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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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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界风尚为之一变”,老牌的《东方》杂志则赞扬该报深受读者欢迎:“北京之中央公园,夏日晚凉,游人手持报纸而诵者,皆《社会日报》也。”
  1923年2月22日,新春伊始,在一片“恭喜发财”声中,林白水发表时评《恭喜张内阁快点倒下去》,接着他又发表《缓急倒置》、《请看某部之大拍卖》等文:“今之北京政府,可谓完全不懂事家伙凑成一堆,自名曰政府,自号曰中央,犹复不知羞耻地自谥‘合法’。”他讥笑议会、政府成了“拍卖行”,指斥大小官吏“都有定价”,明目张胆,卖官鬻爵。林白水专喜撕破京城权贵的画皮,可谓树敌满朝,因而将自己推向了极端危险的境地。
  1923年2月28日,《社会日报》“紧急新闻”栏中刊出一篇《吴大头之进项》,唾骂吴景濂是“塞外的流氓、关东的蛮种”,披露了曹锟送他三万元、送副议长张伯烈一万一千元的丑闻。同年6月,《社会日报》更是突发妙手,刊出曹锟贿选总统,允诺给每位议员每月津贴六百元、每张选票五千元大洋这一爆炸性内幕消息。林白水把那些受贿的议员斥骂为“猪仔”,在报纸上肆意嘲弄,狂贬之不足则痛斥之,极大程度上触怒了当权者。林白水笔搅三江,文行四海,一言一动均能吸引天下视听,当朝当路的衮衮诸公个个恨得他要命,却又怕杀一名士会招致天怒人怨,便只能绞尽脑汁琢磨出卑鄙的花招去对付他。曹锟就是这样的笨家伙,他见世上居然还有用白花花光洋都摆平不了的书生,于是干脆动粗,派人将报馆查封,将林白水“请”到侦缉队蹲了三个多月。
  1924年11月2日,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在位仅一年零二十多天的总统曹锟仓皇倒台,沦为阶下囚。两天后,林白水发表时评《哭与笑》,将那些窃据要津、贪得无厌的军阀、政客扎扎实实地戏谑了一番。同年11月10日,林白水在时评《请大家回忆今年双十节》中,以吴佩孚、曹锟这样的混蛋军阀滥行杀伐、终归惨败的事实为证,得出“武力靠不住,骄横乱暴贪黩之可危”的结论,警告“继曹、吴而起的军事当局”,“尽可以就拿曹、吴这一幕电影写真,来当教科书念罢了”;“孙中山之所以敢于只身北来,就是他抱个三民主义,能得一部分的信仰罢了。……要是没有主义,单靠兵多地盘广,那么曹、吴的兵,曹、吴的地盘,何曾不多不广,为什么不及三礼拜,会弄得这样一塌糊涂?”这篇文章有胆有识,读之令人解气。
  1924年2月末,孙中山扶病进京,林白水连续发表《吾人对孙中山先生的敬意》、《时局与孙中山》、《欢迎孙中山》等时评。1925年,孙中山在北京不幸病逝,林白水深感悲恸,他对中国政局刚刚燃起的那一星希望之火又在寒风中熄灭了。
  林白水以个人资金办报,常捉襟见肘。从1925年7月3日起,他在《社会日报》副刊每期登载《林白水卖文字办报》的广告:
  《社会日报》自出世以迄今日,已满三年,耗自己之心血,不知几斗;糜朋友之金钱,不知几万。艰难缔造,为社会留此公共言论机关,为平民作一发抒意见代表,触忌讳,冒艰险,所不敢辞。然为资力所扼,发展无望,愧对读者。……计不得出,惟有出卖其自以为能之文与字,藉资全活。
  林白水天性豪爽,对朋友肝胆相照,虽然好拆各路强梁的烂污,但心理并不阴暗。他平生最大的爱好是收集砚台,曾耗资千金购得一块名为“生春红”的端砚,闲时把玩,喜爱之极,因此将《社会日报》的副刊也命名为“生春红”,寄情之深,可以想见。
  1925年12月1日,北京《晨报》报馆被捣毁,《社会日报》报馆也险些挨砸,林白水收到了措词穷凶极恶的威胁信。随即他在《社会日报》登出《白水启事》:“今则年逾五十,家徒四壁,一子一女,学业未成,外对社会,内顾家庭,犹多未尽之责,迭承亲友劝告,勿以言论召祸。自今日起,不再执笔为文……”当天,时评栏作者的署名即由“白水”改为“记者”。
  林白水用的是退一步进三步的战术。他声明“不再执笔为文”后仅五天时间,就收到二百多封读者来信。其中有一封信出自青年学生的手笔,读之令人动容:“我们每日拿出脑血换来的八枚铜元,买一张《社会日报》,只要读一段半段的时评,因为他有益于我们知识的能力。”这正是林白水所要获得的效果。从1925年12月6日到当月27日总共二十二天,他在《社会日报》每日一栏,接连刊登了五十七封读者来信,以见舆情之所系、民意之所向。
  林白水从热情的读者那儿重新汲取了赤膊上阵的力量,又挥起那支如椽巨笔,要与各路妖魔大战三千个回合。1925年12月20日,他刊出《白水启事》:“这半个月之内,所收到的投书,大多数是青年学生,都是劝我放大胆子,撑开喉咙,照旧的说话。我实在是感激得很、惭愧得很。世间还有公道,读报的还能辨别黑白是非,我就是因文字贾祸,也很值得。”孰料“因文字贾祸”五字竟是一语成谶。
  《社会日报》的时评又署上“白水”之名,他的文章仿佛经过新一轮的淬火加钢,变得更为犀利,犹如一支支标枪挟带着风的厉叫掷向恶势力,直扎得鬼哭狼嚎。段祺瑞的新内阁正好成为林白水现成的靶子,遭到猛烈攻击,比如《陈澜生别来无恙》、《不堪回首》挖出两个曾被《公言报》骂倒的政客的肮脏老底。林白水还以《不堪回首集》的总标题逐日重刊《公言报》曾经揭露他们丑闻的系列报道,让读者温故而知新。两个新任总长顿时成为千夫指戳、万人哂笑的小丑,比热锅上的蚂蚁更受煎熬。
  1926年4月16日,直奉军阀进城之后,林白水依然发表时评赞扬冯玉祥的部队撤出北京时秩序井然。这一“见面礼”自然引起吴佩孚、张作霖的忌恨。林白水在报上发表声明:“我这些说话,是着眼于国家利益,社会安危,与军阀个人,某些党派,可是毫无关系。”4月24日,《京报》社长邵飘萍被捕,两天后在天桥惨遭杀害。黑云压城城欲摧,新闻界人人自危,个个噤声。5月12日,林白水顶着杀头的风险,在《社会日报》头版发表《敬告奉直当局》:“吾人敢断定讨赤事业必无结果,徒使人民涂炭,断丧国家元气,糜费无数国帑,牺牲战士生命,甚为不值。”5月17日,他在时评《代小百姓告哀》中更将批判的矛头指向残暴的直奉联军:
  ……直奉联军开到近畿以来,近畿之民,庐舍为墟,田园尽芜,室中鸡犬不留,妇女老弱,流离颠沛。彼身罹兵祸之愚民,固不知讨赤有许多好处在后,而但觉目前之所遭之惨祸,虽不赤亦何可乐也!……赤党之洪水猛兽未见,而不赤之洪水猛兽先来,……乌夫,自由自汝之名以行,今之讨赤者,念之哉!
  1926年5月26日,林白水的时评仍拿吴佩孚、张作霖当作沙袋猛击:“军既成阀,多半不利于民,有害于国。除是死不要脸,愿作走狗,乐为虎伥的报馆,背着良心,替他宣传之外,要是稍知廉耻,略具天良的记者,哪有不替百姓说话,转去献媚军人的道理。”当血色恐怖、北京众报记者噤若寒蝉之时,惟有林白水敢于拍案而起,讲几句真话,其脊梁之硬、胆气之豪、良知之灼然,一时无二。考古学家容庚曾在林白水家做过家庭教师。在他眼里,林白水酷似东汉末年击鼓骂曹的狂士祢衡:“视权贵蔑如也。其所办日报,抨击军阀,笔锋犀利,如挝渔阳之鼓。……其身世与祢正平略同。”林白水的时评使直奉军阀感到极为不爽,杀机就此伏下,林白水命在旦夕之间。祢、林二人最终同遭杀身之祸,结局也一样。
  林白水抨击吴佩孚“性颇执拗,头脑简单,不谙政治,思想陈腐,意见执滞”,“中央政治,若长在吴大帅指挥之下,恐终须弄得一团糟”。这已经是往枪口上撞。1925年8月5日,林白水在《社会日报》上发表时评《官僚之运气》,更是直接招致杀身之祸。这篇文章得罪了一个阴险毒辣的政客。此人姓潘名复,是直系军阀张宗昌跟前的头号心腹爱将,号称“智囊”。
  林白水与张宗昌、潘复结下梁子可谓由来已久。他曾经讥讽“狗肉将军”张宗昌是“长腿将军”(影射张的部队毫无战斗力,遇到敌军就望风而逃),令张宗昌衔恨不已。1923年1月25日,林白水在《社会日报》上发表时评《山东全省好矿都要发现了,矿师潘大少爷恭喜山东人发财》,揭露张宗昌的智囊潘复贪污敛财,劣迹斑斑。潘某的官运因此受到阻碍。《官僚之运气》则对潘复的嘲骂更进一步。且看林白水骂功十足的文字:
  狗有狗运,猪有猪运,督办亦有督办运,苟运气未到,不怕你有大来头,终难如愿也。某君者,人皆号称为某军阀之“肾囊”,因其终日系在某军阀之胯下,亦步亦趋,不离晷刻,有类于肾囊累赘,终日悬于腰间也。此君热心做官,热心刮地皮,固是有口皆碑,而此次既不能得优缺总长,乃并一优缺督办,亦不能得……甚矣运气之不能不讲也。
  林白水故意用“肾囊”和“智囊”二名词在字形上的相似影射原北京政府财政次长潘复,把潘与张的关系极为滑稽而又十分形象地比喻为肾囊之系于胯下,可谓刻薄之极,挖苦之至。文中还奚落潘复拼命钻营、如意算盘却屡屡落空的窘况,大有“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意思。当晚,潘复从《社会日报》上读到时评《官僚之运气》,不禁勃然大怒。他先是叫人给林白水打电话,勒令后者在报纸上刊出更正声明,并且公开道歉。林白水的答复是“言论自由,岂容暴力干涉”,断然拒绝潘某的要求。于是,潘复祭出杀手锏。他在张宗昌面前哀哀戚戚地哭诉,请“狗肉将军”为他做主,将林白水处以极刑。自古以来,笔杆子就斗不过枪杆子,军阀张宗昌草菅人命多矣,做个顺水人情,下令杀掉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报人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潘复得到许可,立刻给林白水安了个“通敌有证”的罪名,定下死罪。所谓的“敌”,指的是不久前刚刚撤出北京的冯玉祥。有此一项指控,绝对是杀无赦。
  1926年8月6日凌晨一时,京畿宪兵司令王琦奉张宗昌之命,乘车来到报馆,略谈数语,便将林白水强行拥入汽车。报馆编辑见势不妙,赶紧打电话四处求援,林白水的好友薛大可、杨度、叶恭绰等人急匆匆赶往潘复的住宅,找到正在打牌的张宗昌及潘复,为林白水求情。薛大可长跪不起,王琦与潘复耳语后离去。等到张宗昌同意将“立即枪决”的命令改为“暂缓执行”,凌晨二点,传来的是已经执行半个小时的消息。这是潘复与王琦串通,谎报行刑时间,定要置林白水于死地。
  其实,直到8月6日凌晨四点十分,林白水才被押赴天桥刑场枪决,子弹从后脑入,左眼出。遇难之日,林白水身穿夏布长衫,须发斑白,双目未瞑。陈尸道旁,见者无不为之骇然伤心。这一天离邵飘萍遇害相距只有一百日。两位著名报人由于秉笔直书而在同一刑场遭到残杀,这无疑是中国新闻史上最痛楚最悲怆的记忆。
  林白水死前留下遗嘱,寥寥数语交待的都是家事:“我绝命在顷刻,家中事一时无从说起,只好听之。爱女好好读书,以后择婿,须格外慎重。可电知陆儿回家照应。小林、宝玉,和气度日。所有难决之事,请莪孙、淮生、律阁、秋岳诸友帮忙。我生平不做亏心事,天应佑我家人也。”
  林白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惟一放心不下的是十四岁的女儿林慰君,眷眷父爱浸透纸背。林慰君骤闻噩耗,悲愤莫名,服食铅粉,决意自尽,所幸获救。她后来留学美国,成为知名的女作家,为亡父撰就一部《林白水传》,也算是告慰了一代报人林白水的在天之灵。她在《林白水传》中谈及父亲的惨死,曾写下这样一段文字:“人家都说先父是慷慨就义,丝毫不在乎。但他内心的痛苦不知多么厉害!又有谁知道﹖”天下怀抱绝大之恨者,亦必怀抱绝大之爱,有爱便有牵挂,就难免痛苦。知子莫若父,知父亦莫若女。
  当年,北京新闻界激于义愤,为邵飘萍、林白水这两位新闻史上的烈士召开了盛大的追悼会。会场高悬一联,把两人的名字嵌入其中,满是悲惋痛悼之意:
  一样飘萍身世
  千秋白水文章
  林白水的死因,路人皆知,但在血色恐怖中,谁也不敢揭穿。著名报人林步随撰写的挽联点出这是冤狱,已属难能可贵:
  笔有阳秋,文字真成孙盛祸;
  狱无佐证,士民争讼陆机冤。
  “阳秋”即春秋,晋简文帝郑后小字“阿春”,因此讳“春”为“阳”。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林白水惯用春秋笔法作文。东晋大将桓温北伐失败,名士孙盛作《晋阳秋》,大加嘲讽,因此下狱。陆机兵败受谗,被成都王司马颖杀害,同属冤案。
  作为一位影响力巨大的著名报人,林白水骨头坚硬,笔头犀利,读完他的时评,再去读鲁迅的杂文,我觉得还是林白水的文章更能单刀直入,更加痛快淋漓。当年,新闻界对林白水评价很高:“无私无党,直言不讳者,白水一人而已。观其时评,无论任何军阀、任何政客、任何士民,有好坏处,莫不良心驱使,力加戒勉,且聪明绝顶,料事如神”;“信手拈来,皆成妙谛,其见诸报章,每发端于苍蝇臭虫之微,而归结及于政局,针针见血,物无遁形”;“词严义正,道人所不敢道,言人所不敢言”,“污吏寒心,贪官切齿”,“对一般恶官僚,当头棒喝;对一般新青年,痛下针砭”。这些称赞绝非过誉,林白水当之无愧。
  生之热烈,死之惨痛,林白水将二者集于一身。他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新闻斗士,一支笔胜过三千毛瑟枪,令无数居于高位的豺狼虎豹为之胆寒。我敢断言,在中国新闻界,像他这样绝顶勇锐绝顶疯魔的人物,一百年时间也很难产生几个。无论世道如何变易,林白水的文章、声名终归不可磨灭。

  乱世飘萍

  乱 世 飘 萍
  ? 曾以亮
  生物学和社会学都喜欢运用“刺激理论”解释社会现象和人类行为,其原理简单明了:芸芸众生受到外界刺激,必定会或快或慢做出或强或弱的反应,先起的反应极有可能转变为后续的刺激,彼此推波助澜,呈现出链式的、互逆的、环环相扣的因果关系。唐代大文豪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道是“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若将这句名言算作“刺激理论”的初始版本,应该没有大错。一个人遇到龌龊事,遇到阴暗事,遇到破坏公道、公理、公意、公德的事情,其鸣不在口头则在笔下,不在笔下则在心中,除非他是全然不顾及是非曲直的流氓、无赖和强梁。在专制主义大行其道的国家,不平则鸣极其危险,民国时期,林白水仗义执言,闻一多拍案而起,前者被宪兵处决,后者被特务暗杀,皆为显例。
  李敖在其杂文《“敢怒而又敢言”的自由》中做过精辟的分析:人民对于政府所抱持的态度,大致可分为三种:一是敢怒而不敢言,这种情形很难成立,真相应该是“既不敢言,也不敢怒”。“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句古话也有破绽,更正确的讲法应该是“老百姓反正没有活路,与其温驯地死去,还不如发泄怒气而死”。二是“不敢怒而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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