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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2006-01-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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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知道了,通风报信的是宁愿充军流配也不肯上山为贼、及至后来被逼上梁山还念念不忘招安、报效朝廷的郓城县押司,人称孝义黑三郎的宋江。
  押司,宋时地方官属吏,办理案牍、官司等事务,所以何涛才会把捕盗公文给他看。
  正是他,“担着血海也似干系”泄露案情,致使案犯全部逃脱。这个中原因岂是一句“江湖义气”和“兄弟交情”可解释。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最不可信的就是“义气”和“交情”。一部江湖志,真正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没见几个,出卖朋友和朝朋友身上捅刀子的倒不少。施耐庵这么写,他是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胸中的块垒——因为在官场上,更无“交情”和“义气”而言。
  宋江在郓城县衙供职。
  县衙(县政府)是封建王朝最基层的行政单位,中央政府通过它来体现政府意志、管理百姓、完成各项任务,它集行政、司法、教育、民政救济、征收赋税、派发徭役等各种权力于一身。它就是缩小了的中央政府,一个封建王朝的缩影。要研究制度腐败,县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反面教材,一个极好的切入点。
  封建时代的县衙,除了知县、县丞、主簿、典史、教谕等少数在编的拿国家俸禄的官员,其余的属吏和衙役有些仅有一些口粮银(一年才几两银子),大多数连口粮银都没有。这些为数众多(小县几百、大县几千。明末的《虞谐志》中说常熟一县的衙役竟然有上万人之多)的人员,就是靠搜刮盘剥老百姓生活和发家致富。积弊重重,陈陈相因,其搜刮盘剥内幕之黑、机关之巧、方法之多、用心之狠、手段之辣为世界各国所罕见。县府第一把手知县,虽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却有“灭门的知县”恶谥。那点知县俸禄虽不菲但不足以致富。清官海瑞平时自己种菜吃,老母亲做寿才买了几斤肉,在官场上曾引为笑谈。死后大殓竟找不到一件像样的衣服。因此,刮起地皮来,第一把手也是一号种子选手,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也。
  这样的政府,又遇到灾荒,你要老百姓不为寇为盗也难。
  作为一个老练的属吏,宋江洞察其中—切。他肯定对“乱自上作”(金圣叹语)和“官逼民反”有更深切的感受:政府官员未必比盗贼更道德,贪官口袋里的银子未必比盗贼口袋里的银子更干净。而官员又是披着合法的外衣,他们全都打得一手漂亮的擦边球,即便豁边打成界外球也不要紧,无非是重新分赃,把多捞的拿出来上下打点好就没事了。他实在不忍心看晁盖“性命”就此“休矣”。于是,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只是出于良知,通知他赶快逃走。就是为了这件事,又犯下了人命案,守法公民注定是做不成了,从此成了“贼配军”。
  最后要提一提的是后周世宗后裔、大财主柴进。他的心更是向贼没商量。王伦、杜迁、林冲、武松等人都得到过他的帮助和庇护。宋江亡命他庄上避难,这位过着“体面生活”的柴大官人说出的话更无法无天:
  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官府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庄里。
  是出于政治目的﹖书中看不出,也看不出此人有什么大志。虽说赵家的江山是从他柴家手中夺过去的,他人还在但心未必不死。因为结束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以后,宋朝对于降服的各国君臣都予以优待,使之不发生复仇的举动,而对后周及其子孙更加优厚。施耐庵写《水浒传》已是元末明初,既然“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李逵语)这样的碍语都可以写,如果柴进有政治目的,他没有必要掩掩盖盖。那么是出于经济目的﹖恰恰相反,凡是流配沧州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来,我自资助他”。他有的是钱。世受皇恩的柴进都这样同朝廷离心离德,饱尝朝廷寡恩薄义的人民就更没有这个义务同朝廷同心同德了,最终唾弃它就一点不意外了。
  平心而论,赵宋政权还不是历史上最坏的政权,它施行的也不是暴政。如果是,轮不到金人灭亡它,人民就将它推翻了。但北宋末年出现的盗贼遍地和人心向贼决不是一个正常现象,它表明除了在根本制度上,赵宋政权在许多环节上都出了问题。表面的“经济繁荣”掩盖着各种危及政权根基的矛盾。在内患大于外患的基本判断下,决策层主动以降低效率和对外忍辱求和的代价换取内部安全。若干年后,战斗力急剧衰退的赵宋在与辽、西夏、契丹和金的对抗中惨败。公元1127年,金兵渡过黄河,俘获了包括徽钦二帝在内的文武大臣、嫔妃宫女三千多人和各种财物北上。北宋灭亡。时值靖康二年,史称“靖康之难”。北上途中,颠沛流离之际,赵佶这位误为人主的当年的风流天子、眼下的亡国之君仍不失词人本色,做了一首《燕山亭》:
  北行道上见杏花
  裁翦冰销,轻叠数重,冷淡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它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这哪里是在写杏花,分明就是北宋王朝的一阙挽歌。
  南渡以后,时民族矛盾大于阶级矛盾,盗匪问题便不突出。但每隔一段时期,这种周期性的盗匪问题就会重新突出。这往往都是纲纪与道义发生问题的时候,也是体制无法保证公正通过合法的途径得到实现的时候。当然,任何朝代、任何政治制度下,包括太平盛世也会有盗匪,也会发生刑事案件,但这并不是“问题”。一旦成为“问题”,为政临民者是难辞其咎的。
  注释:
  〔1〕陈正谟:《各省农工雇佣习惯及需供状况》,南京中央文化教育馆1935年版,第69页。

  权力场中的孙悟空

  
  ? 黄金城
  大闹天宫的来龙去脉
  故事开始于一个可怕的意识——死亡。死亡是一个黑洞,每一个生命意识觉醒的个体都力图摆脱这个不可抗拒的力场(但往往只能陷得更快更深)。石猴也不例外,在某个走斝传觞的酒席上,他遭受到这个意识的猛然一击。在整个《西游记》系统中,只有佛、仙、神圣三者得以永生。但石猴是妖,必死无疑(生死簿注明:阳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既然天界提供了一个摆脱黑洞的憧憬,那么他没有理由不产生这样一种强烈心理:摆脱妖的命运。他决心“务必访此三者,学一个不老长生,常躲过阎君之难”。或许他没有考虑过——不死的妖,还是妖吗?他的远投名师,与其说是摆脱妖的命运,不如说是摆脱妖的身份。在天界逻辑体系下,这是无法规避的事实,并深深植入他的潜意识。他永远无法击破逻辑的铜墙铁壁,正如大力士参孙无力将自己举起。这一切已经设定了他的生命走向和命运归宿。
  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这样一个结论,强销死籍其实是孙悟空向天界抛出的媚眼,只不过是以怒目为包装。现代心理学已经很好地解释了这种人格伪装。他完全有理由在天庭混得一把交椅,尽管有过大闹龙宫、强销死籍等斑斑前科。然而,他以妖的身份和满身猴骚切入众仙的世界,怎么可能得到重用呢?他只补了一个弼马温的缺儿。这个为他量身定制的未入流职位隐含了巧妙的污辱——根据传统兽医学理论,一只马房里的猴子具有防治马瘟的效用——并成为他永远的耻辱。性急的猴子忍受不了这种“杀威棒”,于是推倒席面,冲出天宫,到根据地上打出“齐天大圣”的旗号,跟玉帝叫板,开始第一次“反叛”。
  如果说他的前科是打狗不看主人,那么这一次无疑是在玉帝头上屙屎。雷霆震怒的玉帝出兵十万,但他们只被证实为十万草包。其实,反抗对权力关系是必要的,甚至可以推断,反抗还构成权力大厦的混凝土,正如百分之六的失业率对资本主义的稳定运转犹有必要一样,每种权力内部都要负载一定的反抗力。而事实上,许多反抗也以归顺为结局。就像这一次,在外交家太白金星的调元手中,齐天大圣与玉帝老儿达成和解。他二入天宫,坐实了“齐天大圣”的封号,并挂了个桃园园丁的闲职,以交游为业,以蟠桃为食,直到瑶池事发。
  好像是斯宾诺莎说过,越是骄狂的人内心越是自卑。孙大圣正是这样一个自大狂,这个阶段他全部的价值实现完全依赖别人肯定的目光。但缩不了的尾巴却构成了蟠桃会将他拒之门外的充要条件。当众仙女泄漏出如此天机时,他的边缘感、自卑感、挫折感、羞辱感统统被无情揭开,并构成犯罪利比多急剧膨胀的强烈诱因。他把这一切都发泄到蟠桃会上。他偷肴偷酒偷仙丹,完全沉醉,完全没有丝毫罪感,完全成为犯罪心理学所说的“正常的犯罪者”。直到酒醒时分,他才感到后怕,遂潜逃归山。
  这一回无疑越出了权力的容忍限度。他无疑要被押解归案。按照福柯的说法,公开处决不是重塑正义,而是重振权力。玉帝将其捆上斩妖台,但无济于事;老君把他扔入八卦炉,但徒呼负负。踢倒八卦炉的孙大圣破罐破摔,天界的权威发系千钧!
  由于孙悟空在大闹天宫中的英雄主义表演,一直以来,他总被误读成一位反体制英雄。事实上他始终不是一个反体制者,相反,他是乐于并且勇于融入体制的,两度接受招安足以证实其亲昵态度。其反叛的逻辑起点不是体制的反动,而是官阶的卑微和身份的卑贱。他虽然游戏天庭,但内心深处与郁抑不得志的凡间文人一样,是人生价值无法实现的悲愤。才人不遇,古今同慨,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只能以笔为戈,发点牢骚:如果是屈原,就写点《离骚》;如果是贾谊,就写点《吊屈原赋》;如果是吴承恩,就写点《西游记》。但孙大圣毕竟不是吴承恩,他寄托了吴承恩的全部愿望,所以他天赋异秉,机警勇迈,有金刚不坏之身,怀降龙伏虎之能,通七十二变之奥,脚踏筋斗云,手舞金箍棒,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外立威名——一切沉聚为“以一人敌一国”的雄厚资本和豪迈底气。然而,走出神魔世界,弼马温出身的他不过是当过伍长的陈涉和当过亭长的刘邦。时至今日,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那场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遵循的还是那套封建官僚体制,信仰“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的陈刘诸辈,怀揣的不过是轮流坐庄的投机心理,执行的不过是轮流坐庄的赌博法则(历代帝王,除了一个叫嬴政的想耍泼万世称帝外,都信奉这套“轮流坐庄”的法则。汉代秦后,企图论证其天道合理性,在阴阳五行的理论基础上“拉郎配”,将夏商周秦汉配上土金木水火,凑出一套“五德终始说”的理论——这同时也就默许了自身将被颠覆的命运)。他们不是体制的挑战者,而是体制的继承人。当体制坍塌时他们挺身而出,胜任了泥水匠的角色。与之相似,孙大圣并不反对高高在上的玉帝,他反对的是这位正稳坐宝座的玉帝老儿——这是浅显的逻辑。事实上,齐天大圣不也喊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响亮宣言吗?他是一位英雄,但严正地站在体制内。这里有必要提及那被反复歌颂的刑天,《山海经·海外西经》说他与天帝争老大,“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这不就是活脱脱的另一个齐天大圣么?!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伟大之处。
  在信奉“强者为尊”的孙大圣眼底,玉帝老儿的合法性值得质疑。这确实是个昏庸到极点的角色。石猴诞生之初,目运金光,射冲斗府,惊动天庭,但玉帝老儿却极为麻痹。而且面对孙的几番挑战,降伏乏力,全无全知全能的应有形象。他的合法性建立在年劫修长上——“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这样一组千手观音也数不过来的天文数字,就是他的全部砝码。于是我们有必要代大圣质询:这都是哪世哪代的陈谷子烂芝麻啊,还能作为当下的食粮吗?在这个以先知和法力作为排行筹码的秩序里,他的权力图腾竟高悬万世而无人挑战,实在令人唏嘘。如果说孙的反叛还有点意义的话,就是用金箍棒(不是猴脑子)论证了历史何其脆弱荒诞!然而正当玉帝老儿的西洋镜即将拆穿时,如来闻诏赶到。东方不亮西方亮,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三清四御、五老六司、七元八极、九矅十都、千真万圣,一群饭桶),如来三下五除二,把齐天大圣压入五行山。
  惩罚:五行山的诞生
  严格地说,《西游记》只讲了两个故事,一是“大闹天宫”(前七回),一是“西天取经”(后九十三回)。情节杠杆的基点全在五行山上。五行山于王莽篡政时降落凡间,后大唐西征定国,改名两界山。两界山,不仅是表面上的地理意义上的国界线(东为大唐,西为鞑靼),更有深刻的寓意。
  石头是孙悟空的母胎。在中华文明系统中,石头(山)蕴藏着深远的生殖意义,它曾怀孕过两位远古英雄——大禹及其子夏启。在庆贺妖猴受伏的安天大会上,南极仙翁出场时就镇压孙大圣的历史意义发表诗作曰:“洞里乾坤任自由,壶中日月随成就。”洞与壶都蕴藏着普世的文化阐释学意义,这种入口狭窄而内部宽敞的封闭性空间,在任何一个民族都是母胎象征。时至今日,我们还能在北京郊区的墙壁上赫然看见“打洞”二字以及一串手机号。其文化影响之深远,可见一斑。至于壶嘛,段成式的《酉阳杂俎》里也有一段堪足玩味:“释氏《譬喻经》云: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拄杖而去。”明白了这一切,我们就不难理解这样一个结论:五行山是孙悟空的第二母胎。而天界的意图也昭然若揭——迫使妖猴“再生”,或曰“涅槃”。
  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孙悟空将头伸出五行山时,山体摇晃,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夏衍先生那篇著名的《种子的力量》。那是一种原生的、澎湃的、惊心动魄的反抗力。“狂野无忌的兽性生命只有通过规训的和残忍才能被征服。”深谙权力密码的福柯如是说。于是如来念出“唵嘛呢叭咪吽”的驱魔咒语——这无比严厉的六字真言就是判决书的神话原型——“那座山即生根合缝,可运用呼吸之气,手儿爬出,可以摇挣摇挣。”孙悟空的第二母体便是这样一个石匣。如果说受日精月华滋养的石卵是生命力的天然子宫,那么这个施了魔咒的石匣便是臣属力的生产车间——它拒绝胎动!
  这便是文化阐释学意义无法掩盖的空间政治学秘密。在福柯的《规训与惩罚》里对监狱空间的全景敞视主义(Panopticism)进行精辟分析后,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经由权力设计的空间的强大惩罚和规训功能。福柯反复强调,惩罚应该是一种制造效果的艺术。显而易见,对于孙悟空这样一个猴性未泯、喜欢交游、一个筋斗飞出十万八千里的囚徒而言,这个石匣无异于天大的折磨。饱受“禁闭”之苦的他对每一丝可能的希望都是那么饥不择食——
  菩萨道:“姓孙的,你认得我么?”大圣睁开火眼金睛,点着头儿高叫道:“我怎么不认得你,你好的是那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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