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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佛(季羡林自选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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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约在西汉文帝至武帝时。

    这样一来,《四十二章经》又与大夏发生了关系。因为,〃于大月支写佛经四十二章〃时,大月支已经到了大夏。大夏君主原属希腊遗民,佛法大概在汉初已在这里流行。汉武帝时,张骞曾奉使到这里来过。《三国志》裴注引鱼豢《魏略·西戎传》说:

    罽宾国、大夏国、高附国、天竺国,皆并属大月氏。临儿国《浮屠经》云:其国王生浮屠。浮屠,太子也。父曰屑头邪,母曰莫邪……此国在天竺城中。天竺又有神人名沙律。昔汉哀帝元寿元年(BC2),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关于这一段话人名和地名等问题的考证,参阅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上,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第50~51页。

    这一段话说明了大月氏与大夏的关系,大月氏与印度的关系,大月氏与佛教的关系。至于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是在大月氏呢,还是在中国?有两种可能,有两种意见。不管怎样,大月氏在公元前已流行佛教,这比《四十二章经》又要早了。

    我在这里附带谈一个问题。《理惑论》说,明帝派人到大月氏写《四十二章经》,其中竟有张骞。这在时间上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我认为,其中透露了一个耐人寻味的信息:这时大月氏是在大夏,因为张骞奉使大夏的故事,当时街谈巷议中必广泛流传,一想到大夏,就想到张骞了。

    (二)《四十二章经》原本语言

    把与《四十二章经》有关的问题都交代清楚以后,现在应该探讨此经的语言问题了。在1947年的论文中,我说它是从中亚一种俗语译过来的,这种想法是对头的。但是,我当时不可能说出一种具体的语言。

    最近林梅村提出了一个新见解:《四十二章经》是从犍陀罗文《法句经》译过来的。他正在撰写论文,他的详细论点我毫无所知。但是,我觉得,在中国佛教史上,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值得探讨。它还牵涉到《四十二章经》原本语言究竟是什么,我就在这里先谈一谈我对于这个问题的一些想法,供林梅村先生以及其他学者参考。一得之愚或者尚有些许可取之处吧。

    从表面上看起来,《四十二章经》与《法句经》不完全一样。

    但是从内容上来看,则二者实有许多相通之处。三国时失名之《法句经序》说:〃是后五部沙门,各自抄采经中四句六句之偈,比次其义,条别为品,于十二部经靡不斟酌,无所适名,故曰《法句》。〃《法句经》是这样,《四十二章经》也是这样。所谓《四十二章经》,原来并没有〃经〃字,足征它不是一部完整的〃经〃。所以,汤用彤先生说:〃且《四十二章经》乃撮取群经而成,其中各章,颇有见于巴利文各经,及中国佛典者,但常较为简略耳。〃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上,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第41页。两经的性质既然完全相同,即使表面上有差异,《四十二章经》译自《法句经》是完全可能的。

第二部分 5。再谈浮屠与佛(5)

    但是,是否就是从现存的犍陀罗文《法句经》译的呢?还是一个有待于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根据林梅村最近的研究结果:

    这就从语言学上证明,这部犍陀罗语《法句经》确实出于于阗故地,抄写者无疑是位于阗人,因而把自己的土著语言羼入其中。《犍陀罗语〈法句经〉残卷初步研究》,第257页,见《出土文献研究》,第2辑。

    可是,我在上面已经明确无误地说明了《四十二章经》是在大月支,也就是大夏抄译的。现存的犍陀罗文《法句经》既然抄在于阗,因而它就不可能是《四十二章经》的来源。道理是非常明显的。

    在大夏的那一本《法句经》或《四十二章经》是什么样子呢?说实话,我自己并不很清楚。我现在只能作一些猜测。大月支到了大夏以后,由于环境关系,接受了佛教,估计会有一些佛经翻译。《法句经》或《四十二章经》等,包含着小乘教义的最基本的内容,简直像一种〃佛学入门〃,对皈依者用处极大。可能首先在翻译之列,用的语言当然是大夏文。对于这种语言,我们过去毫无所知。近年以来,新材料发现越来越多,于是逐渐发现,认识了不少的词汇。上面举的那一部字典就是词汇的汇集,bodo,boddo,boudo等字就见于其中。但是成本的佛经译文还没有发现。我相信,将来地不爱宝,有朝一日,总会发现的。中国使者到了大夏,翻译了《四十二章经》,原本一定就是这一本大夏文的佛经。译文就是本经两个译本的第一个。我推测,现存本经中的那许多〃佛言〃,一定会是〃浮屠言〃,〃浮屠〃正与bodo,boddo,boudo相当。用〃佛言〃的现存的本子一定就是第二个译本。这个本子的原始语言是中亚或新疆的某一种语言,其中梵文Buddha变为but或者类似的形式,汉译是〃佛〃字。

    我在这里想补充几句,谈一谈犍陀罗文《法句经》的来源问题。它的来源并不排除是大夏文本,但是可能性微乎其微。梵文本的《法句经》曾在新疆发现,足征《法句经》在新疆是流行的。这个犍陀罗文的《法句经》同梵文本有某种联系,是完全可能的。犍陀罗文不可能是《四十二章经》第二个译本的母本。因为在后者中用的是〃佛〃字,而在犍陀罗文本中则是budhu,这个字也可以译为〃浮屠〃。

    (三)支谦等译经的语言问题

    《四十二章经》的语言既已确定,连带提出来的是支谦、安世高等后汉、三国时期的译经大师的译经语言问题。对于这个问题过去几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实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不讨论是不行的。

    我现在就以梁《高僧传》第一卷为基础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在这一卷中后汉、三国时期的译经大师几乎包罗无遗。至于摄摩腾和竺法兰等人物,神话色彩颇浓,我在这里不谈。

    先将资料条列如下:

    《安清(世高)传》:

    至止未久,即通习华言。于是宣译众经,改胡为汉。50,323b。

    羡林按:〃胡〃字,元明刻经改为〃梵〃字,下同。

    《支娄迦谶(支谶)传》:

    汉灵帝时游于雒阳。以光和中平之间传译梵文。

第二部分 6。再谈浮屠与佛(6)

    时有天竺沙门竺佛朔,亦以汉灵之时,赍《道行经》,来适雒阳,即转梵为汉。

    (安)玄与沙门严佛调共出《法镜经》,玄口译梵文,佛调笔受。

    先是沙门昙果于迦维罗卫国得梵本,孟详共竺大力译为汉文。50,324b~c。

    《康僧会传》附《支谦传》:

    遍学异书,通六国语……谦以大教虽行,而经多梵文,未尽翻译,已妙善方言,乃收集众本,译为汉语。50,325a。参阅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49,58c。

    《维祇难传》:

    以吴黄武三年,与同伴竺律炎,来至武昌,赍《昙钵经》梵本。50,326b。

    《竺昙摩罗刹传》:

    其先月支人,本姓支氏……外国异言三十六种,书亦如之,护皆遍学……遂大赍梵经,还归中夏。50,326c。以下诸人晚于三国。

    附《聂承远传》:

    承远有子道真,亦善梵学。50,327a。

    《僧伽跋澄传》:

    (赵正)请译梵文……外国沙门昙摩难提笔多为梵文。50,328b。下面还有两处提到梵文。

    《僧伽提婆传》:

    提婆乃于般若台手执梵文,口宣晋语……更请提婆重译《中阿含》等。罽宾沙门僧伽罗叉执梵本,提婆翻为晋言。50,329a。

    《竺佛念传》:

    于是澄执梵文,念译为晋。50,329b。

    《昙摩耶舍传》:

    以伪秦弘始九年,初书梵书文……耶舍有弟子法度,善梵汉之言。50,329c。

    《高僧传》卷一中有关梵文的记载就是这样。〃梵〃原作〃胡〃。〃梵〃指的是梵文,这是清楚的。但〃胡〃指的是什么呢?弄不清楚。〃胡〃原意是北狄之通称,扩大一点,就是夷狄之人,多少含有贬义。在《高僧传》中,〃胡〃字可能有两层意思:一指梵文,一指中亚夷狄之文。统观上引材料,有的可能是指梵文,比如昙果、维祇难等传中所说。但是绝大部分指的都是中亚民族语言。支谦等人译经的原本都不是梵文。上引文中《支谦传》的〃梵文〃,也只能作如是解。下面说他〃妙善方言〃,可能指他通中亚民族语言。这一点从他们译经时使用的汉语音译中可以明确无误地看出来。比如汉译〃弥勒〃一词,不是来自梵文Maitreya,而是来自吐火罗文Metrak。可是康僧会译《六度集经》、《旧杂譬喻经》,失译人名在后汉录译《大方便佛报恩经》,支谦译《佛说月明菩萨经》、《撰集百缘经》、《大明度经》、《佛说八吉祥神咒经》,康孟详译《佛说兴起行经》,支娄迦谶译《杂譬喻经》、《道行般若经》等等,用的都是〃弥勒〃。由此可见,支谦等译经所根据的原本,不是梵文,而是中亚和新疆一带的吐火罗文和伊朗语族的语言。

第二部分 7。再谈浮屠与佛(7)

    (四)几点想法

    现在把上面讨论的问题归纳一下,提出几点想法。

    11947年文章中提出的佛教〃直接〃传入中国论,现在看来,不能成立了。我设想的佛教传入两阶段说仍然维持。我用公式来表达:

    (1)印度→大夏(大月支)→中国

    buddha→bodo,boddo,boudo→浮屠

    (2)印度→中亚新疆小国→中国

    buddha→but→佛

    这两个阶段都不是〃直接的〃。

    2我这篇不算太长的论文解决了中国佛教史上两个大问题:佛教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国的?通过什么渠道?但兹事体大,还要进一步研究。这有待于志同道合者的共同努力。JFussman,LanguageandCultureamongtheKushans见InternationalAssociationfortheStudyoftheCulturesofCentralAsis的InformationBulletin,Issue15,Moscow,1989年,Pp第57~66页,其中谈到大夏语,可以参阅。

    1989年11月2日写毕

    附记:

    在写作过程中,提供资料,帮助借书,我的两位小友荣新江和钱文忠出了力,附此致谢。

    佛教的倒流佛教的倒流

    我们讲〃文化交流〃,其中〃交〃字是关键。既然说〃交〃,就不会是向一个方向流,形成了所谓onewaytraffic,而是相向地流,这才是真正的〃交流〃。一方的新东西、新思想、新科技等等流向另一方;另一方的新东西、新思想、新科技等等也流向这一方。有时候,流过来的东西,经过这一方的改造、加工、发展、提高,又流了回去。如此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一步比一步提高,从而促进了人类文化的发展,以及人类社会的进步。这种流出去又流回来的现象,我称之为〃倒流〃。

    这种现象在科学技术方面特别明显而常见。但是在意识形态方面,则比较隐晦。至于在意识形态中最微妙的那一部分——宗教中,由于宗教的排他性特别强,则几乎是难以见到,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见。

    有之,自中印之间的佛教〃倒流〃始。这在印度佛教史上,在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甚至在世界宗教史上,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一个非常值得深思的现象。为什么会在佛教中出现这种现象呢?这现象是否在其他宗教中也出现呢?如果不出现,那么原因何在呢?这样一些问题,对研究佛教史,对研究中印文化交流史,对研究世界宗教史,都有深刻的意义。但是,就我浏览所及,还没有哪一部佛教史或有关的书籍,认真地谈到这个问题。我认为,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我现在试着对这个佛教倒流的现象作一些阐述,最后提出我的解释。

    佛教是从印度传到中国来的。中国人接受了这一个外来的宗教以后,并不是墨守成规、原封不动地把它保留了下来,而是加以改造和提高,加以发扬光大,在传播流通过程中,形成了许多宗派。总起来看,在律的方面——僧伽组织方面的改变,比起在教义方面的改变与发展,要少一些,要不太引人注目一些。在佛教义理方面,中国高僧在几百年上千年的钻研与学习中,有了很多新的发展,有的又〃倒流〃回印度,形成了我所说的〃佛教的倒流〃。中国佛教典籍中对于这种现象有一些记载。我在下面举几个例子。

    元念常集《佛祖历代通载》卷十三:

第二部分 8。再谈浮屠与佛(8)

    玄宗隆基开元二年(714年)十月十七日,永嘉玄觉禅师示寂……与东阳策禅师偕谒六祖……须臾告辞。祖曰:〃返太速乎?〃师曰:〃本自无动,岂有速耶?〃祖曰:〃谁知非动?〃师曰:〃仁者自生分别。〃祖曰:〃女(汝)甚明得无生之意。〃师曰:〃无生岂有意耶?〃祖曰:〃无意谁当分别?〃曰:〃分别亦非意。〃祖曰:〃善哉!善哉!少留一宿。〃时谓一宿觉。及回,学徒奔萃。著《证道歌》一篇,梵僧归天竺。彼皆亲仰,目为东土大乘经,又著《禅宗悟修圆旨》十篇及《观心十门》,并盛传于世。49,589,a~b。

    这一段话讲的是中国禅宗中所谓机锋。禅宗,虽然名义上是菩提达摩从印度传到中国来的,但是实际上是在中国发展起来的一个佛教宗派,流行的时间最长,最富于中国色彩。永觉禅师拜谒禅宗六祖慧能,二人耍开了机锋。永觉从中悟得大道(觉)。六祖连声高呼:〃善哉!善哉!〃《证道歌》中的思想大概也不出中国禅宗的这一套东西。这一套东西印度人可能是陌生的,认为是莫测高深的。因而《证道歌》终于在唐玄宗时期(8世纪)传回了印度,为那里的人所〃亲仰〃。

    最有典型意义的〃倒流〃现象是宋赞宁的《宋高僧传》二七《含光传》所讲的情况。《传》中说:

    时天台宗学湛然,解了禅观,深得智者膏腴。尝与江淮僧四十余人入清凉境界。湛然与光相见,问西域传法之事。光云:有一国僧,体解空宗,问及智者教法。梵僧云:〃曾闻此教定邪正,晓偏圆,明止观,功推第一。〃再三嘱光,或因缘重至,为翻唐为梵,附来,某愿受持。屡屡握手叮嘱。详其南印土多行龙树宗见,故有此愿流布也。光不知所终。50,879,b~c。

    这个短短的《传》里讲到湛然见含光,含光谈到一个印度僧人再三叮嘱含光把智的著作翻成梵文,传到印度。看来智对大乘空宗的研究水平超过了印度空宗大师龙树。

    赞宁是一位很有眼光,很有远见的高僧。他写完了《含光传》以后,心有所感,在《传》后面又写了一个《系》,发挥自己对含光遇到梵僧这一件事情的感想。这一个《系》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篇重要文字,内容丰富,含义深刻。为了具体地阐明我对佛教倒流的看法,我把这一篇不太长的《系》全部抄在下面:

    系曰:〃未闻中华演述佛教倒传西域,有诸乎?〃通即通慧大师。曰:〃昔梁武世,吐谷浑夸吕可汗使来,求佛像及经论十四条。帝与所撰《涅槃》、《般若》、《金光明》等经疏一百三卷付之。原其使者必通华言,既达音字,到后以彼土言译华成胡,方令通会。彼亦有僧,必展转传译,从青海西达葱岭北诸国,不久均行五竺,更无疑矣。故车师有《毛诗》、《论语》、《孝经》,置学官弟子,以相教授。虽习读之,皆为胡语是也。又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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