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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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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3年,资公被上海银行派往美国进修。先到旧金山,一位曾受聘上海银行的美国专家驾车带资公观光。“有一次在高速公路上,他把车速开到每小时九十多哩到一百多哩,他是故意炫耀,我实在有些惊心动魄,但我也不肯示弱请其开慢点,不过我当时确实有舍命陪君子的感觉。”在温润柔弱的外表下,资公的内心竟如此坚毅刚强〔14〕。
    随后资公抵达费城,进入陈光甫在美留学的母校,宾夕法尼亚大学工商管理学院——沃顿学院。陈光甫当年的导师约翰逊教授受托指导资公的学习。约翰逊破例宴请资公,并允诺随时予以协助,但资公并未选修约翰逊的课程。“此举可能引起教授的不快,但我选的课程已满负荷,无法再选不愿学习的课程来使其满意。”这一细节,充分显示了资公外圆内方、决不曲己媚人的高贵品格。
    1934年,资公由美赴英考察银行制度,游历欧洲后返沪。1935年春,上海银行天津分行经营不善,三百多万存款中的两百多万成了无法收回的呆账。资公临危受命,接任天津分行和北京管理行经理,还兼任中国旅行社华北区经理。资公到任后大展长才,不仅迅速扭转困局,而且从京津金融界异军突起。
    1935年,资公频繁往返津沪两地,既要在天津分行独当一面,又不断被上海总行召回应对难题。因金融界普遍银根紧迫,资公建议上海各大私营银行摒弃私见,打破壁垒,师法日本劝业银行,联合成立一个规模巨大的不动产抵押银行,以各行不动产作抵押发行债券,把死资产盘活为活资金,摆脱银根不足、业务萎缩的困境。上海各大银行沟通磋商后,于1936年采纳建议并公推资公出任总经理。在向财政部、中央银行申请开业的同时,资公于开业前赴日考察劝业银行的制度设计。
    赴日期间,一位反战的日本同学、评论家室伏高信对资公说:“您怎么这个时候还来日本?日本军阀已准备大举侵略中国,这不是今年、明年的事,而是今天或明天的事了。您得赶快回中国去,否则就可能当俘虏了。”
    资公当即返回上海,这边也发生了变故。宋子文(1894—1971)同意银行开业,条件是由其弟宋子良出任总经理。各大银行窥破了宋子文插手并控制各大私营银行的意图,不得已撤回申请。资公返回天津的次年,战争全面爆发。不少金融界同仁避往后方,但资公坚守在沦陷区济世救民,每天中午主持天津银行界同仁的聚餐会。
    1941年,资公到南京出差。湖南同乡、留日同学周佛海(1897—1948)找上门来,力劝他出任汪伪政府财政次长〔15〕。资公峻拒道:“我资耀华如果想做官,或发财,早就有机会,不必等到现在。”周佛海只好作罢。资公意识到这未必是周佛海的个人意见,若不及时离开,可能后患无穷,于是见机之先提前回津。夫人童益君赞道:“如果你做了汉奸,我立即与你离婚。”
    1944年,伪华北政府经济总署成立伪华北经济委员会,京津金融界要人都收到了委任书。资公写道:“很明显,这是个伪职,如果担任就从此成了伪组织的一员。我很气愤,认为受了一次奇耻大辱,宁可牺牲一切,决不妥协担任。”他既未观望拖延,也不与同仁商量通气,当即挂号退回委任书。万勿小看这一细节,挂号能确保对方收到,避免遗失而导致误会,也许多一番纠缠,就有意想不到的变数〔16〕。
    1939年,华北河流泛滥,堤坝决口,天津顿成泽国。英租界地势低,水深逾丈。上海银行天津分行在地势较高的法租界,居然没有进水,可以照常营业,但门口成了码头,职员上班、客户存兑都必须坐船。这可视为资公一生的注脚: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
四、无往不胜,长袖善舞
    1945年抗战胜利,有个施某宣布自己是国民党地下党员,声称奉中央政府之命,要天津各界推派代表,由他率团前往重庆商洽接收事宜。作为金融界代表,资公成了代表团四名成员之一。到重庆后始知,施某并未奉命,而是想借代表团抬高身价以谋私利。然而资公擅长变不利因素为有利条件,趁此机会从战时迁渝的上海银行总行携带十万法币回津。
    不过回程颇费周折。由于重庆接收大员和各界避难人士急于赶往光复区,导致一票难求。资公敬重且交好的南开大学创办人张伯苓(1876—1951)也想尽快赶回天津复校。资公敬重且交好的老同学、湖南同乡范旭东(1883—1945)也想尽快赶回天津永利化学公司复工——资公留渝期间曾尽心尽力予以帮助,不料这位中国化工之父突发心脏病去世。
    资公身为中国旅行社华北区经理,独自回津殊非难事,但他坚持要与另外三名天津代表一起走,真是侠肝义胆,轻利重情。好不容易争取到搭载交通银行天津分行的包机,然而赶到机场时飞机已经超载,四人眼睁睁看着它起飞。孰料这架飞机因人员超载且携带大量金条,升空高度不够,一头撞上了秦岭。资公再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为了尽快赶回天津,只能放弃直飞,绕道南京再转天津。然而资公突然发起了高烧,在从天津机场回家的车上已不省人事。富于戏剧性的是:多位名医正在资寓等他。这些名医都是北京协和医院的主治大夫,日占时期避入天津租界成了资公好友。他们不请自来并非预知资公患病,而是为了打探重庆方面的时局消息以决定行止,结果在第一时间对资公实施了名医会诊:原来他身染美军士兵从南洋带来的登革热。此病死亡率极高,幸亏治疗及时,资公又一次从病魔手中夺下了索命牌。
    资公养病期间,其部下按其筹划拓展银行业务。由于比其他银行领先一步用法币代替伪政权货币,再加上资公长袖善舞的金融韬略,十万元法币的功效被发挥到了极致,因而轰动平津。
    1946年春末,资公的湖南同乡兼留日老友、中共地下党员沈其震(1906—1993)秘访资寓,一是要求资公在天津组织民主党派,二是邀请资公去就近的解放区张家口参观。资公应命其一而拒绝其二。理由是内战一触即发,张家口乃战略要地,万一战事骤起不能脱身,一己安危事小,不能在天津主持应对提存挤兑,责任至大。果然不出一个月,1946年5月底,国民党向解放区发动进攻,首先攻占了张家口。
    1946年末,全国大中学生掀起反内战、反迫害、反饥饿的“一二·九”运动,资公暗中资助费用,还把国民党追捕的学生留住在家,帮助他们潜入解放区或转移别处。风声走漏后,天津市警察局长李汉元向资公暗中通告,天津市长杜建时约见资公予以微讽。资公急电上海陈光甫,告以处境危殆,要求用出国考察名义把他调离天津,旋即离津赴美,前往哈佛大学商学院进修。
    一年多以后,资公谢绝美国的中国研究机构的高薪挽留,打算坐船顺路观光返国。因国共战局易势,夫人童益君电告资公,准备离津回沪。资公急电家中不可轻动,立刻放弃归途观光计划,改坐船为乘飞机,在平津人士纷纷弃家南下之际,他逆向而动回到了天津。
五、尽弃长才,知止不殆
    资公急急赶回国内,余生尚有四十多年,他干了些什么呢?可惜资公轻描淡写地草草略过,令人不胜浩叹,复又思之憬然〔17〕。
    1949年1月15日天津解放,各界人士弃家南下者更多。4月下旬,刘少奇赴津稳住工商界。5月2日,刘少奇(1898—1969)与天津工商界人士座谈,资公在座亲聆了这位湖南同乡的“剥削有功”论〔18〕。
    1949年9月,资公受托组建中国民主建国会天津分会。1950年春天举行的全国银行工作会议,通过了资公关于成立中国金融学会的提案,并命其负责筹备。金融学会会长由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南汉宸(1895—1967)挂名,〔19〕其后循例不断易人,资公终生担任副会长。
    1950年秋天以后,全国各省市分别开始且先后完成了私营金融业公私合营。1952年春,资公提议实行全国私营金融业全行业公私合营,中国人民银行采纳并委派资公赴上海筹备,到年底全部完成。资公被从天津调到北京,出任公私合营银行总行副行长。这是资公最后一次建言。此时的资公刚过知天命之年,才智已臻巅峰,理应大展宏图,然而那双穿透历史烟云的无上法眼,业已看出世纪中点即世纪拐点。在此之前可以与言,故资公频频建言。在此之后不可与言,故资公转而沉默。然而其默如雷,震耳欲聋;大音希声,万世遗响〔20〕。
    1952年的“三反五反”运动,是资公一生遇到的最大考验。《天津日报》头版头条登出大字标题:“大奸商资耀华拒不坦白”。《人民日报》也在头版头条登出大字标题:“资耀华罪行严重,拒不坦白引起公愤”。“拒不坦白”说明资公不仅问心无愧,而且处变不惊。“拒不坦白”也可视为资公保持半个世纪沉默的别解,而且是渡过浩劫的最佳对策。有人对1957年资公未被划为右派深感意外,其实绝非意外。若非如此,就不是见微知著、明察秋毫、世事洞明的资公了〔21〕。
    1959年,资公调任中国人民银行参事室主任,并担任此职直到1996年去世。他先后收到过周恩来到朱镕基三位总理签署的任命书,被称为“世界上年龄最大的公务员”。〔22〕资公曾以不是党员坚辞此职,中国人民银行行长曹菊如(1901—1981)说:“这是周恩来点名任命的,会配备党员副主任和党员秘书配合你工作。”于是资公坚持要党员副主任全面负责行政、管理和人事,自己仅仅主管搜集近代货币史资料〔23〕。
    资公心无旁骛地投入整整三十年时间,主编了数百万字巨帙的《钱庄史料》、《清政府统治时期货币史资料》、《中华民国货币史资料》(第一辑、第二辑)、《清代外债史资料》,从1960年代至1980年代先后出齐,但他坚决不署“主编”之名,仅署“中国人民银行参事室编”〔24〕。
六、功成身退,超逸绝尘
    “文革”期间资公也未受严重冲击,仅仅是“靠边站”。曾经听说一则文革轶闻:某公生有三子,依次取名“爱国”、“爱民”、“爱党”,皆为趋时合宜之嘉名,然而“文革”期间被指控隐嵌“爱国民党”四字而获罪。资公生有三女,依次取名“中筠”、“华筠”、“民筠”。不知资公者或许虚捏一把汗:若再生一胎,必当取名“国筠”,则资公危矣。然而资公天人,仅生三位巾帼豪杰即止〔25〕。
    资公长女资中筠女士认为,其父后半生平安无事的主因是:“他本来为人谨慎,以后就更谨慎。”似也秉承父风,决不夸夸其谈。但我以为主因并非谨慎,仅举三事以证。
    一、资公从1926年进入银行界直至去世,七十年如一日地提前半小时上班,从未迟到一次。其信条是“一切失败从迟到开始”〔26〕。
    二、资公平生不打诳语,任何压力都不可能令其精神崩溃,更不可能自污污人。其信条是“一切坏事从说谎开始”〔27〕。
    三、因公费医疗的报销渠道不同,资公夫妇即便吃同样的药,也严格分开〔28〕。
    可见资公的安然无恙非关谨慎,也非运气,甚至并非洞若观火的防患未然,而是至高人格的完美无瑕,因而找不到任何攻击点和突破口〔29〕。
    改革开放以后,资公担任民建中央常委兼副秘书长、全国工商联顾问、全国政协常委。资公曾打算赠送礼品答谢此前长期善待自己的一位统战部官员。次女资华筠建议定制一件刻有古诗文的小型工艺品,资公欣然同意并主张刻《阿房宫赋》。资中筠以为最后几句“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略嫌刺激,不合乃父一贯的谨慎作风,然而资公凛然曰:“我要的就是那几句话!”可见对天眼通资公而言,一切皆如水晶般透明。
    资公一生,可以两件颇堪玩味的小事作结。
    1946年,南京政府成立全国银行业同业公会,资公以天津代表出席。会后宴请与会代表,徐柏园(1902—1980)引见介绍了资公,蒋介石(1887—1975)与之握手曰:“抗战有功。很好,很好。”
    1949年,北京政府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资公以天津代表出席。会后参加开国大典,周恩来(1898—1976)引见介绍了资公,毛泽东(1893—1976)与之握手曰:“做了有益的工作。很好,很好。”
    在天门安城楼上心潮澎湃地听罢湖南同乡毛泽东的庄严宣告“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了”,资公走下丹墀飘然离去——其背影酷似越人范蠡、汉人张良、明人刘基,然而又超迈前贤。范、张、刘都在功成名遂之后身退,因而是无人不知的传奇人物。但资公不会也不愿成为传奇人物,他功成以后不求名遂,不欲人知,便挥挥衣袖倏尔远逸〔30〕。
七、大象无形,自扫其迹
    读完全书我终于明白,资公的文字云淡风轻、大巧若拙〔31〕,绝非不善表达,而是有意淡化所致〔32〕。故“异人”一词远不足以概括其特异——资公正是我在古人中曾隐约窥见身影,但在现实中久觅不见的“间世者”〔33〕。
    与不遗余力凸显特异的入世异人乃至出世异人相反,间世异人的至异之处是不遗余力淡化特异。由于入世异人乃至出世异人刻意表现自身特异,因而人们时常错认凡夫为异人。由于间世异人故意遮蔽自身特异,因而人们更容易错认异人为凡夫。既然才能稍逊的入世异人和出世异人也能轻易达到目的——让别人以为他是特异之士,那么才能更高的间世异人就更容易达到目的——让别人以为他是凡庸之辈。因此要透过双重“文字障”,窥破后者之“微妙玄通,深不可识”,殊非易与〔34〕。
    沈从文因外力逼迫而放弃文学创作,被迫转向文物研究,留下了令人钦敬、播于众口的“历尽劫波今犹在”佳话〔35〕。资公却在外力逼迫之前尽弃金融长才,主动转向史料整理〔36〕,而且大象无形、自扫其迹地不留任何佳话〔37〕。本文去蔽显影,抉隐发覆,很可能有违资公本意。倘若上善若水的资公问我:“‘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只能惭惶无地〔38〕。
    不过惭惶之余,我想如此自辩:抵达次高境界的沈从文之所以钦敬者众,是因为众人知道有这一自己达不到的境界存在,因此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然而抵达至高境界的资公之所以钦敬者少,是因为众人不知道有这一遥不可及的境界存在,因而不仅不能至,甚且不向往之。
    境界高低,易起争议。此处无暇详述,略下三解。一叶落而不知天下秋者最低,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者居中,一叶未落即知天下秋者至高。吃一堑不长一智者最低,吃一堑长一智者居中,不吃一堑即知有堑者至高。自造困难然后被困难克服者最低,自造困难然后克服困难者居中,不自造困难因而无须克服困难者至高。为使高尚其志者明白,“大象无形”的至高境界绝非古今哲人形诸文字的向壁虚构,确有身心俱到、圆融证成的终生履践者,我不得已撰写了或违资公初衷的本文〔39〕。
    尤为可叹者,由于不愿让人知道自己的超逸绝尘,资公这样的间世异人大多喜欢被褐怀玉,轻易不肯留下雪泥鸿爪,连窥破“文字障”的机会也不给世人。资公的不欲人知、不求人解,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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