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4期-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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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飞飞的全身心的关注,形成巨大反差。不过,韩家迄今尚没有人空闲到去做这样的比较。外婆则向来一视同仁。
韩枫这一年三十出头,鹅蛋脸白里透红,瞳仁漆黑,身体曲线则凸凹有致,活脱一个迷人少妇的形象。她是个爱做主的人,既然把她请回家来了,她就要当家做主的,而且即刻对母亲的权威形成了尖锐的挑战。
她一回到家,便换衣服,将身上的一套湖绿色的细羊毛套裙脱了下来,仔细地挂好,然后穿上结婚时留在家里的中学时代式样早已过时的彩花罩衫,便利索干练地来到厨房,在摆满各式冷盘、菜肴,以及准备好待用的食品如香菇、黑木耳、腐竹等的小圆桌和煤气灶上,细细检索,就像个决战前的将军,巡视战场。她马上发现了问题。
“姆妈!”韩枫大叫,“怎么蛋糕上没有名字啊?”
严瑞英近日忙碌异常,筹划各类事体,苦不堪言;现在眼看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即将进入决战阶段了,便觉得头疼、腰酸,体力不支起来,此刻正歪在床上,打算忙里偷闲,眯上几分钟,被韩枫一叫,只得强撑起了身子,尽可能简短地应道:“人家忘了写上去了。”
“什么?忘记写了,怎么可以?”听得出,韩枫的火气瞬间开始积聚,“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啊,蛋糕上一定要有‘庆祝韩飞三周岁生日’的字,人家都是这样的!我不是关照过你的吗?”
严瑞英听女儿这样说时,不由心头一急。女儿前些天的确跟她说过,订蛋糕的时候必须跟店家说,写上飞飞的名字。她在订蛋糕的时候也的确跟店家讲过的。问题是,店家忘记了。她今天去取的时候,蛋糕面上,就只有“生日快乐”四个字。店家的师傅讲,再加上去是可以的,但是不保证蛋糕不被碰坏,而且还需要等待。严瑞英这一天安排了太多的事情,所以蛋糕上没有飞飞的名字,也就只好作罢,便取了回家来了。现在见女儿这般上心,虽然心头焦虑,也没有办法,只得委婉地说:“有没有飞飞的名字问题不大,不是一样有‘生日快乐’四个字吗?”
“根本不一样的,“韩枫顶撞说,“‘生日快乐’四个字一般蛋糕上都有,有什么稀奇。要韩飞三岁生日快乐,那才有意思。”
“这么重要的事情,人家店里怎么会忘记了。”严瑞英无奈地说。
“店里的人是看你年纪大了,故意欺负你。”韩枫一针见血道,“你不应该就这样把蛋糕拿回来的。”
严瑞英被女儿顶得无话可说,一口气吞入肚中,吐不出来,稍顿,用气恼的口气道:“哎哟,我的血压升上来了,头晕死了,人实在吃不消了,你不要和我搞了好不好?”
这是她的杀手锏,通常,只要她这么一说,从老头子,到儿女们,就都立刻封口,不敢再回嘴。但是急性子的韩枫有时却是例外。
今天就是这样。虽然母亲已经说自己血压升高,人吃不消了,她却丝毫不为所动,相反,火气更大,高声道:“今天蛋糕上没有字是肯定过不了关的!”
“你究竟要干什么?”严瑞英真的气恼起来,声音也随之拔高了,“你今天回家难道是来收我的命的吗?”
老韩听到这母女之间马上就要闹起来了,赶紧插上来,对大女儿说:“算了,算了,你在这里瞎指挥什么,听你妈的吧。蛋糕上有没有‘韩飞两岁生日’几个字,没多大关系啊。”
“不行。”韩枫坚定地说,并不打算和老爸啰嗦,“我现在就去要他们加上。”
她一屁股坐到门口的小板凳上,匆忙退下拖鞋,拔上了来时穿的皮鞋,立起身来,端着蛋糕,拔腿就往外走。
“喂,你就穿身上的衣服出门去?不要被人家笑死啊!”她的先生正逗着儿子玩,看她奔出门去,赶紧提醒她。
“那你快把我的衣服拿来。”韩枫板着脸急急地说,毫无开玩笑的意思。“西餐店马上就要下班打烊了。”
听到女儿清脆的皮鞋声迅即走远,躺在床上的严瑞英不由肚子里暗暗叫苦。她将手臂支着身子,慢慢地坐了起来。时间不早了,该去接飞飞了。这是一天当中她最担心的事情。虽然今天他们为飞飞做生日是淡雪平早已答应了的,理应没有问题,但一早醒来,她仍然心头紧张,而且莫名其妙地有些模模糊糊的不良的预感,感到傍晚接飞飞的时候,不会那么顺利。不过她自己也竭力否定这个预感,因为实在太没有道理。双方都说好了的。而且柳家也在上个周末为飞飞过了生日,今天轮到他们家了,完全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事情,会生什么枝节呢。她想,只要下午早点把飞飞接回来,那就万事大吉了。
本来,想到韩枫今天要来,使得严瑞英比较安心。她知道韩枫的厉害。下午如果自己和韩枫一起去接飞飞,那就将有十分的把握,即使淡雪平出花头,韩枫也会把她顶回去。但是和嘴硬骨头酥的老头子一起去,她就完全没有把握。他的卖国主义、投降主义的立场和无能,严瑞英是一而再、再而三领教过的。没想到,韩枫一来,还没来得及分配任务给她,她却已经发现问题,夺门而出,拉也拉不住她。
现在时间已紧,不能再拖下去,也不知韩枫去西餐店写字什么时候回来。她想自己也许神经过敏了。便起身,叫了老韩,一起出门,来蔚文幼儿园接孙子。
进了幼儿园,一片静悄悄的。进了飞飞的教室,一眼看到今天的小寿星正睁着一对大眼睛,骨碌碌地四周观望着呢。严瑞英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落地,顿时对孙子绽放出一朵灿烂的笑容。
少顷,老夫妇俩接了孙子,走出教室,来到小操场上。虽然已是初冬的天气,但是这一日,阳光暖融融的,天气出奇地和暖。严瑞英摸着孙子的小手,有点热,又摸摸他的额头,汗津津的,就给他脱下了外面罩的细呢外套,剩下身上那件咖啡色的羊毛套衫。飞飞脱去外套,人活络了,便挣开奶奶握着他的手,跑向滑梯。老韩夫妇赶紧跟着他,祖孙三人一路跑到滑梯前,小家伙就爬上了扶梯。
放在往常,碰到这样的局面,严瑞英是要阻止住他,然后不由分说,抱了他就走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了。一则她有点不在状态,也许是连日劳累和紧张,到了关键时刻反而松懈。再则,她看看四周,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而且接人也如此顺当,因此就把那一颗常生常有的警惕之心,扔到脑后去了,看着眼前活泼可爱玩兴正浓的孙子,想到今天又是他的生日,便不忍再逆拂他,决定满足一次他的要求,让他痛痛快快地玩一玩滑梯。
爷爷在滑梯的前头接应,奶奶在扶梯边护着,飞飞滑了一趟又一趟,跑过来,跑过去,兴致不断高涨,竟至热汗淋漓,欲罢不能。他滑下来时,咯咯笑着,从爷爷拦他的空档里望外钻去。爷爷虚站在那里,其实完全不是为了拦他的,只是无限慈爱地看着他和防止他下滑时速度太快可能发生的意外。所以他一钻而过。可是来到奶奶面前,奶奶就真的拦住了他,嘴里还说道:“走了走了,我们要走了。”他却不听话,绕圈子跑向滑梯,奶奶怕他摔倒,只好作罢。韩飞又玩了一会儿,又跑到奶奶跟前时,奶奶说:“飞飞,看天都要黑了,家里小哥哥、小姐姐都在等你呢。”
这句话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玩乐的劲头稍逊。奶奶终于有机会要刹他的车了。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幼儿园操场。那两个老、小男人尚未觉察到任何迹象时,严瑞英已经一眼瞥到那个人影,心即刻怦怦直跳起来,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感到手脚发软,站也站不稳了;下意识地朝飞飞走去,嘴巴里无力地嘟囔着:“飞飞,快,快,我们走。”
进了幼儿园的正是外婆淡雪平。
她看见了他们三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的笑容,加紧脚步走了过来。
老韩马上也看到了她,不觉一愣。紧接着,飞飞也看到了外婆。因为他突然停顿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外婆。
淡雪平也不看她的亲家,径奔外孙而来,放开了声音道:“飞飞,跟外婆一起回去好吗?”
飞飞看看奶奶,又看看外婆,有些紧张,有些迟疑。
严瑞英不由气得浑身发抖。她最怕的事情,左思右想又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此刻竟然真的要发生了。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样发生的。看着款款走近的淡雪平时,她的眼睛里像就要冒出火星。明明大家已经说好了的,你自己也答应了;人家又忙死忙活地一切准备好了,一大家子的人都到齐了。你却又来公开反悔,要把孩子带走了。不行!今天非同往常,再不能像往常一样,被她拦路夺去了孩子。她将飞飞的手紧紧攥住,暗暗下了决心,今天一定要和她斗一斗。
此时,淡雪平已经站定在他们的跟前。她走得急了点,微微有些气喘。走到近时,她注意到了严瑞英的表情和被她拉过去紧攥住的飞飞的手。她转对老韩:“老韩,你知道吗?出事啦。”
老韩吃了一惊,问:“怎么,淡医生,出了什么事?”
“飞飞的大娘舅从北京回来了。他到杭州出差,想到飞飞的生日,特地赶来了上海。他只在上海呆一夜,明天就走。“
“可是,”老韩心里明白,他不是淡雪平的对手。他不该和她对话。但是,淡雪平看着他。她的眼睛里充满着恳求和期盼。这双眼睛年轻的时候曾经多么美丽。可是,他想起了自己的孙子。“我们今天也到齐了,韩枫、韩朵他们都来了,就等着飞飞啦。“
“是吗?这可糟糕了。大娘舅顶喜欢飞飞了。”淡雪平为难地叫了起来。“那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老韩和严瑞英不响。他们听了淡雪平的话也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应对现在的场面。飞飞的大舅要看看飞飞,是应该的事情,不让飞飞去,他们也很过意不去。他们都是纯朴、实心之人,看到别人焦虑,自己更加焦虑。但是,难道就这样将飞飞交出去吗?那自己家里要成什么样了呢。今天不是他们不肯帮助别人,实在是情况太特殊了啊!此刻,不知老韩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严瑞英是决心不妥协的了。
淡雪平的眼光转了过来,定在严瑞英身上,看来她明白不说服严瑞英就别想带走飞飞的。她必须攻克这一关。她将焦虑的语气收敛了,多少带些歉意地问:“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当然,那还用说吗?严瑞英心里这样想,不过,她觉得淡雪平这句话还算讲理,嘴巴上便客气了一些:“是啊。两个女儿、女婿也都带着孩子来了。”
“喔。”淡雪平顿了一下,又说,“你知道吗,除了大娘舅来了,老头子也想死了这个外孙。刚才,他睡醒了,就对我说,今天不是飞飞的生日吗?快,去把飞飞接来,吃一块蛋糕!”
“蛋糕我们有啊,”严瑞英接口道,她想幸亏韩枫早回家,发现了问题,“上面还刻了‘韩飞三周岁生日快乐’呢。”
“哎呀,我知道你们有,现在什么东西没有?可是这个死老头啊,就是要我把飞飞接回去看看。唉。三岁了呀。”淡雪平长叹一声,生怕严瑞英打断她,马上又说,“飞飞生出来以后,月子是在我家里坐的。从那时起,老头子对这孩子的感情就种下根了。”
“噢,”严瑞英一时有些语塞。她是主张柳叶红在自己这里坐月子的,但是柳叶红不肯,一定要回娘家,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们也知道,”淡雪平继续说道,“他现在是有些糊涂了。跟他说也说不清。他的身体是越来越差,眼看着过一天少一天啦。”
话说得这样伤感,老韩夫妇几乎也有些黯然。不过,想到家中隆重的准备工作,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家庭都在那里等着,严瑞英仍然无意退却。她握着飞飞的小手,用商量的口吻说:“要么,我们先带着孩子回去。晚一点再给你们送过来。”
“可是,老头子睡得早呀。”淡雪平也不打算让步。
“但是,我们家里的人都在等着啊!”
“那可怎么办呢?”
局面一时僵住了。两人谁也不说话。
眼看陷入僵局,淡雪平又看了老韩一眼。
这一瞥是在老韩即将失衡的心灵上投下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撑不住了。他最怕形成这样僵持的局面了。他觉得飞飞的舅舅来了,柳厂长要看一眼飞飞,要求真的不过分。让他们先去看看,再接回来,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老韩用眼光向严瑞英示意,要她松开飞飞的手。严瑞英将头一偏,不理他。
天正在黑下来,四周暮色正在升上来。远处凉平路、杨树浦路上传来各种汽车喇叭鸣响的声音有的高亢,有的尖利,并夹杂着自行车的嘈杂的铃声。热闹的外围,将黑蒙蒙的幼儿园操场映衬得格外寂静。
老韩又接连对老伴做了几次眼色。由于严瑞英毫不理会,他的怒火开始燃烧起来,而且越燃越旺,脸色越发严峻。正如严瑞英一贯指出的,他是一个“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只会在家中对老婆发火的世界上顶没有用的男人。此刻,他那喷火的眼光直射严瑞英,似乎带去了一股灼人的热力,但严瑞英却仿佛浑然不觉。其实从他刚开始使眼色她就觉察到了,但她却故意不理他,完全忽视他,只管握着飞飞的小手,都握出一手汗来了。
老韩走近她,将身体转过来,挡住淡雪平的视线,然后尽力保持住上身和肩膀不动,暗暗升抬右手,一把抓住严瑞英的手臂,小声但恶声恶气地问:“你到底走不走啊!?”
她的手臂被他一拉,往上一举,连带把飞飞也扯动了。飞飞惊叫了一声,唬得严瑞英赶紧松了手,对老头子怒喝一声:“你寻死啊!”又急忙蹲下身子来,问飞飞,“怎么样,碰痛了吗?“
“……”飞飞无语。
严瑞英凑近孙子,仔细看他,生怕吓着了孩子。不料,她看到的,却是一张变了形的脸,那一张本来稚气满团、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幼童的脸蛋,此刻却布满了惊恐、紧张、惶惑的表情,愁云滚滚。
这不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应该有的表情啊!
严瑞英愣住了。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上。
这就是她的孙子吗?就是他们如此爱戴、如此关心、如此奉为至宝、为他上天摘星星下海捞月亮也心甘情愿的孙子,今天就要过三岁生日的小寿星吗?
她松开了手。
八
战事失利。老夫妇俩照例分头撤退。
走在下班时熙熙攘攘的杨树浦路上,老韩紧锁着双眉。脚步虽然迈得仍旧很快,但步子里虚空得紧。孙子没有接到,空手而归,家里却坐着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家庭,怎么向她们交代啊?
不过,老韩此刻更为担心的却是,身背后的妻子正在酝酿着一场十二级的风暴。这场特大风暴的目标是冲着他来的。他相信,这场风暴此刻正尾随着他,准确无误地跟踪着他呢。
想到这里,老韩忍不住想回头看看,但随即又克制了自己。
是啊,谁叫自己刚才一时冲动,这么粗暴地对待老太婆的呢。此刻,老韩有些失悔,有些恐慌,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不禁叹了口气,自己总是这样,总是对老婆恶言恶语在先,担心老婆光火发怒在后。几十年了,怎么就没能改一改呢?
但是,往事归往事,今天的事情,他却仍心存蹊跷。老太婆为什么就突然放弃了孙子呢?她为什么突然松了手掉头就走呢?难道是因为自己拉了她那么一下子吗?不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