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讲 黛钗合一之谜-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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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讲末尾,我提出了关于林黛玉和薛宝钗的问题。其实,关于这两个角色的问题还很多,比如就有红迷朋友问我,林如海的大笔遗产,林黛玉怎么没有继承到?又有红迷朋友问,薛宝钗后来的命运似乎跟贾雨村还有关系,是真的吗?面对这么多的问题,我觉得还是要先讨论大问题,这大问题就是,总体而言,对黛、钗这两个人物,我们应该有怎么样一个评价?曹雪芹塑造她们,明明有鲜明对比的用意,那怎么又会有黛、钗合一的艺术设计?
从思想上说,林黛玉对封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念不以为然,她从不劝贾宝玉读圣贤书谋取功名,对自己的个性不但不收敛,还相当地率性张扬;而薛宝钗呢,确实是一味地迎合封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念,在封建家长面前尤其懂得收敛个性,处处乖觉讨好,总是劝说贾宝玉走“仕途经济”的“正道”。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以来,这样认识黛、钗,算是抓住了本质,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这方面的论述非常之多,我不再重复举例说明。
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有的红学家完全从自我审美感悟出发,觉得黛、钗如两山并立,二水分流,各现其美,各尽其妙,提出黛、钗合一的观点。有的读者,当然,主要是男性读者,则黛、钗同赏,认为如果娶妻如钗、交友如黛,那可是人生有大福。这实际上也是在意识里形成了一个黛、钗合一的格局。更有一些读者,男读者、女读者都有,他们更喜欢宝钗一些,觉得那才是理想的女性;黛玉嘛,身体不好,有病,而且很可能是肺结核,传染性很强的一种病。这且不去管它吧,那个性格啊,小心眼儿,说话尖酸刻薄,刀子嘴,还未必是豆腐心。比如她形容刘姥姥是“母蝗虫”,虽然不是当着刘姥姥说的,但是这样背后嘀咕,尤其所丑化贬低的是一位农民,心地实在是不厚道。这个表现,无论如何也归纳不到“反封建”里头吧,可以说是流露出了十足的贵族小姐的优越感,很要不得!这些观点、读后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要么是受到批判的,要么是处在非主流的状态。
把黛、钗之间的思想差异以现代的观点加以揭示,当然是对《红楼梦》的一种很好的读法,这样读,也就是把《红楼梦》当做一部具有反封建正统观念的进步的书,从中获得巨大的认识价值。通过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艺术形象,还可以分析出来,曹雪芹是在他们身上力图展现出社会新人的某些特性,从而也就可以给予曹雪芹本人很高的评价。就是说,这个作者很了不起,他塑造出了具有进步性的典型形象,在那样一个黑暗的时代,居然能画出一道闪电,照亮历史前进的路径。
到了今天,人们阅读《红楼梦》,似乎已经没有了什么框框条条,对黛、钗这两个形象,持什么观点、抱什么态度的都有。我个人觉得,以现代意识为坐标,把黛、钗的思想差异揭示出来,指出黛玉这个形象的主流是反封建的,具有进步意义的;同时指出宝钗这个形象是顺应封建的,带有消极性,还是站得住脚的。这对我们阅读、理解《红楼梦》,还是非常有好处。
我读《红楼梦》,觉得黛、钗的思想差异,曹雪芹不是无意中写成那样的。认为黛、钗只有性格差异,没有思想差异,那不符合《红楼梦》文本的实际情况。但是,黛、钗合一,又确实是曹雪芹写这两个人物的一个总体设计,这不是因为我要反对以现代观点分析黛、钗这两个艺术形象,而非要来纠缠的。
上面已经详细讲过,第五回写金陵十二钗正册,第一页是一幅画、一首诗,分明是黛、钗合一。《红楼梦十二支曲》中的《终身误》一曲,是用宝玉的口气咏叹,但也分明是把黛、钗合在一起说。后来警幻仙姑把其妹介绍给宝玉,明写那女子是,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而且,那美女的乳名,偏叫兼美,表字是可卿。你看,明明后面要写到很多黛、钗两个人的不同思想意识,不同的表现,可是曹雪芹他在文本里,对这两个人物的总设计却是这样的,他就是合一,就是兼美。这个谜,难道不应该也给它解开吗?
脂砚斋,我认为是曹雪芹的合作者,也认同其生活原型是曹雪芹的一位姓李的表妹,在书里面,她则被塑造成史湘云那样一个艺术形象。她批书,是明确指出了的,说,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当然,即使脂砚斋确实是曹雪芹的亲密合作者,她也未必能完全领悟曹雪芹的思想高度,她对八十回后情节的透露,对曹雪芹艺术手法的分析,参考价值是大于她对作品思想性分析的。我坚持认为,曹雪芹写黛、钗这两个艺术形象,是刻意要写出她们的思想和行为差异的。当然,他不是把一个一味地往正面写,一个一味地往负面写,他写出了每一位性格的复杂,人性的诡谲,他写出的不是肯定或否定的概念,而是活鲜鲜的生命存在。但不管怎么说,他对薛宝钗规劝贾宝玉读书“上进”,是持明确的否定态度的;对林黛玉的不以功名利禄为意,是旗帜鲜明地加以肯定褒扬的。特别是在第三十六回,他借贾宝玉之口批判薛宝钗,下笔是不留情面的,还记得他是怎么写的吧:“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好家伙,简直要把薛宝钗从水作骨肉的系列开除出去,归到泥作骨肉的须眉浊物系列里头去了!而且更直接写出,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
如果脂砚斋的原型真是史湘云,不知道她对曹雪芹在第三十二回里那样写湘、宝对话,究竟作何感想?那段情节还记得吧?贾雨村跑来拜见贾政,又要会见宝玉,宝玉不得不去。史湘云见他满心不高兴,就劝说他,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地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那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请大家注意,其实,前八十回书里并没怎么明写薛宝钗劝谏贾宝玉,倒是非常具体地写了史湘云如此这般地来劝谏贾宝玉。而贾宝玉呢,就老实不客气地让史湘云走人,说,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当袭人告诉史湘云,说薛宝钗为此也碰过钉子,极为难堪,幸而是宝姑娘碰的钉子,要是林姑娘,不知道会怎么哭闹呢。宝玉就说,林姑娘从来不说这些混帐话,若她也说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生分,就是活着的时候就分手,断绝关系。这些文字,很难做别的解释,比如说宝玉并不真爱黛玉,他对黛玉主要是怜惜,同情黛玉寄人篱下、体弱多病而已;也很难从这样的描写里得出在前八十回里,宝玉实际上爱的是史湘云的结论。脂砚斋在第三十二回,写到宝玉说那些话是“混帐话”后,有一条脂批,说是:写足憨宝玉,殊可发一大笑!她竟然只觉得那是写宝玉的性格而已,似乎并没有认识到,这是在写宝玉这个人物的思想,非常重要的思想!
但是,在上面我所引用过的第三十六回的那段文字,就是宝玉愤恨立身扬名那一套居然污染了闺阁。那段文字下面接着就写,宝玉不但有言论,而且有行动,他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在这个地方,出现了一条脂批,说,宝玉何等心思,作者何等意见,此文何等笔墨!简直是赞赏有加。我觉得,这就说明,脂砚斋对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所表达的思想,还是有一定理解的。她懂得,曹雪芹写一个贾宝玉,一个林黛玉,两个人不在“混帐话”的指导下生存,是离经叛道的,非同小可的。她也容忍曹雪芹以她为原型,在前八十回里,写出一个其实完全不懂仕途经济的史湘云,只跟着薛宝钗原型那样的人学舌所遭遇到的情况。
说黛、钗这两个艺术形象,思想行为都有明显差异;而且从本质上说,一个是封建礼教的叛逆,一个是封建礼教的忠臣,是尖锐对立的,这样的立论,我大体是认同的。但我的读后印象是,在前八十回里,这两个人的思想差异或者说本质上的对立,都是折射式的,两个人并没有在这样的大是大非上形成哪怕是一次的正面冲突。她们的正面冲突,都表现在因对宝玉的感情而引发的短兵相接之中。林黛玉是刻薄大师,不知您认为书里头,黛玉对宝钗最刻薄的一句话是什么?我认为,那是在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以后,黛玉自己因为心疼宝玉,两眼哭肿,像桃儿一般,可是,后来她立在花阴下,看见宝钗走过,发现人家眼睛上有哭泣的痕迹,就嘲笑说,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只许自己眼睛哭成红桃一般,不许人家眼有泪痕,说这样尖酸的怪话,这样的冲撞,恐怕不能说是以反封建的思想,去向忠于封建的思想开炮吧?就算你黛玉追求恋爱婚姻自由,怕宝玉被“金玉姻缘”的邪说拐走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那也犯不上这么出语伤人啊!
宝钗在关键时刻也绝不吃素。书里宝钗对黛玉最厉害的一次回话是哪次?您的看法不知道跟我会不会不谋而合?我认为是在第三十回里,黛玉问宝钗在她哥哥的生日宴席上看了几出什么戏,薛宝钗就故意说,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一旁就说,这出戏叫《负荆请罪》呀——宝钗就干脆把炮口对准黛玉、宝玉两个人,气呼呼地说,原来这叫做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几句话说得二玉脸红无语,所以说宝钗也不是一味地装愚守拙,温柔敦厚,她一金刚怒目,也够尖酸刻薄的。但是,这场正面冲突也只能说是三角恋爱的情感冲突,很难说她那就是用坚持封建礼教的一套,来抨击二玉的离经叛道。就这个情节而言,我觉得确实分析不出那样的内涵来。
到了第四十二回,这一回写到,因为黛玉在前面玩牙牌的时候所说的牙牌令里,用了《西厢记》《牡丹亭》里的句子,宝钗就要审问她。玩牙牌,说出那样的令词,是犯大忌的。其他人听出来没有,不得而知,可能是没听出来,或许以为不过是两句戏词儿。那个时代封建贵族家庭的青年男女,看《西厢记》《牡丹亭》的戏不算越轨,读那样的书,却要被视为下流行为。薛宝琴作的十首怀古题材的灯谜诗,最后两首牵扯到《会真记》和《牡丹亭》,薛宝钗就“随处装愚”,说:“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不如另作两首为是。”黛玉辩解说,戏里有的,李纨也说,说书唱戏,里头都有,甚至算命求的签上的注批里也提到,意思就是可以从读书以外的途径得到那样的信息。李纨最后更明确地说,况且又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没关系,留着吧,两首诗不用另作。宝琴作诗的情节,已经是第五十一回,但对我们理解那个时代的一种多少有点古怪的封建礼教规范,即可以从戏曲曲艺里头知道,却不许直接去阅读那样的书籍词曲,有加深一步理解的作用。
记得我最初读第四十二回,读到宝钗把黛玉叫到蘅芜院,让黛玉跪下,说要审问黛玉,我就想,啊,封建卫道者和封建叛逆者,这回肯定要正面冲突、决一雌雄了!但是,往下一读,不对,竟是写黛、钗两个人的和好。这一回的回目,不但毫无火药味,倒充满温馨的氛围,叫做“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不是“谰言”而是“兰言”,“兰言”就是知心话;不是引出激烈的辩论,而是解除了对方的怀疑癖病,黛、钗从此和平相处,直到八十回最后。这不是黛、钗合一是什么?
这一回脂砚斋特别批道,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一。这条批语很重要,她说《红楼梦》这书到第三十八回就已经过了全书的三分之一,可见曹雪芹已经写成的,或已大体拟好回目,计划要完成的《红楼梦》不是一百二十回,实际比这个数目要少。如果是一百二十回,那么到第三十八回就不是过三分之一,而是不足三分之一。估计曹雪芹的书稿至多是一百一十回,很可能是一百零八回。脂砚斋认为,曹雪芹并不打算把黛、钗的矛盾冲突贯穿全书,在全书过三分之一以后,就有意结束她们之间的摩擦冲撞。她那个话,就是说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也是在这一回的批语里说的。她还说,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也。她已经看到了八十回后黛玉死去后的情节,她那时以为我们这样的后人,这样的读者,早晚也能看到,而且会获得跟她一样的感受。但是,曹雪芹所写的八十回后的文字,后来却被所谓借阅者迷失了,我们哪里看得到,我们只好去想像,但想像黛、钗名虽二人却一身,不知您的想像力是否能达到那个程度,反正,我得坦白地说,困难。
我个人阅读《红楼梦》的感受,首先是黛、钗名不同,人也明明白白地是两个。但是,到第四十二回,她们竟和好了。这也确实是曹雪芹的原笔原意,两个对立面本来可以比喻为两张牌,到这一回以后,却合为了一张牌,一个是这边牌面,一个是那边牌面,密不可分了。曹雪芹为什么要这么写?
更值得推敲的是,曹雪芹让笔下的贾宝玉也对黛、钗合一感到惊讶。第四十九回写到贾母深喜宝琴,连宝钗都醋意大发。宝玉一向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他正怕黛玉因此心中不自在,可是,展现在他眼前的情景,所听到的话语,却是黛也不嫉妒琴,钗也不讥讽黛,大大地出乎宝玉的意外。这时候曹雪芹就写人性了,他怎么写的呢?宝玉看到黛、钗合一,心中闷闷不乐!按说,黛玉对宝钗放心了,也就不会再跟他宝玉就什么“金玉姻缘”使小性子闹闷气了;宝钗不再逮机会嘲讽他和黛玉了,天下从此太平,他耳根也可以大大地清净,应该是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怎么反倒会闷闷不乐呢?这就是人性的奥秘了。爱情的甜蜜,其实其中有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就是恋人对情敌的防备,以及必要时的主动出击。当然,这个部分过分膨胀,闹得沸反盈天,是会恶化爱情的;但这个部分完全消失,面对情敌,甚至在增加潜在的情敌的情况下,居然完全无所谓起来,那么,爱情也就有了缺陷,就显得淡而无味。宝玉面对黛玉真诚地把宝钗当姐姐把宝琴当妹妹待,他就若有所失,就闷闷不乐了。
黛、钗合一,当然不是两个人完全合并为一个人,只是她们不再冲突,从相互防备到相互慰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曹雪芹通过宝玉私下里去问黛玉,给了一个解释。宝玉借《西厢记》里一句话,就是:“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他这是问黛玉,是几时她跟宝钗尽弃前嫌,和好到如此地步的?黛玉就告诉宝玉是怎么一回事儿:她说错了酒令,宝钗不是去向家长告发,而是私下里给她提醒,实际上进行保护,后来更怜惜她寄人篱下,派人给她送来上好的燕窝和洁粉梅片雪花洋糖,从那时候起,她就改变了对宝钗的看法。她对宝玉说,谁知宝钗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她藏奸!宝玉这才明白。
宝玉明白了,作为读者,我们也跟着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