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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当代2007年第4期-第29章

小说: 当代2007年第4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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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的舞蹈动作。
  小云的一只白胳膊露出来时,祥鹿班子那边也有一个女孩站到了人群之上。没抽烟,没吹唢呐,上来就开始脱,速度远胜过小云。然后两个人面对面了,你脱一个袖子我也脱一个,你脱掉一件衣服我也脱掉一件,像一个人面对一方慢半拍的镜子。如果不是两个班子里的女孩竞争,可能每个人的身上还能多剩下几件衣服,但两人就耗上了,观众也热烈地鼓励。到了上身只剩下胸罩不能再脱时,小云率先开始解鞋带。
  人群快发了狂。骑在别人脖子上脱裤子,难度相当大,需要足够好的平衡能力。她们一一克服了。大约花了半个多小时,她们最后只穿着内裤和胸罩坐在了小伙子们的脖子上。此刻夜风浩荡,半个天空都是光明和火热的。
  然后两个人的竞争演变成四个人的竞争,每一边又出现两个女孩坐到小伙子的脖子上。她们也在比赛着脱,比赛着看谁脱得更快和更慢。然后是六个人的竞争。
  这场葬礼上的演出早早冲上了高潮,上去了就下不来。我想小头的演奏今晚不会再出现了,就这么脱下去也没啥新鲜了,不过是北京大街上的一场内衣秀。长途乘车的疲乏弥漫到四肢,我就回家了。路上还在想,才几年啊,成了这样。
  “是跳了。”我说,把湿衣服的下摆对着叔叔抖。
  “忍忍吧。”叔叔摸摸我衣服,“我这官不大,事不少,管完大家的嘴,还得管着给他们擦屁股。没办法。”
  叔叔想让我帮帮他,具体地说,让我的制服帮帮他。我不知道它是否有用。客房里坐着两个警察,看起来是此次行动的头目。他们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目光立马摆正了,但依然矜持,胖一点的那个站起来说:“你是?”
  “死的是我奶奶。”
  “郎队长,这事还惊动你跑一趟。”我叔叔说,然后介绍我,“我侄子,在北京工作,首长秘书。过来陪陪几位,军警一家人,你们一定谈得来。”
  我递上烟,他们接过时点头称谢。“其实,这事也怪不得你们,周围都这么搞。”郎队长说,“是他们自己往枪口上撞。可是,我们为难啊,抓谁过去都不好,这半夜三更的,还是在葬礼上。”
  “还是郎队长深明大义,”我说,“人死为大,冒犯了也不吉利。”
  “是这么个理,只是这是公事,不好办啊。”
  “郎队长说的没错,都不容易,”叔叔对我堂叔使了个眼色,堂叔从身后拿出五条烟,叔叔接过了,往郎队长手里塞,“给兄弟们暖个嘴,夜里风凉。”
  郎队长还要推辞,我按住了他的手,“要是不嫌天晚,一起喝两杯?”
  “那就不好意思了。”郎队长把烟递给他同事,对我说:“太晚了,以后有机会再喝。斗胆攀一下,叫声兄弟。说实话,带谁走都不合适,但形式我们总得有点,没办法的事,我们也要付给举报人报酬。要不”
  “没问题,”叔叔接过了话,“郎队长你给个数。”
  郎队长晃了晃右手的四个手指头。四百。
  我钱包正好在裤兜里,掏出五张。郎队长抽出一张塞回我口袋:“都兄弟了,还这么见外。有时间一定到所里找老哥,咱哥儿俩喝几个。一家人。”
  郎队长带着手下三个人走了,临走嘱咐两件事,一是别再让鼓乐班子玩过头了,另一个还是请我去所里找他喝酒。我们亲切握手,半天才撒开。
  事情搞定了,小云和那几个刚被看在门旁的女孩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披着大衣服照镜子补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叔叔对鼓乐班子说,别愣着啊,吹!鼓乐声起,不用看我也知道是小头在吹唢呐。但我困意隆重,哈欠连天,只想回家睡觉。
  叔叔拍拍我的肩徽,说:“我说嘛,还是这个管用。”停一下又说:“哪个狗日的嘴贱,想钱他*的想疯了!”


  4

  叔叔一整天都泡在工地上。午饭后我去看他,后河边清静了不少。推土机只剩下一辆,弯腰驼背的样子如同老年哮喘病患者。人也少了,看新鲜的走了大半,有几个跟在叔叔后边干活,抱着一把铁锹这里捅一捅那里掘一下,使不上劲似的。在推土机跟前,他们的劳动可以忽略不计。叔叔从这边跑到那边,一头的汗,看见我才想起口渴得厉害。
  “娘的,”叔叔直起腰擦汗,“没钱你屁事也办不成!你看这推土机,说好了一直三辆,今天就变卦了。”
  “没给钱?”
  “哪来的钱?当初谈妥的,土地承包出去后再付钱。”
  我看着坐在驾驶室里懒洋洋地拉动操纵杆的司机,说:“既然谈妥了,有合同,他们怎么能这么干?”
  “小点儿声,”叔叔把我拉到一边。“农村做事跟你们城里不一样,动不动就起诉、就上法庭。在家里法律啥的不好使,谁有东西谁是爷,没钱就得装孙子。恼了他们,明天这台机子也没了。”
  叔叔不敢让它停下来。他想趁热打铁,三下五除二先把填河的大局定下再说。这事是他挑起的头,得让它进行到底,弄了个半截子不好交代。我问问他考虑过用人力没有,叔叔说,根本不要考虑,你以为是过去啊,有了任务全村出动,闷头干上一冬天,说开山开山,说填海填海。像石安运河,多大的工程,活生生让几十万人凭空挖出了一座大水库,用两只手。想都不敢想。现在也找不到人,你看看,除了老弱病残,还有几个年轻劳力在家?都出门挣钱了。我溜了一眼工地上的人,的确没几个年轻力壮的。
  一个人过来问:“村长,该整路了吧?”
  叔叔点头,整。河没填完,但穿过河到对岸去的路必须整出一条来。明天三奶奶出棺到乌龙河边下葬,得经过这里。那人跳上推土机踏板和驾驶员打了半天手势,驾驶员总算明白了,推土机哼哧哼哧掉了个头。
  没我的事,杵在那里还碍眼,就过河去了北边的野地里。天高远,深蓝得有种悲伤在其中。我随便走,两边是庄稼、收过庄稼的田地、菜园子和把整个大地连成一片的荒草。没有人,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很多菜园子都是半荒,草比菜繁华热闹。我顺手在谁家的园子里拔了一个紫皮萝卜,找不到水洗,就掏出张纸巾擦了吃起来。我妈说,今年家里旱,一个多月没下雨。萝卜证明了这一点,萝卜里有种火烧似的干辣味,吃了一半就辣得我眼泪直往外出。
  在十八地的东西路上,有头牛卧在路边,偶尔漫不经心地歪头啃一下地上枯黄的巴根草。它卧在那里像一座倒塌的房子,反刍出来的白草沫流过下巴,太阳照得它很暖和。多少年前我家也有一头长得像它的水牛,放了学我就牵到野地里吃草,回来时坐到它背上。做了好几年的放牛郎。我吆喝一声,那头牛闭上眼,再吆喝一声,它慢腾腾地站起来,缰绳拖在地上散漫地走。眼见它要往庄稼地里进,我踩住缰绳把它拽住。四周看不见放牛的人。四野里平坦开阔,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然后是刮,越来越大,一片片庄稼和草弯下腰来。我决定替主人把牛牵回去。现在整个村庄里养牛的也没几家,都用拖拉机、脱粒机、联合收割机了,牲口的用处越来越小。只有老人才坚持要养牛,这是他们一辈子养成的习惯,少一头牛他们会觉得自己很孤单。
  我把牛牵到河边,跟叔叔说了。叔叔让人把它扣在旁边的树桩上,丢牛的人自然会来找。此时穿过后河的路已经有了模糊的轮廓。天空开始变灰,云朵在变沉,和天一起缓慢地低下来,从远处开始朝这边挤压。叔叔说,回去吧,要变天了。然后对周围的人大声喊:
  “上点儿心,今天必须把路整出来!”


  5

  晚上轮我去守灵,和其他两个堂叔和一个堂兄。四个人,一边两个分坐在棺材前,屁股底下是麦秸做瓤的蒲团。棺材前烧着长明灯,还有一只火盆,隔一段时间就要烧几张火纸。烧纸的事由那位本家堂兄干,我怕烧纸。我念小学的时候,大爷去世,按规矩我该在大爷火化之前给他老人家烧一刀纸,可是,任爸妈拖着我把火纸塞到我手里我也不干。不是不愿意,是恐惧,我大爷爷特别疼我,好东西在被窝里能藏上好几天专等着我来吃,可我就是没去给他烧那刀纸。多少年我也没明白恐惧所从何来,只记得当时沉重灰暗的现场,大爷一身黑衣躺在地铺上,一张纸遮住脸,那也是秋天,那个下午在我记忆里是冷的,想起来就不自主地打哆嗦。不烧纸的习惯倒是留了下来。
  现在,堂兄烧纸,一个堂叔对着火盆念念有词。外面是浩大的鼓乐声,风掀起门帘,各种乐器的声音一一进到棺材前,盆里火光摇荡。脱衣舞是不敢再跳了,竞争还在,人群的吆喝此起彼伏。我只听到了一曲《十面埋伏》,应该是小头的独奏,此后就被各种西洋乐器和土洋结合的歌声淹没了。
  我们面对面聊天。先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堂叔历数这两年死去的人,慢慢就说到了鬼故事。谁谁晚上插秧见了鬼,谁谁走亲戚回来遇上鬼打墙,谁谁照镜子看见一张鲜血淋漓的脸,谁谁半夜里醒来,发现男人不在,从此丈夫消失不见了,谁谁听见路对面有人叫他,跑过去,对方没了,却发现自己走入了水里,膝盖以下都是凉的。很难想像村子里竟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后来堂兄听怕了,让说点别的,就聊到了北京。他们要听我说。其实我对北京也陌生,大白天常常迷路。但一位堂叔说,就说国家领导人,你常看见,你说,我们都信。搞得我像一天三顿饭都和国家领导人一起吃似的。我真诚地告诉他们,领导人我还真一个都没照过面,说不了。
  “那就说说中南海、故宫、长城,实在不行,烤鸭吧。”
  烤鸭。说真的,我不爱吃那东西,有点腻,我喜欢南京的盐水鸭。“还是下次带几只回来,你们自己尝吧。”我说。别的我也说不来,关键是这种地方说这些我有心理障碍。头一次给长辈守灵,我觉得坐在这里应该一声不吭,要正大庄严。他们不同意,守灵不是把祖宗冷清清地晾着,而要让他们知道,谁都没忘记他们,有新鲜的、热闹的、好玩的,一例也让他们分享。这规矩我的确不懂。
  堂兄说:“斗地主吧。”顺手从孝服底下摸出两副扑克牌,打开了摊在手心里在我们面前巡游一圈,“从南方带来的!”每张扑克牌上有一个只穿内裤和皮靴的金发女郎。现在的整容和染发技术很高,我也分不清这些风骚的女孩是进口的还是国产的。
  一个堂叔抽出几张歪着头看了看,说:“老了,这东西看不动了。”
  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堂叔说:“是能看,不能动了。”然后两个堂叔一起笑起来。
  堂兄说:“斗不起来?来点彩头呢?”
  前一个堂叔咳嗽一声坐直了:“这倒可以试一试。”
  他们征求我的意见时,堂兄已经把牌洗好了,齐唰唰放在一个空蒲团上。
  一个堂叔说:“三婶儿年轻时就爱玩牌,听说一晚上挣过五十块大洋。”他说的是棺材里的三奶奶。
  “那会儿还没有‘斗地主’这一说,”另一个堂叔说,“都是粘黑纸绺子,像麻将那样玩法。”
  “听说三奶奶过去是地主婆?”堂兄说。
  “小点儿声,”堂叔敲了他一个指头,“别让三婶儿听见了,她最烦人家说她是地主婆,谁说跟谁急。没得病那会儿,都跳到人家饭桌上去骂。”
  我身上没带钱,堂兄说无所谓,记账,赢了拿走,输了就带两只烤鸭给他们尝尝鲜。他把第一张牌都帮我抓好了。四个人就在三奶奶的灵前赌起钱,长明灯忽悠忽悠地闪,火盆里也冷了。鼓乐声越飘越远。
  很久没斗地主,我竟然还赢了。三奶奶当年赢了五十个大洋,我赢了五十块钱,这已经是后半夜了。定下的彩头本来就少,五十块因此变得扎眼,堂叔和堂兄不太高兴,他们多少都输了一点。赌钱就这样,赢再多也不痛快,输再少也不舒服。我想去趟厕所,堂兄说不行,打完这一局再说。大家附和,打完一局再说。这一局起码要一个小时,我觉得膀胱突然开始胀痛。他们精神头很好。来之前我爸说,守灵最易犯困,让我管住自己的眼皮。我爸多虑了。
  我说:“要么到此为止?”
  堂叔不愿意了:“不打牌干吗?哪天熬到天亮?”
  我把钱分成三份,推到他们跟前,我没打算赢谁的钱,赶鸭子上架陪兄弟爷儿们逗逗乐而已。堂叔和堂兄都不高兴了,堂叔一把将钱摔我跟前,说:“哪有赢了钱退回来的道理,我们又不是输不起!”堂兄说:“二叔说的是,就是找点事干,打发时间,谁还输不起这点钱!”
  “那好,”我说,看看表,凌晨两点。“要接着打下去,我更得去趟厕所了。”
  他们一下子愣了。说到底还是那点钱的事。我把钱放在蒲团前,站起来时骨节咯嘣咯嘣乱响,觉得缺了半边屁股,右半边坐麻了。
  外面鼓乐声喧嚣,间以谁的歌声。一首耳熟的流行歌曲,唱得不好。那泡尿够长,我站着差点睡着了,有人在厕所外喊我名字才清醒过来。风经过头顶的树梢,撕扯声不断,呼啦呼啦的。我回过头,看见三象大哥的儿子小象站在黑暗里。
  “我奶奶让你去一趟,”小象说,“急事。”
  “什么急事?”
  “去就知道了。”
  他都不让我回一趟灵堂,孝服也不让脱,拽着我就跑。经过鼓乐班子时,我看见小头拿起了唢呐。又听不到了。我们在风里跑了一阵,天上落下了雨。快到他家,小象终于开口了,他说:“顾小天跟婶儿睡觉,被抓了。”


  6

  顾小天只穿一条裤衩和一件背心,抱着血淋淋的左腿坐在房间的地上。小象家的狗在对着顾小天叫。叫一声顾小天就抖一下,一身鸡皮疙瘩,满头冷汗。三象爸妈坐在椅子上,嘴里都叼着烟卷。三象嫂子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床前的小板凳上坐着三象老婆,头发凌乱。我进门时她抬一下眼又垂下,右手不停地摸扣错了的第三颗纽扣。每次她想把扣子解开重扣,三象他妈就浑浊地咳嗽一声,她的手就不得不缩回去,衣服就一直斜吊在身上。
  “来了?”三象他爸说,指着顾小天和三象老婆的手指气得直哆嗦。“这两个畜生啊!三象不在家,他们就,伤风败俗啊!我们一家人的脸还往哪里搁啊!”
  顾小天对我翻一下白眼,继续抱着左腿出冷汗,断指的根部在蠕动。我脱下孝服,又脱下外套给顾小天披上,他又给我一个白眼。
  “你怎么”三象他妈说。
  我说:“这事应该找我叔叔来。”
  “村长有什么用!”三象他妈说,“除了要钱,他就知道你好我好,屁大点事都吓得尿裤子。那还不如直接送到公安局了。”
  不找叔叔也行,但找谁也别找我啊。我看着顾小天,他竟然也在看我,目光里有种坚定的、邪恶的嘲讽,仿佛被捉奸的不是他而是我。对视了十秒钟左右,我败下阵来,心里突然一阵莫名其妙的惊慌,我感到了难为情。顾小天的嘴角翘了翘。他凭什么这个时候还翘一翘嘴角?
  “要不是这条狗,”三象他妈指着狗说,“就让这狗东西给跑掉了!三象出去干活儿时就说,养条狗防贼,这臭不要脸的不要,嫌狗脏,吵。谁不知,怕贼不来呢!”
  三象老婆嘤嘤哭起来,说:“妈,没有,我没有。”
  顾小天说:“婶儿,你可别瞎说啊,是我找上门的,加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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