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4期-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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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客人了!”室友说,很为我高兴的样子。
我已经看见客厅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背向着大门,一边看电视一边闲谈。
“×科长回来了!”室友在前面走,顺便向来客报了个信。
那位女士马上站了起来,有点紧张地看着我;男士侧头望了望,并不起身。
我很惊讶,停下来看着那位女士说:“是你?”
“没有想到吧!”她边说话边有点兴奋地笑了,脸色因为不大好意思而马上红了起来。
这位女士比我小好几岁,曾经与我同事。当时北京承办第十一届亚运会,全国各地,包括我们市,都成立了工作机构,临时抽调一批人员,以政府的名义销售亚运会会徽与吉祥物,筹集资金。那么小的一个铝质徽章,在我们市卖到三元人民币一个,每一位干部职工都得买,不然就是不爱国。市里按机关和企事业单位的实际人数向下摊派,然后一家单位一家单位上门收钱。我和那位女士在市里的这个临时机构一起工作过,任务完成,机构撤销,我回了原单位,她去了哪儿我不清楚,此后再没有过来往。想不到会在如此遥远的地方重逢,真是人生的又一幕喜剧。
“没有想到!”我说,温和地笑了笑。“我住二楼,走,上去坐。”
“好。你坐一会儿”老乡向那位先生告辞,我这才明白他们不是一起来的,于是多看了那位先生一眼。
出门十多日,宿舍里面有点不像样子了,主要是灰尘,落满了写字台和几把凳子和一对硬木沙发。蚊帐走的时候放了下来用夹子夹着,被子也翻过来卷在一起,情况好一些。邻居开着门,但不在屋里;珠海的会她没有参加,既然门不关,应该走得不远。
进门之后,老乡二话不说,先帮我打来一盆水,在门板背后取下成色最差的那条毛巾问:“是抹布吧?”我说可以当抹布用,她于是马上开始收拾房间,我作为主人反倒没事可做。
“你们的条件还是可以的。”她一边做事一边告诉我。
“你呢,现在在做什么?”我问。我以为她来是想要我帮忙介绍工作,有点等她说出这个要求的意思。
“我工作的地方离你这里不远,骑车半个小时。”她说。
“你在这边工作?”我更意外。
“我早就来了,已经两年!”
“什么单位?”
“一家贸易公司。老板是这边的人。有个叔叔参军后转业到我们市,在那边安了家,十几年前把他带过去,介绍到我们单位做临时工。后来因为搞不到全民指标转正,他只好又回了老家,前几年做生意发了,办了很大的一个油库,还有运输船队。他原来在我们厂的时候拜了一个师傅,他就住在师傅家里,感情很好。前年我们厂垮了,他师傅失了业,就带着儿子过来给他帮忙。我是沾他师傅的光过来的,在公司做会计。”
“从前的师徒,现在的老板和雇员,世事难料啊!”我感叹。
“是,”她承认。“不过这个老板很讲良心,虽然现在非常发富,对他师傅和师傅一家仍然很好。”
“你们老板多大年纪?”
“和你差不多。”
“不奇怪,”我说,“像他们这种年纪和年纪再大一些的富人,都有同样的包袱。”
“什么包袱?”她问,看着我。
我说:“他们前半辈子受到的政治教育,经历的贫苦生活,使他们多多少少都会结交一些同样贫苦过的朋友,与那些朋友保留着差不多的政治思想与道理观点。现在他们成了富翁,但历史的印记不可能完全抹去,所以他们的表现跟西方的第一代资本家相比很有点不同,更深刻的差别会发生在第二代身上。”
“你说的好像是那么回事,”老乡点点头。“不过第二代的事情只能由第二代去想了,我们现在自己顾自己还不一定顾得过来。”
“是啊。”我同意。
“我上个月回了一趟家,听几个熟人说你也过来了,就找他们打听到了你的地址。你知道吧,你出来以后很多人议论你。有的说你糊涂,有的说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有的说你是不是跟局长无法相处了……真是人心隔肚皮!我来看过你好几次你都不在,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今天还是你的邻居跟我说你一定会回来,我才等了这么久。”
“她跟我讲过有同学来了,但我不知道是你。”
老乡点点头,笑着说:“我没有跟她讲我是谁,我只说我跟你同学。”
“我也经常在外边这样介绍自己。”我说,同样笑了笑。
“晓得你在这边我心里踏实多了。以后万一有什么事,有个人可以帮我一下。”
“这不用说,”我马上表了态。“不管什么事,只要你觉得可以找我,尽管打电话。”
“谢谢你!我那边本来有几个老乡,但素质都不怎么样,我跟他们谈不到一块儿,下了班总是一个人待着,闷得要死。”
“你一个人过来的?”我问。
“他在教书,不可能过来。我们是这样想的:两个人,一个在内地有个稳当的工作,收入低一点就低一点,反正能够照顾孩子老人。另一个出来打工,多赚点钱,为日后伢上大学和结婚打点基础。”
“是啊,”我点点头,“像我们这种年纪过来打工的人大多都是这么想的,我也是。”
“晚上我请你。”她说。
我一笑,说:“在你那边你请我,在我这边还是我请你吧!”
“你会去我那边?”她问,扫了我一眼。
“为什么不?”我说,还是笑呵呵的。
“不为什么,”她说,笑了笑。“我觉得我那边的条件比你差多了,有点不好意思邀请你。”
“嗨,暂时的嘛,又不是想在这边安家。”
“你混得这么好了还打算回去?”
我正要回答,门框被敲响了,掉过头来看,是邻居。
“回了?”我们几乎同时说出这两个字,于是一齐笑了。
“你好!”老乡主动向邻居打招呼。她们有过接触,自然不会陌生。
“你好!”邻居点点头,脸上没有表情。
“进来坐吧!”老乡客气地邀请。
“不不不,你们聊,你们聊!”邻居说完这句话,急忙走了。
“好漂亮啊!”等她下了楼,老乡由衷地赞叹。
“走,我们去街上吃饭。”我说,把话题岔开了。
出门的时候,在一楼看电视的那位先生刚好上来,在二楼平台上向邻居那边喊了个英文的女孩名字。
“哎!”邻居答应了,但没有出来,也不见她的人影。
小伙子进了门,反手将门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是她的男朋友。”老乡一边下楼一边轻声告诉我。
我猜想这种关系是老乡在楼下与那位先生闲聊时探听到的,大概不会错;而老乡之所以要给我这种提示,一定是看出了我脸上的表情变化。
我的表情真的起了变化吗?这样一想,我的内心深处突然很烦。
吃完午饭老乡就走了,我回到住处,邻居也在,听到我的脚步声立刻出了门。于是她端一杯茶,我夹一根烟,我们在二楼的平台上不远不近地站着,彼此一笑之后都问:“走啦?”问完,又一起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很微妙的心情,真的很微妙。
“好帅啊,你的那位!”我恭维她,想让她高兴一些。
“初恋嘞!”她大方地解释,却突然怪笑了一声。那种笑,分明是一种痛苦。
“是吗?”我不笑了,等她的下文。
“黄啦,早就!”她申明,脸色也平静了。
我知道失去初恋对于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就故意做出不相信的样子逗她说:“会有人舍得黄你?”
“骗你干什么?”她抬高了声音,“三年前就拜拜了。这次他是到广州出差,顺便来我这里看看。毕竟有过一段真感情,我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更不能不做恋人就做仇人,你说是不是?”
“是啊!”我马上表示完全同意。
十八
阳历的新年不知不觉到来,公司决定,所有管理人员分期分批去粤西胜地闸坡度假。
三年前,我曾经绕道广西玉林走雷州半岛的电白、遂溪,从徐闻渡海去海南;十三年前,我因公到闽西福鼎和乐清,路过了有着“合浦还珠”传说的霞浦,在宁德一带多次见识海湾。但那两回都来匆匆,去匆匆,一路风尘,不可能静心静意地感受风光。此次度假,我既没有工作缠身,也不受金钱阻碍,第一次感受到了休闲的惬意。浩瀚的海洋,迷人的蓝色海水,一望无边的黄金沙滩,带砂轮的摩托车,椰风,阳伞,各色各样快乐的人们……种种醉人的风光,的确令我们流连忘返。没有人需要天天如此,但人生的确需要经受这样的调剂。那几天我们人人都非常高兴,而且我还惊奇地发现,虽然比内地忙碌得多,自己竟然长胖了,因为酒店走廊上的电子秤明确地告诉我,体重比离开内地的时候增加了八斤。
不久,公司召开了一年一度的总结大会。随着农历年关的逼近,我的心绪开始波动起来,对妻子、对女儿、对父母的思念越来越强烈。为了保证能够及时回家,我早早地在镇上一家大酒店预订了火车票,手续费是票价的百分之七十,但也得买。
在车间工作的乡亲再一次派了几位代表来看我。他们中有一些人打算回一趟家,但怕从正常的渠道买不到票,托我想办法。
我们历来不乏创造力,当面临难以克服的困难时,我们不是克制自己,不是安心地忍耐,而是马上想到可不可以走后门。中国的贿赂成风,这是一种深刻的社会心理背景。老乡们以为我在这个方面会跟在内地的时候一样也有重要的熟人,恭维我的时候流露着自己的希望。但我告诉他们,我也是在酒店里订的票,要他们直接去找酒店订票处。
“那种地方可能不会接待我们,”他们说,比较自卑。
“订票是他们的业务,他们不会有生意不做。”我给他们打气。
“很难讲。”他们仍然不自信。“一走进那么高档的地方我们就打不起精神,就泄气,他们也就不愿意理睬了。”
“呵呵,你自己要泄气,我有什么办法?”我边说边笑。
他们也笑了,说:“唉,我们要是能够像您一样多读一点书就好了!当时啊,就是好玩,不爱学习,现在才知道自己多么没有文化……”
我说:“你们没有文化?怎么会!你们的父母可能连小学都没有毕业,但你们最低也读过初中,还有高中和中专毕业的。和父母比,你们有文化,你们缺的是技术,技能。你们之所以这样,不是因为你们年少贪玩,是因为我们的教育制度存在缺陷,没有及时让你们学一技之长,或者你们想学却学不起。如果你们敢走自己的路,用心学习技术,积攒资本,说不定哪一天你们也会成为老板,成为一个实业家。”
“您说的道理我们能懂,但您说的做老板的事……”
他们顺着我的提示谦逊地发表感想,相互争论,而且往往因为说到需要树立比较大的人生目标时脸色不好意思地涨红起来。我知道此刻他们的心中因为梦想、因为激情而起着急剧的变化,但不久之后,回到他们所处的现实之中,他们的情绪又会一落千丈,不得不为了一日三餐而节约,而细心地算计,因此,我的心里并不轻松。
就像有感应似的,在我拿到火车票的当天晚上,我的那位女同乡骑着单车来看我,坐定之后直截了当地说:“帮我个忙,我急需一张火车票。”
“铁路又不是我家的,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笑着回答。
“你在广州没有熟人?”她问。
我广州的熟人最重要的就是导师,可怎么能够请他去帮我弄火车票?我只好说:“广州的熟人在这方面恐怕也帮不上忙。”
“唉!”她长叹了一口气,脸色一下子非常沉重。“昨天晚上,我好想好想我的孩子。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枕头都湿了!”
“你没有提前订票?”我问。
“没有!”她拼命摇头。“我以前都是直接到广州火车站去买,而且不是春节之前,总要提前将近一个来月,因为我们公司的账不需要天天记,可以等我休完假之后再补。今年我本来不打算春节回去的,可突然想伢……唉,谁叫我们是女人?没有办法。我今天一早就去了广州,到了火车站发现,那里已经人山人海,挤都难得挤进去,更莫要说做买票的指望!”
“是啊,到了这个时候,想排队买票,很难。”
“真的不能想法子?”她再次追问。
我沉默了。
“算了,没有办法也不能勉强。走,陪我去吃晚饭。”
“你还没有吃?”
“我从广州一回来就赶到你这里来了。没有票,也就没有心思吃。”
在街上找个小店吃了点东西,时间已经有点晚,我于是说:“今天晚上就在这里住吧,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她的脸腾地红了,没有吭声。
我知道我的话讲得不完整,于是笑了,说:“你不要误会,我是说住我们公司的招待所。”
“谁误会你了?”她吃吃地一笑,“我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
次日一早,我去招待所给老乡送行,在门外碰到了那位财务主管。考核方案的事情过去之后,我们之间时常有工作上的联系,说不上深交,但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矛盾。他问我这么早来这边干什么,我说老乡昨晚在这里住,现在来送行。他噢了一声,推着单车走了。
老乡刚刚起床,正准备漱洗,我进去之后她把房门关上了,给我倒了杯开水,自己去洗手间里刷牙。我坐在靠窗的软皮椅上慢慢地喝水,等候着。没有多久,突然有人敲门,很重很重地敲。
“谁呀?”我生气了,走到门后不客气地问。
“开门!”外边已不耐烦,并且语气里透着凶狠。
我把门打开,保安班长手持警棍,带着一位女服务员冲了进来。
这样的阵式分明是有所企图了,把我气得浑身哆嗦!
床铺叠得整整齐齐,靠窗的座位上,一杯白开水热气缭绕,而我的女老乡正把头埋在开水泡过的毛巾里慢慢吞吞地揉搓脸颊,享受着热腾腾的气息对皮肤的抚慰。洗手间是开放式的,没有安门。
“你这是干什么!”我严厉得非常冷酷地低声质问。我相信我当时的目光完全是两把利刃,让保安班长感受到了我要宰了他的心情。
“不干什么,不干什么!”保安班长的声调一下子降到最低,低得简直听不见,并且一边小跑着向外逃一边向我道歉:“对不起啦!实在对不起!”
女服务员低头跟在后边,一边跑一边嘻嘻嘻地乱笑。
他们一走,老乡在洗手间里问:“刚才是谁?”
“服务员,”我说。我不能告诉她刚才来的是保安,而且手持警棍,更不能告诉她这两个人为什么会来。此时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房间,就催促她说:“动作快点,我陪你去。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给你搞到了一张票。”
“真的?”老乡把毛巾从脸上拿开,侧过头来欣喜地看着我。
“我怎么会骗你?”我点点头,强迫自己笑了笑,心里却在想:“保安和服务员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就算知道他们有那个冲进来的胆量吗?谁叫他们来的?”
十九
送掉了自己的车票,我的心情很郁闷,晚上独自坐在厅堂里看电视,目光对着荧光屏,却什么内容也没有往心里去。
因为车间里没多少事,一楼的室友已经提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