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4期-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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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用它坚持最少三个月。”“那你呢?”妻子问。我说我手里还有七百五十多块,一个人用已经足够;三个月之内,我一定寄钱回来。
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一幕:妻子听了我的交代之后,默默起身,一个人去了洗手间。
我知道她在哭,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看到她的悲伤而动摇决心,所以,我没有去安慰。我知道任何言语此时都苍白无力,我必须坚强,必须用赚来的财富让她获得必要的保障。我不能只安慰她一时,我必须能够安慰她一生。
我默默地等她返回,然后拎着一只黑色的皮包准备离开。我不准她和孩子送出家门,因为我不想让同事们看到我们夫妻离别;我更不许她牵着孩子去车站送我,因为我知道,当我的身影消失在车站入口之后,她领着孩子在街头无助地踽踽独行,会比待在熟悉的家中独自想念痛苦百倍……
三
因为从事经济工作,我经常与企业的同志一道坐列车出差,车上的氛围与感受早已非常熟悉。K9是空调快车,不售无座车票,完全没有普客那种拥挤嘈杂的情况。沿途的小站都不停靠,大多数时刻列车都在铿锵铿锵地往前赶路。
四月的江南一派翠绿,铁路沿线的城市与村镇更是生机盎然。翻耕后的田野,冒着各种烟雾的厂矿,因为火车到来而不得不在道口等候的车辆与人群,站台上虽然不算新潮却已比较美观的密集的广告牌,都让人感受到生命不屈的脉动。入夜,车外四望如一,黑暗连绵,不见尽头;偶有灯火醒着,也是渐离渐远。车厢的顶灯在午夜关闭,旅客们不是伏在面前的茶几上进入梦乡,就是合上眼皮仰靠着坐椅假睡。而我一夜无眠,静静地等候黎明的到来。
沿途所见无一不满带南国的情调,蕉林、蔗田、荔枝、竹屋瓦舍,都那么新奇而可爱。尤其让我感到特别的是粤语,委婉纤柔到极致,却完全听不懂说的是什么。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充满未知和不确定性的世界,一个可能带给我机会与梦想的世界,我来了!
车到广州,跟随人流挤出站台,进入站前广场,我伫立着四下打量。太阳很温暖地照着我的身躯,我有点热,脱下了毛线背心。虽然离家千里但还是在我的祖国,不论我属不属于这儿,我绝对不是外人,所以并不觉得孤单。在一家小店买了两张地图:一张广州市的,一张中山市的。这是我的一个习惯。我受到的教育使我能够依靠地图对一个陌生的地方进行初步的了解。稍加研究,估计了一下到中山市区的路程远近和大致需要的时间,我坐上了一辆在火车站外的流花宾馆附近转来转去揽客的中巴。
中巴车头摆放着用蹩脚的字体写的“广州—番禺—顺德—中山”线路的瓦楞纸牌,车门一直不关,一个年轻男子站在车里,脖子上挎着墨绿色专用帆布票袋这是那个年代售票员的职业用品,现在已经完全见不到了。车子慢慢开着,小伙子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高叫:“番禺!顺德!中山!”
初来乍到,我不了解这种车背后的猫腻与危险,毫不犹豫地扒着车门挤了上去。上车之后又转悠了将近半个小时,人差不多满了,中巴这才出发。
乘客绝大多数都是外省人,彼此不相识,一路上无人交谈。中途停在一家相当糟糕的小店吃饭,而且到了某个小镇之后就不走了,剩下的半车人被轰了下来,由售票员领到另一辆同样满身尘土的中巴跟前。
我知道上了当,担心误时间,就问那个售票员:“不是说好去中山的吗?怎么中途换车?”
“叫你上车你就上车嘛!又不要你的钱!”售票员一脸的不耐烦。“这个车可以去中山,我们的车不能去中山!”
原来他的车没有中山线路的经营权!可他怎么敢在车头摆放那样的招牌?难道如此违规都没有人管?我不明白,又势单力孤,只好转车。
总算到了中山,见了同学,跟他说起这件事情,他一笑,说:“卖猪仔,不稀奇!”
我虽然知道晚清时北美修筑铁路曾经在广东一带招去了大量劳工,白人种族主义者把他们称作“猪仔”,不当人看,几乎每一根枕木下面就埋葬着一个华工的冤魂,但没想到,也不明白,广东会把我今天的这种遭遇取了那么污辱人格的名称。
“今天你还算幸运,”同学继续介绍,“那个马仔不算太坏,也可能是见你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是个有知识有地位的人,对你比较客气。换了农民工,敢那么对他说话,只怕会挨揍。以后独自出门,碰到这种情况最好随他去。好汉不吃眼前亏。”
这就是广东?我当时想,但没有说出来。
当晚,同学把铺让给了我,自己不知去了哪儿。这是个真正的打工仔宿舍,摆放了两张双层单人木床,床上垫着胶合板锯成的铺板,只有同学的床位放了草席,也就是说,这个房间暂时他一个人住。虽然有点热,也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但我实在太累,冲了个凉水澡,天一黑就上了床。
天亮得很早,因为惦记着我的事,同学回来得也早。把我领到举办人才交流大会的地方,约好了见面的时间,他就急匆匆地往公司赶去。
“我不能陪你了。”他说。
他当时条件也不算好,能够如此接待已经很不容易,何况端人的饭碗服人管,因迟到而被公司处罚自然不行。
我理解他的急切,于是说:“你快去上班。我不用陪。”
人才交流大会会场设在工人俱乐部,有中级职称的人免费进入。尽管会场布置得简单,但我第一次参加,仍然觉得大开眼界。
我,一个“人才”,卖方,也叫供应方;雇主,通称“用人单位”,就是买方,我们共同来到一个市场,开始交易。交易我不陌生,谈合同我也在行,但推销自己却是头一回,所以我很慎重。
我首先从头至尾将全部摊位仔细看过,确定了几家合乎我的意愿的单位,然后才向他们投递资料。
第一家是生产太阳能热水器的工厂,第二家是个政府主办的投资公司,第三家与第四家是综合型企业。
出于稳妥一点的想法,我最先找的是那家热水器厂。我觉得它比较小,以我的条件在它那里找个管理职位应该不成问题。
坐在摊位前的是一位穿着深色西服的小伙子,礼貌而稳重。看过了我的简历之后,他很诚恳地对我说:“我们公司还比较小,不大适合你。以你的条件,我建议你找国营单位和大型企业谈谈,像我们这种小企业就不要谈了。”
既然是参加交易,我当然有被人拒绝的心理准备。虽然是拒绝,但能得到这样友好的接待与指点,我还是很高兴。我按照我的计划一家一家去找,而且他们看了我的资料之后都很和善,收下来,叫我等候消息。
原来不能现场拍板啊?还要等候消息?得等多久?我不知道答案,心里不免比较失望。
“哎!匡总!这里有一个人……”离开最后那家单位的时候,我听到背后有个清脆的声音在说话。“你看看他的资料……”
随后,我被叫住了。那位被称作匡总的男士和我交谈了几句之后,安排人把我领进了一间临时设置的会议室。
会议室里已经有不少人了,都在埋头做一个问卷,几位戴着工作人员胸牌的先生在一旁忙碌。我进来之后,立刻有人发给了我一份问卷。我答得很快,应该是第一个交卷的。交卷之后等了十几分钟,一位工作人员过来对我说:“请明天上午八点去公司接受面试。”
这就是说笔试通过了!我按捺住心中的喜悦,跟他道别之后走出了会场。
现在回想,我当时的确显得很没有经验。我那时的想法是这样的:既然已经有单位同意我面试,如果还待在会场,让他们的人员看见,尤其是让那位匡总看见,他们可能会觉得我脚踩几条船,没有诚意。我完全没有想过,如果继续在会场上与别的企业接触,会不会还有机会。
“死心眼儿!”同学知道之后挖苦我。可我后来却觉得,正是这种死心眼儿帮了我的忙。
到了会场外面我才想起,我连那家公司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但我没有慌张。我在路边的树荫里垫了张纸坐下,把那家公司的资料找出来查看,发现它在一个叫做“大建”的镇上。
从城市到小镇似乎有落差,但对我来说,我急需一份工作,镇不镇的没有特别影响。我打开中山市地图找到大建镇的位置,确定好去那里的路线,借公用电话向同学说明了情况,坐上大巴,早早地往可能的工作地赶去。
四
从省城广州到中等城市中山再到乡镇,很短的时间里如此迅速地走进南国的基层,这是我所完全不能料到的。如果说我的行动受到了某种东西的牵引,那就只能是工作的欲望。我为寻找工作而来,如果不能找到,在这块土地上我将连一片落叶都不如。
赶到大建镇已经是下午。在一座大桥南边下了车,我最先看到的是桥东不远处高高耸立的一座建筑,楼顶的几个大型字牌告诉我,那是一家大酒店。镇子在路西,离桥南不远是街口,站在街口往里看,目力所及,似乎店面不新,街头也不算特别繁华。因为惦记着面试,我没有去观察街景,向一家店主打听了去公司的路径,夹着皮包独自往前走去。
我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新辟的工业开发区。看得出来,基础设施已经很完备,路面开阔,街灯齐整,花坛有序,显然,当地政府在市镇建设方面既专业又精心。大街两侧分布着不少工厂,但整体上看,这个工业区还显得有点稀疏。
找到那家公司的厂区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因为它不仅占地面积很大,而且外观非常气派。厂区正面的外墙贴砌着暗红色大理石面板,门口有保安值守,电动伸缩门紧紧地关着,有小侧门供人员出入。
记住了这个地方,我回到街头那儿,在一家早已注意到的小招待所登记房间。
店主是个中年男子,比较瘦长。打开我的工作证看过之后表情显得很意外,但没有说话。
房间里有一张床,一张写字台,一把吊扇,床下一只搪瓷脸盆,写字台上一个绿色塑料外壳的开水瓶。尽管简陋,但对安顿我来说已经足够。
问清楚了漱洗的地方,我离店进了小镇。越往镇里走我越感到惊讶,原来这个镇子比我在街口所看到的不知道大了多少!它的一部分相当古老,另一部分非常现代。最让我意外的是它居然设了海关!我对于海关并不陌生,那在省会武汉才有,而这里,一个乡镇就能把海关吸引过来,可见两地在经济上有多么大的差别!
时近傍晚,天色暗了下来,我在一个路边小店叫了份颇有当地特色的面食馄饨。它的外形像我家乡名叫包面的小吃,但面色微黄,比较硬,可能掺了玉米面之类的杂粮。
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回到了旅店。小店的厅堂里坐了七八个客人,靠墙放了张方桌,桌上一台不大的彩色电视机,里面的节目不记得是什么了,反正场面很热闹。离电视机很近的地方坐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短裙,凉鞋,背心,长发,年轻丰满,时不时伸长手臂去抓左小腿上的一个指甲大的黑伤疤。那块黑疤触目惊心,令我至今记得她抓挠时的神态。我猜测她就是当初还不被人们公开谈论的妓女。穿过厅堂上了二楼,我照例是冲凉,洗头,然后将房门锁上。门锁不牢固,我把写字台抱到门后将门抵紧,然后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上,准备度过来广东之后的第二个夜晚。
燥热与对明天的期望使我久久不能入睡。
应该是深夜,一阵粗笨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是写字台被迫后退发出的不满,也就是说,有人想在这夜深人静之时进入我的房间!
“谁?”我很不客气地责问,并且警觉地坐了起来。
外面不回答,但仍然在用力推。
“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我的声音比较凶狠了。
“我!房东!”外面的人终于回答。
“我已经睡了,你有什么事?”
“查房!”
查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而且他一个私人,有什么资格?一定是看了工作证之后,因为我的职务而把我牢记在心,以为我会在夜里做出不轨之事,想突然袭击,然后敲诈!
我强忍着怒气开了门。我堂堂正正,对于这种歹毒的家伙一点都不惧怕。
还没有进门他就迫不及待地将手电筒照向床面。床上一无所有,马上往床底下寻找。
我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没有他想找到的对象。他不道歉,也不解释,掉头就走。
四周恢复了平静,可我再也睡不着,将房门依旧抵牢,坐在床头静静地思想。
假如刚才是抢劫呢?假如我是一个女儿身呢?会出现什么情况?
不能一直这么想下去,否则心情会狂躁起来。我走到窗前,遥望沉睡的小镇,遥想远隔千里的家人,希望天快一点亮,面试尽快到来。
但我也清楚,黎明自有特定的速度,既不会因为我个人的遭遇而改变步履,更不会因为我一时的心境而提前光临。
五
比规定时间早一刻钟来到公司门外,向值勤的保安讲明身份和原因,保安往什么地方打了个电话进行了证实,请我在《来客登记簿》上登记之后,把我放进了公司大院。
一条大道把厂区划分成东西两片,东边第一栋是六层的总部大楼,西边前面是宽大的水泥场,场地西端有个高台,高台上一栋南北走向的平房,两辆箱式货车正在台下装载,工人们身着白色工装,有的肩扛,有的开着叉车,忙进忙出。靠近院墙的地方安放了一组篮球架,大概是供员工下班之后打球用的。
总部大楼门前不远,一口圆形的人工喷泉正涌流着白花花的清水。喷泉附近,长条形的大理石基座上,两根十多米高的不锈钢旗杆在晨曦中闪闪发亮,一面红艳艳的国旗和一面洁白素净的厂旗各自在旗杆顶端迎着柔和的东风轻灵地招展。基座被一块绿茵茵的草坪环绕,喷泉与草坪之后就是大楼的八级台阶,铺着红色塑料迎宾地毯。台阶尽头,由不锈钢板分节装饰的两根硕大的门柱,稳稳地支撑着大门和厅堂。
走到离厚重的玻璃大门一米左右的地方,门扇自动向两边滑去。这种远红外自动控制门我在大城市里的一些特级超市见过,并不陌生,但在企业里见到却是头一回。更令我意外的是大厅里豪华气派的装修。盘龙栖凤的中柱、灰色软包墙壁、进口大理石地坪和我不认识的材料所做的吊顶,处处体现奢华。这是企业么?这不增加大笔成本么?如果在内地,在国营与集体单位,这样的作风恐怕早就被口水给淹死,被非议所枪毙了!哪一个企业领导人敢?
大厅里的电梯门外默默地站着一位姑娘,见了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请问面试在几楼?”我询问。
“我带你去。”姑娘说,摁了一下墙面的电梯按钮。
姑娘身材略高,体型丰满,仪态端庄,笑容比言语要多,可能是公司特意安排在大厅里迎候应聘人员的。我不喜欢初次相见时人与人之间的沉默,于是问:“您贵姓?”
昨天,同学已经嘱咐我,在广东,你绝对不能称一位年轻的姑娘“小姐”,因为这个原本尊贵的称呼像许多美好的传统词汇被生活所篡改了一样,早已变味,现在是妓女的代名词。如果不是熟悉的姑娘,可以叫她“姐姐”;熟悉了,可以喊她“倩妹”,也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