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风物-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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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盖下这砖瓦大院,就不怕把你自己的老命拘死么?那时候,自己拿定了老主意,根本就不想听。那时候,自己一心想的就是什么时候能早一天看见这三幢院子连起来。那时候,自己一心想的就是,什么时候能早一天叫全村的人都看见自己家的这幅好画。那时候自己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天,没想到儿子要走,孙子也要走。就是没想到这漂漂亮亮的青砖灰瓦的院子没人住。那时候,就是没想到,再好的梦,也有醒的时候。
后来,这锯倒的八棵杨树每年都从老根里憋出来数不清的枝条,可自己已经没有心思再伺弄它们了。一到冬天,这些漫生乱长的枝条就都被砍了当柴烧。年年长,年年砍。路边上的八个木敦子渐渐变了颜色,变成八块黑乎乎的伤疤。后来,伤疤里再也憋不出新条子。再后来,木敦子上生出些难看的狗尿苔。本以为它们都死绝了,没指望了。可去年春天忽然又憋出这棵嫩枝子来,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站在路边上,一个人站在那些伤疤旁边。等到冬天,就没舍得砍它。明知道这些漫生的条子长不成材,可还是把它留下了。只要一打开院门,就能看见它。只要看见它,心里就一阵一阵地悽惶,一阵一阵地可怜它。
最后一抹余辉越过黄色的土墙,照亮了屋脊,他忽然看见几蓬枯草站在儿子们的屋顶上,金红闪亮,像火苗一样在屋脊的瓦背上烧得通红。心里猛一阵钻心的绞疼,从心口窝一直连到肩膀上,疼得牵心拽肺的,疼得连气都快要断了。他赶紧低下头来,闭上眼睛,把烧疼的心躲在短暂的黑暗当中。然后,他在黑暗中用别人说过的话安慰自己,你真是老糊涂啦你,儿孙自有儿孙福。娃娃们愿意留在城里过好日子,儿子孙子都想当城里人,满村里的年轻人都走得光光的啦,满村子就剩下些老的小的,就剩下些没用的人守着些空房空院。连着四五年里,黑蛋爹死了,根宝爸死了,寄财爷爷死了,桃花妈和五鸟奶奶是同一年的死的,庙小儿他爸是清明前刚刚死了的,一个连一个的快要死光啦,死的叫人寒心呐……咳,住瓦房、住窑洞到头来都是个死……你纯粹是瞎操心,你这几间瓦房拴不住人,也拴不住心,就留着自己当画儿看吧,只要不死,就还能看个十年八年的……等到哪天自己这把老骨头也埋到土里,这房顶上、院子里还不知道要长出多少蒿草来。从古到今,天知道有多少房子、多少条命都埋在蒿草底下了,连天皇老子的紫禁城都没地方找去,别说你这几间破瓦房了……都说人生如梦、人生如梦,活了一辈子,活到头发白了才弄明白,人要是能活在梦里那是福气,怕的是醒过来,怕的是醒过来还让你站在一边亲眼看着自己的美梦落了空……可你说这棵小树苗它怎么就从死了的梦里又长出来了呢……你说它怎么就砍不断,死不了呢?这世上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死在梦里。要是人能死在梦里那得是多大的福气?那还不知道要在前生前世修下多么大的善果才能死在梦里。我就想死在梦里……我真想死在梦里……现在就死,就这么攥着这棵小树苗死。等我死了,也不松手,也不让他们把这棵树苗从我手里拿开。就让他们把这棵树和我一块放到棺材里,就让他们把我使过的傢具,把我使过的锨、镢、锄、镰还有这盘散了架的摩都和我一块埋到土里,赶明老伴死了让她和我埋在一块儿……我不用他们给我上坟。我不用在城里过好日子的儿孙们离开他们的好日子,到乡下来照看这几幢空院子。就让这棵小树苗陪着我,就知足了。就让我使唤过的傢具们陪着我,就知足了。就让这棵小树苗从我坟里长出来,长成一棵大树,长得满树满枝的绿叶子。风一刮,树叶子在我头上哗哗的响,让树叶子哗啦哗啦的天天跟我说话。它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它知道我心疼它,它知道是我把它栽到我的梦里来的。它从那些朽木头墩子里长出来,就是因为它知道我心疼它……死吧,死吧,死吧……和我的摩一块儿死,现在就死,就死在这黑天黑地里,就死在这三幢院子跟前,就拉着这棵小树苗死,能死在梦里也是福呀……
没有风,也没有响动。
太阳下山了。夜幕一下子扑上来。
锄(2)
其刃如半月,比禾垅稍狭,上有短銎,以受锄钩。钩如鹅项,下带深袴,以受木柄。钩长二尺五寸,柄亦如之。北方陆田,举皆用此。……
王荆公诗云:煅金以为曲,揉木以为直,
直曲相先后,心手始两得。
秦人望屋食,以此当金革,
君勿易耰锄,耰锄胜锋镝。
——图、文引自《王祯农书》
农器图谱集之四
锄,和铲一样,也是中耕锄草的工具。宋代北方流行这样一句农谚,“锄头自有三寸泽,斧头更有一倍桑”。这句农谚的前半句是说:用锄头中耕锄草,可以减少土壤中水份的蒸发,使二三寸厚的土层保持湿润状态。……
考古工作者发掘到的锄,西周以前基本上都是石锄,也有极少数的铜锄。战国以后遗址中发掘到的都是铁锄。……
古书上又称作“耨(nou,二声)”“镈(bo;博)等农具,这些农具都属于锄的一类,形制上和锄大同小异。
——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第八讲
柱着锄把出村的时候又有人问他:
“六安爷,又去百亩园呀?”
倒拿着锄头的六安爷平静地笑笑:“是哩。”
“咳呀,六安爷,后晌天气这来热,眼睛又不方便,快不用去啦,快回家歇歇吧六安爷!”
六安爷还是平静地笑笑:“我不是锄地,我是过瘾。”
“咳呀,锄了地,受了累,又没有收成,你是图啥呀你六安爷?”
六安爷已经记不清楚这样的问答重复过多少次了,可他还是不紧不慢地笑笑,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不是锄地,我是过瘾。”
斜射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六安爷平静的脸上,他的眼睛有些木然地在阳光下转动,倒拿的锄板在手臂上银光闪闪的。六安爷渐渐失明的眼睛,给他的脸上带来一种说不出的静穆。眼前日渐模糊的世界,似乎让六安爷悠长地参透了人生和世界,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一切。尽管六安爷的眼前只有模糊一片的影子,看不清人们的脸色,可他听得清人们的腔调。但是六安爷不想改变自己的主意,照样柱着锄把当拐棍,从从容容地从满脸迷惑的村民面前走过,锄把杵在干硬的黄土路面上,留下一个一个显眼的白印。
这样的场面不知重复过多少遍了,知道劝也没用,于是劝阻的人就不再劝阻,让开路,目送那张平静的脸和那张也是平静的锄板,从身边亮闪闪地走过。
百亩园就紧靠在村子边上,就在河对面,一抬眼就能看见。一座三孔的石桥跨过乱流河,把百亩园和村子连在一起。这整整一百二十亩平坦肥沃的河滩地,是乱流河一百多里河谷当中最好最肥最大的一块地。西湾村的人不知道在这块地上耕种了几千年、几百代了。几千年、几百代里,西湾村的人不知把几千斤几万斤的汗水撒在百亩园,也不知从百亩园的土地上收获了到底有几百万、几千万斤的粮食,更不知这几百万、几千万斤的粮食养活了世世代代多少人。但是,从今年起百亩园再也不会收获庄稼了。新开张的煤炭公司看中了百亩园,要在这块地上建一个焦炭厂。经过和村民反复的谈判,煤炭公司一直把收购每亩土地的价钱压在五千块。这场谈判已经拖延了两年,为了表示决不接受的决心,今年下种的季节,西湾村的人坚决地把庄稼照样种了下去。煤炭公司终于妥协了,接受了十年分期付款,每亩地一万五千块的价钱。这场惊心动魄的谈判像传奇一样在乱流河两岸到处被人传颂。一万五千块钱对于穷乡僻壤的乱流河人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让人头晕的天价。按照最好的年景,现在一亩地一年能收八九百斤玉茭,除去种子、化肥、农药、塑料薄膜这些必定要花的成本,再除去这税那费,一亩地最多也就能收入一百多块钱,这还要靠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还要操不知多少心,受不知多少苦,流不知道多少斤的汗水。想一想就让人头晕,你得受一百多年的辛苦,流一百多年的汗,才能在一亩地里刨出来一万五千块钱呐!你说你能不头晕吗你?啊?胜利的喜悦中,没有人再去百亩园了,因为合同一签,钱一拿,百亩园就是人家的了。焦炭厂的工程马上就要开始了,推土机马上就要开进百亩园了。
可是,不知不觉中,那些已经被人遗忘了的种子,还是和千百年前一样破土而出了。每天早上嫩绿的叶子上都会有珍珠一样的露水,在千百年来的晨风中,把千百年来的阳光变幻得五彩缤纷。只是这些种子们不知道,从今往后,永远不会再有人来伺候它们,收获它们了。它们在一场艰苦卓绝、惊心动魄的谈判中,被一次性地彻底地收购了。从此往后,百亩园里将是炉火熊熊、浓烟滚滚的另一番景象。
只有六安爷总也舍不得那些种下去的种子。他掐着指头计算着出苗的时间,到了该间苗锄头遍的日子,六安爷就柱着锄头来到百亩园。一天三晌,一晌不落。六安爷的锄头在百亩园最后的风景中留下最后的耕耘。
锄(3)
现在,劳累了一天的六安爷已经感觉到腰背的酸痛。满是老茧的手也已经有些僵硬。他蹲下身子摸索着探出一块空地,然后,坐在黄土上很享受地慢慢吸一支烟,等着僵硬了的筋骨舒缓下来。等到歇够了,就再柱着锄把站起来,青筋暴突的臂膀,把手中的锄头一次又一次稳稳地探进摇摆的苗垅里去。没有人催,自己心里也不急,六安爷只想一个人慢慢地锄地,就好像一个人对着一壶老酒细斟慢饮。
终于,西山的阴影落进了河谷,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六安爷,立刻感觉到了肩背上升起的一丝凉意。他缓缓地直起腰来,把捏锄把的两只手一先一后举到嘴前,轻轻地啐上几点唾沫,而后,又深深地埋下腰,举起了锄头。随着两只臂膀有力的拉拽,锋利的锄刃闷在黄土里咯嘣咯嘣地割断了草根,间开了密集的幼苗,新鲜的黄土一股一股地翻起来。六安爷惬意地微笑着,虽然看不清,可是,耳朵里的声音,鼻子里的气味,河谷里渐起的凉意,都让他顺心,都让他舒服。六安爷在百亩园里作务了一辈子的庄稼,百亩园的每一寸土地六安爷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这世界上有的东西只用眼睛是永远也看不清楚的。银亮的锄板鱼儿戏水一般地,在禾苗的绿波中上下翻飞。于是,松软新鲜的黄土上留下两行长长的跨距整齐的脚印,脚印的两旁是株距均匀的玉茭和青豆的幼苗。六安爷种了一辈子庄稼,锄地这件事他也作了一辈子。只是眼下这一次有些不一般,六安爷心里知道,这肯定是他这一辈子最后一次锄地了,最后一次给百亩园的庄稼锄地了。
沉静的暮色中,百亩园显得寂寥,空旷。初生的禾苗举着娇嫩的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撩动,在六安爷什么也看不见的眼前轻轻撩动,它们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晚霞,就已经沉没在昏暗的山影中。一百二十亩肥沃土地的百亩园里,只有六安爷孤单的身影。
六安爷再一次在暮色中直起腰来,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六安爷想,“趁凉快,还能再锄一阵。”
六安爷喜欢这天地间昏暗的时辰。因为这时候,眼睛里边和眼睛外边的世界是一样的。他知道自己正慢慢融合在眼前这黑暗的世界里。这个安静的世界无所谓黑天白天,也无所谓看见看不见。
很多天以后,当人们跟着推土机来到百亩园的时候,无比惊讶地发现,被六安爷锄过的的苗垅里,茁壮的禾苗均匀整齐,一棵一棵蓬勃的庄稼似乎全都充满了丰收的信心。没有人能相信那是一个半瞎子锄过的地。于是人们想起来六安爷说了无数遍的话,六安爷总是平静固执地说,“我不是锄地,我是过瘾。”
袴镰(2)
镰(力詹切),刈(yi,音忆,割。)禾曲刀也。《释名》曰:“镰、廉也,薄其所刈,似廉者也。又作‘妗!薄吨芾瘛罚骸啊S氏’掌杀草,春始生而萌之,夏日至而夷之。”郑康成谓:“夷之,钩镰迫地芟(shan,音删,割。)之也,若今取茭矣。”《风俗通》曰:“镰刀自揆积芻蕘之效。然镰之制不一,有佩镰,有两刃镰,有袴镰,有钩镰,有镰(木)司(镰柄楔其刃也)之镰,皆古今通用芟器也。”
诗云:利器从来不独工,镰为农具古今同。
芟余禾稼连云远,除去荒芜捲地空。
低控一钩长似月,轻挥尺刃捷如风。
因时杀物皆天道,不尔何收岁杪功?
(杪,miao,音秒,一、指树梢;二、指年月或四季的末尾。)
——图、文引自《王祯农书…农器图谱集之五》,王毓瑚校订,农业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十一月第一版
考古工作者曾发掘到四千年左右前的石镰、骨镰和蚌镰。有些蚌镰刃口还刻有锯齿,在江苏仪征发掘到周代铜镰,镰的刃口也刻有锯齿。有锯齿的镰收割庄稼比较轻快锋利。自从用铁制农具后,镰刀都改用铁制,所以从战国以后遗址中出土的镰,都是铁镰。
——图、文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第十讲》,章楷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六月第一版
他把洗干净的袴镰放到葡萄架下面的八仙桌上,把杜文革也放到八仙桌上,放到对面,让自己和他脸对脸地坐着。
他把它们都洗干净了,袴镰和杜文革都在井上洗得干干净净的。他把自己也洗干净了,那件弄脏的上衣扔在井台上了,扔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等到弯下腰伸出手的那一刻,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真是个傻瓜,忽然明白过来从现在起,不只这件上衣穿不穿无所谓了,连眼前这个看了二十六年的花花世界都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哥哥的冤仇报了,几年来的煎熬总算熬到头了,一切都了结了,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了。二十六年来已经习惯了遵守所有做人的规矩,父母说的,老师教的,广播电视里天天讲的,街坊邻居们不言而喻都照着做的,二十六年来自己一直被这些无孔不入的规矩管束着。就说穿衣服这件事吧,是谁规定的人非要穿着衣服才能上街的?天气又不冷,为什么就不许不穿衣服痛快痛快?他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快感把拿衣服的手收了回来,心里由衷地涌起一阵豁然开朗的快乐。所有原来必须要遵守的都用不着再遵守了,松绑了,彻彻底底松绑了。他转身走到井台上抓住辘轳把,又奋力摇上一桶水来。然后,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就那么旁若无人地洗起来。松了绑的身子轻飘飘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份量。也许是刚才的拼打消耗了太多的力气,胳膊和腿都是软酥酥的,像是有半斤老酒烧得浑身上下舒舒服服晕晕忽忽的。他让水桶对着胸膛倾斜下来,沁凉的井水从身子上冲下去,哗啦啦地摔到井台的青石板上,灿烂的水珠在阳光下四处飞溅。他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冷战,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再一次抓住辘轳把,再一次摇上一桶水来,弯下腰把重重的水桶提出井口的时候,在轻轻摇荡的水面上他看见自己年轻模糊的脸,一丝从来没有过的怜惜随着水面荡漾起来……立刻,眉宇间掠过一阵绝决的冷笑,走到这一步年轻不年轻都无所谓了,二十六和二百六是一模一样的。他猛然闭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