分权力机构用罕见的严厉表达它对证券市场的愤怒情绪。但这个时候,股市中的垄断资本已经相当强大,股市在短暂下跌之后,随即创出新高纪录,以接近嘲讽的姿态对中央的警告做出了回应。
中央部分权力机构与股市中的既得利益集团的博弈对应于这样一种改革背景: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之间全方位展开的一次收权与分权的争斗。这场争斗由两位学者撰写的《国家能力报告》为肇始,最后发展到其中一位学者与深圳的地方领导人公开对阵的程度。这种较量反映到中国证券市场中,就是中央政府不断从地方政府手中收权。从印花税的分享比例,到《上海证券报》被新华社收编,再到深圳及上海证券交易所的归属问题,都是这一改革背景在证券市场上的体现。
在这样一种改革的背景下,中国证券市场在这一时期的功能大致可以这样描述:某些地方权力机构通过股市向全社会转嫁当地国有企业的危机;垄断资本利用股市洗劫社会财富;而中小投资者对股市的参与客观上成为了上述两种实质功能的掩护,他们更多成为证明股市合法性的花瓶。
虽然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这一时期,垄断资本对中央部分权力机构已经具备相当强大的游说能力。但中央部分权力机构与地方部分权力机构及垄断资本在股市政策中的冲突还是经常发生的,有时侯,这种冲突还相当激烈,就像我们在1996年12月所看到的那样。这一方面归结于利益的不同,另一方面也出于最高经济管理者的个人意志和品格。然而,这种紧张关系很快就会得到化解。一个意外事件使中央部分权力机构、地方部分权力机构及垄断资本在对中国证券市场的取向上达成了空前的一致,他们在中国资本市场上的合作蜜月开始了。这个事件就是发生在1997年7月之后的亚洲金融危机。
第一部分 从草根到权贵第5节 危机中的盛宴
一场让几乎所有亚洲新兴国家都丧魂落魄的金融风暴,竟然在中国催生了一次特大牛市,这或许是任何具备正常思维的头脑都无法想象的事情。然而,这就是中国股市的奇特逻辑。
亚洲金融危机之后,人民币虽然由于外汇管制而幸免于难,但中国经济却遇到来自外部的强劲遏制,与此同时,大型国有企业的困境也日渐加深。在这种情况下,中央部分权力机构再也无法固守一直持有的谨慎立场,他们对股市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为了短期的经济增长,中央部分权力机构决意冒险利用一次中国证券市场。这就是我们看到的“5·19”行情。最能体现这种急迫心情的,是《人民日报》另外一篇同样著名的特约评论员文章。在这篇题为“坚定信心,规范发展”的文章中,《人民日报》以权威的口气指出:“近期股票市场的企稳回升反映了宏观经济发展的实际状况和市场运行的内在要求,是正常的恢复性上升,是股市发展的良好开端;……证券市场的良好局面来之不易,各方面都要倍加珍惜。”《人民日报》1999年6月15日特约评论员文章“坚定信心规范发展”。懂得《人民日报》在中国政治生活中重要地位的人,都能明确理解其中所包含的最高政策含义。至此,从1992年开始并一直延续的博弈格局彻底失去了平衡,中央部分权力机构放弃了此前的中立立场,中央部分权力机构、地方部分权力机构、垄断资本以及民间投资者,构成了中国证券市场空前庞大的“多头”联盟,一轮特大牛市已经在所难免。
这轮牛市从1999年5月开始,到2001年7月结束,整整延续了两年时间,其时间之长,规模之宏大,堪称中国证券市场的历史之最。在全球证券市场一片凋零之际,中国证券市场这一轮醒目的牛市,被许多人轻率地夸耀为中国股市的“一枝独秀”。不过,这场牛市与证券市场历史上经常发生的那些灾难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从这个意义上,这场牛市与其按有些人主观愿望那样被称之为中国股市的“跨越阶段”,倒不如按其可能具有的真实含义被称之为中国股市的“大跃进时代”,其明显的“人为”和“泡沫”特征很可能开启中国经济的系统风险之门。
中央部分权力机构成为中国股市的多头盟主,同样有其深刻的改革背景。除了我们已经提到的亚洲金融危机之外,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的国有企业危机已经从前一阶段主要集中于地方性国有企业,开始蔓延到大型国有企业。国有企业的长期困境和新一届政府的短期目标加在一起,给中央部分权力机构直接干预股市注入了强大的动力。实际上,在国有银行和国家财政都难以为继的情况下,中国证券市场成为为国有企业缓解危机的最好资金来源。事实上我们看到,大型国有企业目前已经成为股市圈钱大军中的绝对主力。从中石化到宝钢,再到招商银行,这些寡头式的大鳄已经将中国股市变成了他们最好的饕餮场所。虽然这一切都是打着完善公司治理结构的时髦旗号进行的,但其通过股市缓解财务困境的本质一望便知。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中国千疮百孔的国有银行也准备拼命挤上中国资本市场这艘风雨飘摇的大船,这可能成为中国资本市场的不能承受之重。
导致中央部分权力机构态度转变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社会保障资金的匮乏。在90年代中期之后,中国的失业问题已呈现高危态势,而中国的社会保障体系建设却相对大大滞后。情急之下,有些人打起了股市的主意。他们不切实际地以为,国有股在股市中的变现,将是筹集社会保障资金和填补社保基金空账的一个好办法。然而,不久后“国有股减持”令人沮丧的实验结果证明,政府对中国股市的理解仍然是非常想当然的。“国有股减持”闹剧般的结尾实际上已经彻底否定了政府在这个问题上单方面的美好设想。
不仅如此,一群经济学家的鼓噪也动摇了中央部分权力机构对股市的一贯信念。在这群经济学家眼中,股市不仅可以增加税收,还可以制造财富效应,简直成为重新发动中国经济的不二法门。在这种片面而狂热的舆论中,中央部分权力机构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也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90年代初期的地产热潮中,曾经流行过一句很经典的话语: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在当时情况下,这半是事实,半是嘲讽。但没想到,这句话在世纪末的中国证券市场再一次应验。只是这一次,恐怕就完全是嘲讽甚至悲剧了。
当所有的市场参与者都需要一个牛市的时候,牛市当然会发生。但与此同时,中国证券市场的功能却被扭曲到了极致。它完全成为了一个逆配置的市场,成为了劣质企业骗钱,垄断资本趁火打劫,中小投资者赔本赚吆喝的一个光怪陆离的销金之地。这与一个证券市场的正常功能相距又何止十万八千里。吴敬琏老先生将它比喻成赌场,似乎并不准确。因为天下哪有这么大的赌场?哪有大赌客也靠借贷赌的赌场?在所有人都忘乎所以的时候,中国证券市场的惟一功能只能是:毫无约束地透支中国社会的明天。
事实上,这场狂欢的巨大代价正在逐渐浮现,从不断曝光的委托理财的巨额亏损中,从银行不断沉淀的股市坏账中,我们已经清晰地看到了灾难性的后果。但这仅仅是开始。
然而,不管一场赌局成本多么高昂,总是会有赢家的。我们现在就可以指出,中国股市这场盛大赌局惟一和最后的赢家将有可能是垄断资本。
1999年5月之后,中国股市进入公开的庄家时代。如果说在1999年之前,中国股市的庄家虽然普遍存在,但仍然不合法的话,那么在“5·19行情”之后,庄家则完全进入合法状态。合法性资源的获得,为庄家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活动舞台。所以我们看到,中国股市中的庄家不仅资金实力急剧膨胀,而且呈现更加集团化和组织化的趋势。这就是我们以前称他们为“庄家”而现在更愿意将他们称为“庄家集团”的原因。他们从以前分散操纵个别股票,到现在可以同时操纵十几只股票,其资金实力、组织规模、人脉关系和游说能力跟以前的差别不能以道里计。在证券市场上,人们更乐意将这些庄家集团传神地叫做这个“系”,那个“系”,比如所谓“清华系”、“德隆系”等等。其中的仰慕和崇拜心态溢于言表。一个以市场规则衡量明显是“恶”最终也必然是“恶”的东西,在中国证券市场上竟然被人神化为“力量”的象征,变成投资者膜拜的对象,这是何等可悲之事。然而,更为可悲的是,我们竟然只能无可奈何地将“与庄家同呼吸共命运”视为我们在股市中生存的惟一法则。而这种生存法则能够成立的充分条件必然是,我们必须相信庄家是“善”的,是为普通投资者谋福利的。这显然是自欺欺人的迷信。这种迷信犹如我们假设“权力是善的”一样荒唐。自欺欺人的生活哪怕再美妙,终究会是短暂的。非常清楚,中国股市中的投资者文化已经完全脱离了常识。这将是中国股市一个难以治愈的慢性病。在中国股市今后的发展中,这种慢性的文化疾病将始终成为痛苦的折磨。
对常识的弃守和对规则的蔑视,中国投资文化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沉沦。在我们这个市场上,我们开始只相信权力,只相信权力所必然具有的压倒性的力量。这种沉沦发生在1999年5月之后。投资文化的嬗变必然对应于某种已经发生的趋势和事实。这个趋势就是中国股市的权贵化。
庄家是什么?是权力。只有权力与资本的勾结才能制造天马行空的庄家,也只有权力的力量才能够践踏明示的规则。否则,我们根本就无法解释中国证券市场的现状。垄断资本不仅在市场上以其庞大的资金实力操纵,而且越来越公开和有组织地利用舆论和所谓政策建议。我们现在经常可以看到,每到证券市场走势敏感时刻,一批有明显利益背景的经济学家就准时在最显眼的地方粉墨登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召开研讨会,一篇又一篇地发表“学术”文章,误导舆论、公众和决策层。在一个多元化的社会,每一个利益集团为自己的利益游说本不是什么不道德的事情。但问题在于,在中国,这些貌似客观的“泡沫经济学家”所代表的,是一些特殊的利益集团,他们的惟一使命就是攫取超乎市场规则和伦理之上的经济利益。这可能才是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