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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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在轮到自己做母亲时,在某种程度上,她便会取代她自己的母亲:这意味着她的彻底解放。她若真诚地希望做一个母亲,就会为自己怀孕感到喜悦,鼓起勇气独自走完怀孕的全过程;但她若仍在受着母亲的支配,并且很愿意接受这种支配,那么她就会相反,把自己置于母亲的掌握之中;这时她就会觉得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和兄弟姐妹没有什么两样,并不是她自己的后代。她若是既希望又不敢解放她自己,就会唯恐孩子不会解救她自己,重新把她自己给禁锢起来,这种焦虑甚至会引起流产。而那种对童年所仇恨的母亲的有罪感,也可能或多或少地给怀孕带来不利影响。
女人同孩子父亲的关系也同样重要。一个业已成熟并且独立的女人,可能想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我就知道一个人,她一见到英俊的男人,眼睛里就会放出快活的光辉,这并非出于性的欲望,而是因为她断定他是个好父亲;这类人是热衷做母亲的女英雄,她们对人工授精的奇妙前景十分热心;如果这种类型的女人嫁给孩子的父亲,她会拒绝让他拥有对他们后代的任何权利;她会极力像劳伦斯《耳子与情人》中的保尔的母亲那样,在她本人和他们共同后代之间,建立一种排他性的联系。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女人接受新责任时,需要得到男性的支持;只有男人对她专心致志,她才会愿意对刚出生的孩子专心致志。
妻子越是幼稚怯懦,这种需要就越是强烈。有时,十分年轻的妻子在有了一两个孩子之后,便会变得惊恐不安,她对丈夫的要求也会变得过分。她会一直处于焦虑状态,想让他经常呆在家里;她会干扰丈夫的工作,把偶尔发生的小事当成多么不得了的大事;她还会经常让他帮她做这做那,以至使他无法在家里呆下去。
如果妻子爱她的丈夫,她就会想丈夫之所想:她是否会愉快地接受怀孕和做母亲的义务,这要看丈夫对此是感到骄傲,还是感到烦恼。有时,想要孩子是为了加强私通或婚姻关系,而母亲依恋孩子的程度,则取决于她的计划是成功,还是失败。即使她对丈夫怀有敌意,其处境将仍然可以是不同的;她可能会给孩子以强烈的专注,不许丈夫插手孩子的事,或者相反,她会对孩子表示憎恶,认为他是她极其讨厌的男人的后代。新婚之夜的粗鲁行为,可能会让此时怀上的孩子在出生前后都受到憎恶。托尔斯泰的妻子在日记中写道,她第一次怀孕使她在身心上都处于病态,这反映了她对自己丈夫的矛盾情感。
但怀孕首先是女人本人身体里演出的一场戏剧。她觉得这既是一种丰富又是一种伤害;
胎儿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又是靠她的身体喂养的寄生物;她既占有它,又为它所占有;它象征未来,当怀上它时,她觉得自己和世界一样浩瀚;然而也正是这种富足消灭了她,她觉得自己现在什么也不是了。新的生命即将出现,并将证明它自己有权独立存在,她为此而自豪;
但她也觉得自已被抛来抛去,是被动的,成为黑暗力量的玩物。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当孕妇身体处于超越状态时,她又感到这个身体是内在的:它呕吐、不适,对自身进行攻击;它不再为自己而存在,所以它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大。工匠和行动者的超越性含有主观性因素;但做母亲时主体客体的对立却不再存在;她和消耗她的孩子构成一体,形成为生命所摧垮的一对儿。孕妇成了大自然的俘虏,她是植物和动物,是储备着的胶质,是孵卵器,是卵子;她把为自己有年轻平直的身体而骄傲的儿童吓破了胆,也引起年轻人的轻蔑嘲笑,因为她虽是一个人,是一个有意识的自由人,却变成了生命的被动工具。
通常生命只是生存的一个条件;它在妊娠期仿佛是有创造性的;但那是一种奇怪的创造,因为它以偶然和被动的方式完成。有些女人会从怀孕和哺乳当中享受到极大快感,以至希望它们能够无限地重重下去;一旦婴儿断乳,这些母亲便会有一种受挫感。这种女人与其说是母亲,不如说是受孕体,和高产的家禽没有什么两样。为了发挥她们的肉体功能,她们迫切要求牺牲自己的行动自由:她们觉得,她们生存的正当性,通过自己身体的被动生育力,得到了稳固证明。如果肉体完全是被动的、惰性的,它便不能体现超越,哪怕是以退化的形式;
它将会是迟钝的、无生气的;但当生殖过程开始时,这个肉体就会变成根茎、源泉和盛开的花朵,显现出超越性,呈现出一种面向未来的骚动,尽管同时它仍是一种粗俗的和现在的现实。女人以前在幼年断乳时所经历的分离,现在得到了补偿;她重新投身于生命的主流,再度同事物的整体,同无限的世代之链中的一环,同借助于另一个肉体并为这个肉体而存在的肉体,结合起来。当母亲感到自己在怀着沉甸甸的孩子时,或者当她把他紧搂向自己隆起的乳房时,她实现了在男性怀抱中所追求的(又很快得而复失的)融合。她不再是一个屈从于主体的客体,也不再是一个受与自由相伴的焦虑折磨的主体,她与那种暧昧的现实(生命)
联为一体。她的身体终于属于她自己,因为它是为孩子存在的,而孩子是属于她的。社会承认她拥有占有权,而且赋予这种权利以神圣的性质。她的胸脯,以前只有性爱的特征,现在成为生命之源,可以自由地袒露;就是宗教图画,也在向我们展示圣母玛丽亚坦胸露乳地哀求她的儿子拯救人类。随着母亲对自我的放弃,被她的身体和她的社会尊严所异化,她产生了愉快的幻觉,觉得就地本身而言,就某种价值而言,她是一个人。
但是,这只不过是一个幻觉。因为她没有真的创造婴儿,他在她的身体里自己创造自己;
她的肉体所产生的仅仅是一个肉体,她根本不能够确立一种生存,这种生存只能自己确立自己。源于自由的创造行动,把客体确立为价值,赋予它以主要者的特性;而母体中孩子的生存正当性,却未得到这样的证明;他始终只不过是细胞的一种自然增殖,是自然的一种残酷事实,和死亡一样是依环境而偶发的,并且在哲学上与死亡是对应的。母亲有自己想要孩子的种种理由,但她不可能给这个独立存在的人(他明天即将存在)以他自己的生存理由,给他以生存正当性的证明;她是把他作为她的一般化身体的产物,而不是作为她的个体化生存的产物,将他生出来的。柯莱特…奥德里的女主人公就很懂得这一点,她说:
我从不认为他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意义……他的生命是在我的身体里发生的,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必须让他发育到一定的期限,绝不能仓促行事,哪怕这意味着我死。后来他出世了,是我把他生出来的;于是他好像是我生活中的可能做完的一件工作……但他毕竟不是那么回事。
在某种意义上,化身之谜在每个母亲身上都重复着;每个出世的孩子都是被造成人的神:
除非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他不可能将自我实现为一个有意识的自由人;母亲参与制造了这种神秘,但她未能控制它;这个发育于她的子宫的人,最后将会有怎样的真正本性,是她所不能影响的。她用两种相互矛盾的幻想表现了这种不确定性:每个母亲都认为她的孩子会成为英雄,因而一想到生出一个有意识的自由人,就会感到不可思议;但她也害怕生出一个有缺陷的人或怪物,因为她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个肉体是否幸福要取决于环境,因而是偶然的——而且这个在她身体里住着的胎儿,只不过是一个肉体。有时这种那种神话令她感到困惑;
但女人屡屡在这两种矛盾的幻想之间摇摆不定。此外她也感到另一种含糊性。由于卷入了物种的大循环,她不顾时间和死亡去肯定生命:她由此看到了不朽;但她通过自己的肉体也感到了黑格尔的话的真实性:“孩子的出生就是父母的死亡。”黑格尔还说,孩子正是“那种外在于他们的爱情之物”,反之,孩子将“在同自身根源的分离过程中”获得他自己的存在,“而在这分离过程中,那根源将找到它的终点”。对于女人来说,她自己的这种投射,也是她死亡的预兆。每当想到分娩,她就会产生一种恐惧感,她在这时表现了这种真实性:她担心这会意味着她自己生命的丧失。
怀孕的含义是如此暧昧,当然女人会对它采取一种矛盾态度;而且她的态度会随着胎儿发育的不同阶段而变化。首先应当强调,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婴儿并不存在;他还只不过是一个想像中的存在;即将做母亲的女人,可以默默地想着这个几个月后就要出世的小家伙,可以忙个不停,为婴儿准备摇篮和其他一切用品;她所具体感受到的只是,发生在她身体里的紊乱的机体现象。某些主管生命和生育力的高级祭司神秘地宣称,女人通过她所感受到的某种快感可以得知,男人刚才已经让她受孕:这种神话应当予以抛弃。她在这种事发生时根本没有什么可靠的直觉,后来只能从多少是无法确定的某些迹象来进行推测。她的月经停止了,她变胖了,她的乳房变得又大又娇嫩,她头晕和呕吐;有时她只是以为自己生了病,医生则向她讲明了她的实际情况。然后她才知道她的身体注定要超越它本身;源于她的肉体但又和她的肉体不相干的那个生长物,在她的身体里回复一日地变大;她成了把本身的神秘法则强加于她的物种的猎物,通常这种对陌生的外在力量的屈从使她感到恐惧,这种恐惧表现在清晨的不适和呕吐。这部分是由于此时胃分泌液的变化引起的;但若是这一反应不曾为其他哺乳动物所经历,因而对女人是一种重要的反应,那么其产生的原因便是心理性的;它表明了人类女性中的物种与个体冲突的激烈程度。即使女人非常想有一个孩子,她的身体在被迫经历生殖过程时,也会进行激烈的反抗。斯特克尔说,“在神经性焦虑的情况下”,孕妇的呕吐总是表明对婴儿的某种拒绝态度;如果女人基于往往是难以言状的理由,采取敌视态度,消化系统的毛病就会被夸大。
海伦…多伊奇说:“精神分析学告诉我们,呕吐作为怀孕的口部征兆,其在心理上的加剧,只有在口部的排他倾向伴随着对怀孕或胎儿的敌视情绪时才会出现”;她还说:“怀孕时呕吐的真正含义,往往和少女歇斯底里呕吐的真正含义完全相同,少女的这种呕吐是因无意识的怀孕幻想引起的。”这两种情况都是古代口中受孕观念的再现,孩子们常常接受这样的观念。
幼稚的女人尤其和过去一样认为,怀孕是一种消化器官的疾病。海伦…多伊奇举了一个病人的例子,这个病人小心地检查自己是否吐出了胎儿的碎片,虽然她也知道这种无法驱逐的想法是荒唐的。病态的饥饿,没有食欲,以及厌恶的感觉,都同样表明了想保留胎儿和想摧残胎儿两种希望之间的犹豫不决。我曾认识一个年轻女人,她同时患了过度呕吐和严重便秘症;
她主动和我说,她有一种模糊的念头,又想打掉胎儿,又想逼迫自己保留胎儿,这和她的自觉愿望相吻合。
阿瑟博士(Dr,AIthuS)在他的《婚姻》一书中描述了一种情况,简述如下:
T夫人出现了严重的怀孕紊乱,并伴有失控性呕吐……她的情况十分紧急,必须建议她进行治疗性堕胎……病人对这种想法十分不安……所做的简要分析表明,T夫人下意识地把自己认同于以前的一个校友,这个校友曾在她的感情生活中扮演过重要角色,因为第一次怀孕而离开了人世。一旦把这一背景引入意识,症状便消失了;两个星期后她仍在呕吐,但不再有危险。
便秘、腹泻以及排他性努力,始终是欲望和焦虑的同一种混合体;有时它的结果是流产:
几乎所有的自然流产都有心理上的根源。上面提到的种种紊乱越是受到强调,女人就越是会认为它们是重要的,就越是会以自我为中心。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孕妇的众所周知的特殊欲望,是一些无知的、被随心所欲保持着的魔念;在受孕与营养相关这种观念的影响下,它们总是涉及到要吃的东西;孕妇一感到身体不舒服,就会产生时常是无法摆脱的欲望,就会表现出这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情形在心理紊乱时也常常发生。这种欲望的滋生是一个传统问题,正如歇斯底里的滋生也是一个传统问题;孕妇希望有这种欲望,她始终留心着这种欲望,她虚构着这种欲望。我听说一个年轻的未婚孕妇,她想吃菠菜想得发疯,便跑到市场上买了一些,在等着菠菜做熟时急得直跺脚。她用这种方式表现了她对孤独的焦虑;由于她知道只能依靠自己,她迫不及待地忙于满足自己的欲望。阿伯兰特公爵夫人在回忆录中饶有风趣地描述了这种情况,孕妇的这种欲望显然是由周围人的暗示引起的。她抱怨说,她怀孕时,周围的人对她关心得太过分了:
“这些照顾和善意的关心加剧了不适、呕吐、神经质以及其他许多几乎总是随着初次怀孕而来的痛苦,我就是这样认为的……有一天,我和母亲一起吃晚饭,是她开的头……‘天哪!’她突然大叫道,‘天哪!我忘了问你特别想吃什么东西。”’“可是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回答。“你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母亲吃惊地叫道,“什么都不想吃?!但这种事还没有听说过。你肯定是搞错了。
你还没有注意过。我要对你婆婆说说这件事。”
于是我的两位母亲在一起商量。朱诺也担心我会给他生下一个长着野猪脑袋的孩子……他每天早上问我:“劳拉,你想吃什么?”我丈夫的姐姐也在旁边附合著……她说,她见过数不清的人都是因为吃不到想吃的东西才变丑的……我终于吓坏了……我挖空心思地想我到底最想吃什么,可竞一样也想不出来。有一天我正在吃菠萝饼时,终于想到菠萝是我最想吃的东西。我一深信我想吃菠萝,便首先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这种欲望由于我发现它们还不到季节而增强。
啊,当时我觉得,那种疯狂欲望使你感到,如果得不到满足你会死掉。[菠萝总算搞到了,并且端到了我的面前。我推开了盘子。“我不知道我出了什么毛病,反正不能吃菠萝。”……他们只好把盘子端走,还把窗户打开,在我的房间撒了香水,以便把那种突然令我十分厌恶的气味除得一干二净。最让人奇怪的是,此后若不是实际上在强迫自己的话,我再也不能够吃菠萝了。
最受人关心或最自我关注的女人,是那些最大量地显示病态征兆的人。那种最容易度过怀孕磨难的人,一方面是些完全献身于生殖功能的主妇,另一方面是些有男人味儿的女人,她们对自己的身体冒险并不感到特别恐惧,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心甘情愿地度过去,觉得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德…史达尔夫人在度过怀孕期时就像在经历谈话似的轻松自如。
随着怀孕的进展,母亲与胎儿的关系也在变化。胎儿被牢牢地固定在母亲的子宫;两个机体相互适应;发生在两者之间的生物学交换,使女人能够重新获得平衡;她不再觉得自己是被物种占有,而是她占有了她身体的果实。在最初几个月,她仍是个普通女人,尽管她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