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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006-01-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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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军队(他自己虽是微不足道的一粒沙,但是他和这支军队息息相关)就要去赴汤蹈火,去犯罪,去拼死,或者去建立伟大而英勇的业绩。他想:“只有效死,为他而死!”甚至皇帝表现的一点犹豫不决也使他感到庄严和神往。
  我们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今天的人们也许不会如此疯狂,但还是少数人在决定,在发令,在影响大多数人的生活和命运。这是一个事实。而许多人,包括本应最具独立意识和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也愿意、有时甚至热望将自己的意志融入由一个专断意志统率的群体的意志。甚至皮埃尔也这样想:“当兵去,就当一名地地道道的士兵!全身心地投入到这种共同的生活中去,深刻体验使他们变成那样的一切。但是,怎样抛掉自己身上一切多余的、可恶的东西呢?”
  一个政治家诚然不能预见自己行为的全部后果,尤其是不能预期那作为自己行动目的的结果,他们常常并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实现这一结果。但是,他完全可以预见自己行动和决策的另一种后果,即这一行动将影响多少人的命运,将带来大致什么样的伤害和损失。于是,政治家在事先就有一种必须顾及这种后果的责任,而在事件之后,也可以对决策的政治家追究这种责任,尤其在战争的事情上。
  总之,表现在《战争与和平》中的托尔斯泰历史哲学的方法特点是:他是像文学家而不是像学者那样思考,他不依据或借助别人的观点和思路思考,他是独立地想问题,且善用各种比喻。诚然,他不可能不受前人思想材料的影响,但他基本上是使用自己的观念,遵循自己的思路。但他又毕竟不是学者,不是严格的哲学家。他不依傍前面的学者,而后面的学者也不太理会他。他不使用学者的思路和“行话”,而且他思考的都是一些最根本的问题。所以,他同时和前后的学者都不易和他“接轨”。
  而托尔斯泰的历史哲学的基本结论是:他否认历史学中的“初始原因”,也否认历史的“最终目的”,或者说否认人能认识这种原因和目的。为此他甚至反对或轻视任何周密的计划——这一点最突出地表现在他对战争的看法和对库图佐夫的推崇上,他认为在战争中重要的是理解人们行动的意义和趋势,是自然而然地因势利导。但是,他认为有历史运动的法则,有历史的必然,而且,人在这种必然法则面前几乎没有任何意志自由可言,所谓“意志自由”只是我们尚未认识的东西。人受铁定的历史法则支配。但是,这种历史法则又是无原因、无最终目的的(或者我们无法知道),类似于天体运动的法则。
  这一思想中包含着一些很有意思甚至天才的思想萌芽,但从总体上评论是困难的,尤其是历史法则和自由、原因和目的等问题。我们宁愿从书中的描写而非作者的议论中来寻求一些启发。托尔斯泰多么想把握全体、把握所有人的活动,发现历史的规律,可是,我们更愿注意他“狐狸”的一面,或者说文学家的一面。
  三
  《战争与和平》有三个主人公:安德烈、皮埃尔、娜塔莎。
  安德烈公爵出身军人世家。他参加了1805年、1812年两场战争,而战争就是要和死亡打交道。第一次他怀着对荣誉的渴望和对婚姻生活的厌倦上了战场,他渴望着他自己的“土伦”。但他没有得到他的“土伦”,反而负了重伤,只是侥幸没死。第二次他在万念俱灰中上了战场,他已经没有了对荣誉的热望,但怀着保卫祖国和乡土的决心,但这次他又被炮弹击中,并且,这次他终于不治而死。他第一次伤愈回到家中,恰遇妻子临产,孩子生下来了,但妻子死了。生命与死亡是多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怀着对妻子的深深内疚和对个人命运的深深失望,心灵很久不能平复。但是,人生是不会在三十一岁就结束的,他遇到了娜塔莎,唤起了他自身生命的热力,他又重新燃起了生命的热焰。他和她秘密订了婚,但给了娜塔莎一年自由的时间。就在他和她快要重逢并结合的时候,娜塔莎遇见一个放荡的年轻军官,并准备与他私奔。私奔被偶然地阻止了,但婚约也被解除了。即便有微弱的可能重合,两颗重创的心灵也还需要痊愈的时间。但是,安德烈不久又上战场了,这次他的团队作为后备队还没有投入战斗就被炮火摧毁过半。他也又一次倒下了。安德烈是不幸的。但最后他在死前的一个月里又遇见了娜塔莎则是幸运的。他在娜塔莎的看护中死去。
  皮埃尔是私生子。他性格的突出特点是似乎总有点心不在焉、心神恍惚。他总是在想事,想和周围环境没有多大关系的事。他是一个大块头,力气也很大,但有点笨拙。他走进上流社会的交际场,总有点像是一头大牛走进了瓷器店。他没有算计之心甚至防人之心,也似乎从来不为自己的利益坚持斗争。但他的幸运是多少算计和防范也很难达到的,他的境界也是多少苦修和磨炼也很难达到的。他意外地得到了最大一笔遗产,于是也成为许多人“猎婚”的对象。他厚道、宽和,甚至会让人觉得窝囊。他在一种似乎必须说什么话的情势之下,嗫嚅地说出了“我爱你”,于是成了海伦的丈夫。他似乎总是闯到自己不该去的地方,其实那正是一些关键的地方。比如他偶然地逛到了波罗底诺战役前夕的战场,后来又一直呆在战役中最关键的一个堡垒。作者喜欢通过他的眼睛来“看”。
  娜塔莎连接着上面两个人,她先和安德烈订婚,后与皮埃尔结婚。安德烈和皮埃尔也一直是非常好的朋友,真理的探求者们也理应成为好朋友,即便他们探求的道路不同。但就凭他们的人数如此之稀少,他们也应当成为朋友。她所犯的错误也是过于热烈的生命所容易犯的错误。娜塔莎不是思想者,她就是生命本身。她就是青春、就是快乐、就是阳光。而即便一个阴郁的生命也是要寻找阳光的,一个严肃的生命也是要追求快乐的。她被许多人爱、被人喜欢:家人、客人、多年的朋友,乃至只是过往的路人。甚至古板的军人杰尼索夫、势利的鲍里斯、放荡的阿纳托利也被她吸引。她想爱所有的人,也希望被所有的人爱。她也是和平。她是和平时期的主人公。她热爱美,在一个美丽的月夜,她站在阳台上,向往着抱紧自己的胳膊飞翔起来。
  娜塔莎也面对了死亡,虽然不是自己的死,而是他人的死,是至亲至爱的人的死。她的才十几岁的弟弟彼佳的死、她父亲的死,尤其是安德烈的死。她受过两次重创,一次是因她自己的过错而导致与安德烈废除婚约;一次是安德烈的死。但她又复苏了。是她强大和青春的生命力本身使她治愈、使她复苏,因为她就是生命。生命的本质是女性的、或者说是母性的。所有的生命都由女性生产,女性喂养、女性护理、女性送终。因为有女性,生命显示出自己更纯正的本色。因为有女性,生命不致被过于好斗的激情摧残或毁灭,也不致被过于沉重和严肃的思索掩盖或弄得黯淡。
  我们也许还可以更仔细和专门地看一下面对死亡对生命的思考。
  当安德烈负伤躺在奥斯特里茨的战场上时,他躺在大地上,只能凝视天空,除了天空什么也没有。在安静、肃穆、高远的天空面前,他感觉过去觉得重要和伟大的东西都不再重要和伟大了,诸如荣誉、功绩、尘世的伟人,甚至生死,这一切历史和时代的东西都变得十分渺小了,都像是空虚和欺骗。他只是感动于天空的永恒、无限和伟大,但他并不知道这伟大是什么。他所有知道的东西都是渺小的,而他所知道的伟大的东西却是他不清楚的。他意识到永恒。但这永恒的天空其实也还是空虚的、空洞的。他不知道这真正伟大的东西是什么。他还是想活。他觉得生命还是美好的。所以,当拿破仑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动了一下。
  他活过来了。当他回到家里,却又遇上儿子的降生和妻子的死去。他其实是怀着内疚和赎罪的心情回到妻子的身边。但他没有赎罪的机会,妻子就死了。他心中的创痛有多深只是在他和皮埃尔在渡口谈话时才第一次真正地表达出来。特别是他永远忘不了妻子临死前秀丽、僵冷的面容仿佛在对他、对所有人说:“我爱你们,我没有做过坏事,你们为什么对我这样?”他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很老很老了,他只希望不伤害和妨碍别人、也不关心别人和社会,就这样默默地了此残生。他希望的只是避免受良心责备和疾病这两件坏事,为自己生活。但是,皮埃尔告诉他,所有生命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也要为别人生活。
  皮埃尔的话震动了他,在他心里播下了新生的种子。但是,新生的种子并不是很快就能发芽成长的。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他经过一片树林,在经过一个寒冷的冬天之后,其他的树木和青草都重新欣欣向荣,只有一棵满身疮疤的老橡树不愿屈服于春天的魅力,依然是将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棵老橡树,他所持的立场就是那老橡树的立场,他对生命的态度就是老橡树表示的态度。“你自万象更新,我自岿然不动。”但在过了些天,他重新经过那片树林的时候,老橡树却已是树叶苍翠茂盛了。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他遇到了充满活力的娜塔莎,也在下面的阳台上听到了她要在美丽的月夜飞翔的话。所以,他对自己说:“人生不会就在三十一岁的时候就完结。我应当和所有的人在一起生活。”
  他又回到大地上的生活了。但天空或者说永恒的视野仍然保留着。他和娜塔莎相恋了,但因为自己家庭的阻碍,也希望十七岁的娜塔莎充分地认识自己,他给了她一年自由的期限。给予这样的自由是否合适?是不是应该不顾一切马上结婚?这样结婚后是否在幸福中将达不到后来体会生命的深度,甚或娜塔莎的生命力还可能有再一次不惜烧毁自己的爆发?对这些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在一年的终了娜塔莎出事了。安德烈没有原谅她,他说:“我说过要原谅堕落的女人,但是我没说我能够原谅。我不能够。”那天安德烈和别人谈话特别活跃,而只有皮埃尔完全明白他所以这么活跃的内在原因。
  在波罗底诺战役中,作为团长的安德烈一直镇静地看着自己周围的人被炮火击中、抬走。终于一颗炮弹落到他身边了,在一丛苦艾旁边,像陀螺一般冒着烟旋转。“难道这就是死吗?”安德烈公爵一面想,一面用完全新的、羡慕的眼光看青草、苦艾,看那从旋转着的黑球冒出的一缕袅袅上升的青烟。“我不能死,不愿死,我爱生活,爱这青草,爱大地,爱天空……”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想:“不过,现在不是一切都无所谓了吗?来世会是怎样?今世曾是怎样的?我过去为什么那样留恋生命?在这生命中有一种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明了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呢?
  他被抬进了战地手术帐篷,他看到血淋淋的人体似乎塞满了这低矮的帐篷,这使他想起几星期前,在那炎热的八月的一天,士兵们纷纷跳进一个脏污的水塘,那许多挤在一起的赤裸裸的强健肉体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他一下就深深地理解了何谓“炮灰”。这时他又认出旁边一个痛哭失声、虚弱无力、刚被截去一条腿的人正是他一直寻找想与之决斗的阿纳托利。他也想起了娜塔莎,忍不住流出了温柔、深情的眼泪,他哭了,哭别人,哭自己,哭他们和自己的错误认识。他想:“对兄弟们、对爱他人的人们的同情和爱,对恨我们的人的爱,对敌人的爱,——是的,这就是上帝在人间散播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教给我而我过去不懂的那种爱;这就是我为什么舍不得离开人世,这就是我所剩下的惟一的东西,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但是现在已经晚了。我知道这一点!”
  但是,如何可能去爱敌人呢?“爱一个亲人,用人类的爱来爱就行了;但是爱敌人,只有用上帝的爱才办得到……用人类的爱,这种爱可能转化成恨;但是上帝的爱永无变化”。他先前感到对背弃他的娜塔莎又爱又恨,但这时他多想再见她一面。恰巧她那天知道了他与她同在旅途,深夜光着脚悄悄来到了他床前,他对她说:“我比以前更爱你,更知道怎样爱你了。”
  自此,娜塔莎一直看护着他。她常坐在斜对着他的扶手椅里,遮住烛光,编织袜子。因为安德烈曾经告诉她,在织袜子的动作里,有一种令人感到慰藉的东西。安德烈一直躺在床上,不仅知道他会死去,而且感到他正在死去,并且已经死去一半了。他体验到了远离尘世的意识,和愉快而奇怪的轻松的感觉。他不着急不慌张地等待他正面临的时限。但是,安德烈又想:“难道命运这样奇特地让我和她相聚,就是为了让我去死?……难道人生之真理展现在我面前,仅仅由于我在虚妄中度过了一生?我爱她胜过世界上的一切。可我爱她又能怎么办?”“爱?爱是什么?爱干扰死。爱便是生。”
  安德烈梦见许多人在做无谓的谈话。渐渐地这些人物全部开始消逝,一切只剩下一个关门的问题。他起身朝房门走去。他觉得一切都有赖于他是否来得及紧闭房门。但他的脚不能迈动,他于是知道他来不及关门,但仍然徒劳地鼓足全身力量。他陷入痛苦的恐怖之中。这恐怖是死亡的恐怖:“它”就站在门外。但就在他无力地笨拙地朝房门爬去的时候,这一可怕之物已从另一边压过来,冲破了房门。某种非人之物——死亡——破门而入。于是,安德烈公爵死去。但就在死去的那一瞬间,安德烈公爵想起他是睡着的,同时,在死的那一瞬间,他一努力,于是又醒了。“是的,这就是死。我死了——我醒了。是的,死——便是觉醒”。突然间他的心里亮了起来。他感到好像挣脱了以前捆住他的力量,感到了再没有离开过他的那奇怪的轻松。
  这是正在死去的人的感觉。这是不是第一次有人运用想象描写濒死者在渐渐地死亡过程中的感觉?它是真实的吗?任何一个读者都无法对之进行判断。那么,这濒死者周围的生者对他的感觉呢?当安德烈变得特别温和并容易感动,娜塔莎和他妹妹感觉这是临死的迹象。在最后的时间里,她们感到已不是在照料他(他已经没有了,他离开了她们),而是在看护对他的最亲密的回忆——他的躯体。她俩都看到,他愈来愈深地、缓慢而平静地离开她们,沉入到一个她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当灵魂离开躯体,躯体发出最后一次颤抖的时刻,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都在他跟前。“过去了?!”在他的躯体一动不动并且冷却了几分钟之后,玛丽亚公爵小姐说道。娜塔莎走过去,向那双不动的眼睛俯下身去,急忙阖上了它们。她没有亲吻那双眼睛,而是伏身在他的躯体上,心想:“他到哪里去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哭泣了,她们哭泣是由于面对死亡的奥秘而产生的虔敬的感动,死亡的奥秘简单而又庄严。
  使安德烈死去的原因是战争。皮埃尔面临的则是另一种集体的“合法杀人”——死刑。他在莫斯科大火中被误当作纵火犯,后经达乌元帅简单审讯、对进来打断的副官说了句什么即被押走,皮埃尔这时以为自己已经被判死刑了,脑子里只有一个思想:究竟是谁,最后是谁判决他的死刑?不是委员会里审问他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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