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6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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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滢滢看都没看，就把信退了回来。皇甫卫星从卢小丽手上接过信，完全是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卢小丽忧郁地看着皇甫老师，他的沮丧落寞的表情，让她无比心疼。她恨自己没有任何办法，能使表姐爱上皇甫老师。她甚至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她想用一把刀，放到表姐的脖子上，要她就范，老老实实地做皇甫老师的女朋友。她要是不从，卢小丽就一刀把她杀了。
卢小丽把皇甫老师手上的信，一把夺了过来，转身就离开了。皇甫卫星追到门外，见卢小丽已经下了楼。她回过身，对他扬了扬手中的信，说，我再去送给她！
不知道卢小丽是采用了什么方法，终于让表姐读了信。而且还带回来一封回信。皇甫卫星拆开信封，首先看到的是十元钱。然后是寥寥十几个字：这次你花费很大，十元钱收下吧。
皇甫卫星把这行字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然后手执十元票发呆。他拿着十元票，颠来倒去地看。他的心被刺得很痛很痛。他不知道朱滢滢这样做，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给他这十元，算是偿还他这次约会的花销么？她这么做，意味着从此与他再无关系了么？这十元钱就是爱的代价么？他心痛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后来，他捏着十元票，反过来想：朱滢滢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善良，出于对他的爱。她确实是觉得他花费太大了，怕他陷入“经济危机”。而事实上，他去了一趟苏州，确实是把手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在下面的半个月里，他不再吃荤菜了，他将完全吃素。早上也不再去七红的面店吃面。书也不买了。总之，他将捂紧口袋里最后的几块钱，以度过这段危机。等到下个月五号就好了，发了工资就好了。
现在，十元钱从朱滢滢那儿飞过来，栖息在皇甫卫星的手上。他感到了温暖。他吸了吸气，仿佛能闻到钞票上朱滢滢特有的芳香。他决定不用这钱。这张六成新的十元人民币，他将把它珍藏起来，永远都不使用，让它永远退出流通领域。他把它小心地抹平了，所有细小的褶皱都把它一点点抚平。他把它夹在了他最喜欢的海涅《诗歌集》里。这本诗集里，有好多首海涅为单恋其堂妹而写下的美丽而苦涩的诗歌。他喜欢读这些诗，每一次读它们，都会有忧伤和凄美烟一样在他的心头掠过。
许多年以后，皇甫卫星很偶然地翻开《诗歌集》，他发现了这张钞票。这纸币躺在书页里，显得是那样的陌生。他将它取出，闻到了它发霉的气味。他的妻子卢小丽，过来嚷嚷道，好啊，你还藏着私房钱啊！皇甫卫星笑笑，说，要不是翻书，我都忘了。那时候十元钱，可是我半个月的伙食费呢！他问卢小丽，老婆，你说，现在十元钱，能买什么？卢小丽想了想，说，买一斤猪肉总是可以的吧！说着，就抢了去，塞进了她的零钱包。
第二天中饭，卢小丽果然做了一大碗红烧肉。皇甫卫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说，是不是用我那十块钱买的？卢小丽说，就算是吧。皇甫卫星说，我半个月的伙食费，一顿就吃掉，太可惜了吧！
卢小丽抬起头，狐疑地看着皇甫卫星，她说，不对呀，你以前在北垛中学当老师的时候，也不是很有钱呀！你怎么会把半个月的伙食费忘记在一本书里呢？
遥远的记忆，纷乱地在皇甫卫星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朱滢滢的脸，朱滢滢的笑，朱滢滢的眼泪，都清晰地浮现出来。他甚至还能闻到钞票上似有若无的朱滢滢的香气。他浮想联翩。但他却装得很自然地说，哦，我想起来了，这十元钱，是郁磊还给我的。他去苏州送储玲芳，我给他十块钱，请他帮我买书的。结果，他把它花了。他过了好几个月才还给我。
卢小丽怎么都不会想到，这十元钱，当年正是由她亲自从表姐那儿取来，又亲自交到皇甫卫星的手上的。听丈夫提到郁磊，她叹息了一声，说，唉，我上个礼拜还见到郁磊呢，他摇着轮椅，从老公园里出来。我叫了他一声郁老师，他竟然理都不理我！皇甫卫星说，他一定已经不认识你了。卢小丽说，我觉得他是故意的。
夫妇两个，吃着红烧猪肉，嘴角带油，回忆着与郁磊有关的往事。他们的回忆绵绵不绝。他们一边回忆，一边唏嘘不已。其实皇甫卫星完全没有必要对卢小丽说谎，他完全没必要讳言朱滢滢。因为卢小丽从来都不忌讳提到她的表姐。她虽然已经成了皇甫太太，但还是经常对皇甫卫星没有与她表姐朱滢滢“终成眷属”耿耿于怀，引以为天下第一大憾事。她始终坚定地认为，直到如今，她的丈夫，心里爱的还是朱滢滢。对此，皇甫竟然也从不加以否定。
朱滢滢与皇甫卫星相约去过一趟苏州之后，就再也没有单独在一起过。即使是汤大勇再次杀人，被判了死刑，这个消息在北垛镇妇孺皆知之后，他们也没有走到一起。当时，皇甫卫星是着实欢欣鼓舞了一阵的。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在此之前，他一向认为，他与朱滢滢所以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原因就在于有一个汤大勇。要是没有汤大勇，他就能完全拥有朱滢滢。对于这一点，皇甫卫星是从来都不怀疑的。如今，汤大勇被判死刑，对皇甫卫星来说，真是天赐良机。他夜不成眠，不停地感激上帝，感激命运。同时，在纸上奋笔疾书，要给朱滢滢写一封言辞滚烫的情书。
令皇甫卫星始料未及的是，汤大勇还未执行枪决，朱滢滢就投入了另一个人的怀抱。这个人当然不是皇甫卫星，而是邻镇一位公交车司机。据说这人有钱，而且是汤大勇的铁哥们。他和汤大勇一样，也是进去过的，只是没杀过人。据说汤大勇被捕不几天，朱滢滢就与司机同居了。消息传到皇甫卫星耳朵里，他发了三天高烧。在这三天中，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做梦。他做了无数的梦，抵得上一部长篇小说。
双珠凤
很多年以后，卢小丽在县人民公园门口见到了郁磊。他坐在轮椅里，显得脑袋很大，肩膀很宽。但他的下半身，则明显瘦小。卢小丽迎上去，叫了他一声“郁老师”，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皇甫卫星认为，这么多年过去，郁磊已经认不出卢小丽了。但卢小丽则坚持认为，他这么做，完全是故意的。
蒋志冲离开北垛避祸，后来去了东方市场，做起了丝绸生意。他做得很好，很顺利，很快就成了一个小老板。小老板又成了中老板，最后成了大老板。在东方丝绸市场，他有了好几处店面，都是搞批发。成吨的真丝织品、棉纺织品、仿真丝布料，从他那儿进进出出。蒋志冲是最早用起了大哥大电话的人。那时候的大哥大，有半块砖头重，要一万多块钱。蒋志冲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打电话。除此之外，他就是在饭店吃饭，呼朋唤友，一餐总要喝掉几瓶白酒。下午呢，就找个地方搓麻将。据说输赢很大。赌钱最怕输不起，心里老想着输，老担心输，那就很难赢。而蒋志冲是不怕输的，他老板大，资金足，输个几千块，甚至上万，哪怕十几万，他都不怕。越是这样，越是不会输。蒋志冲打牌，赢多输少。他有时候赢多了，就高兴地说，他生意都不用做了，光靠打牌，就能养活自己了。
他当然还是好色。他花在女人身上的钱，自然不少。有时候他也会在自家的某个批发门市部里呆着，沏一壶茶，抽着烟，很清闲的样子。甚至有时候，还会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哼哼歌。蒋老板歌唱得好，这在东方丝绸市场是出了名的。有时候，蒋志冲会带女人到市场，到他的某个批发门市部。这时候，他就把门关了，卷帘门哗啦啦地拉下来，他就在里面和带回来的女人搞。屋子里堆得到处都是的，是各种各样的布料。他们就在布料上搞。从蒋志冲那里发出来的货，有时候，能在上面发现精斑。进货的小老板看到了，会很高兴，会说，这是蒋老板的发财斑，能进到这样的货，发大财就有指望了。
蒋志冲发了大财之后，回过一次北垛。他开着自己的车，虽然只是一辆桑塔纳。但那时候车少，即使公家，有一辆这样的普桑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他把车一直开进北垛中学校园，引得无数学生过去围观。学生们围着这小车看，像看一头怪物。蒋志冲带了郁磊、皇甫卫星、华觉民三个，去邻镇的财神饭店吃饭。据说那家饭店的河豚做得特别好，开张一年来，食客盈门，却从未吃死过人。三位年轻教师钻进桑塔纳，引起校园内学生的一片欢呼。华觉民因为怕晕车，所以坐前面副驾驶的位子，皇甫和郁磊二位坐后排。蒋老板亲自当司机。车在狭小的公路上开得很溜，急停急开，左拐右弯，就像是在打电子游戏。三位教师虽然觉得刺激，但胃里有些不舒服，就劝蒋志冲开慢一点，开稳一点，安全第一。蒋志冲笑了，说，我的车技，你们三位尽管放心。再说，是我在开车呀，我也坐在车里呀，要出了事，我先倒霉。我连人带车一起报废，我的车不如你们值钱，我的命也不如你们值钱么？
华觉民不敢吃河豚。他在报上看到不利的消息太多了。甚至有报道说，人家一只猫，偷吃了一点河豚内脏，没走七步就毙命了。蒋志冲说，这事儿不假。他以行家的口吻说，河豚这东西，血有毒，毒腺有毒，内脏也毒。就是肉不毒。所以我们吃它的肉，不会有事。这家财神饭店，做出来的河豚没有毒，这是没有问题的，这对这里的厨师来说，是小菜一碟。做河豚不毒死人，这不是本事。财神饭店的本事就在于，他们的河豚，都是带一点儿毒的，微毒，这点毒，完全不会毒死人，比香烟里的尼古丁，毒性都要小。把握好分寸，这才是本事。这河豚鱼，一点儿都不带毒，就不好吃了。这点毒，毒不死人，却能对人的神经起作用。吃了这种河豚，人会特别兴奋，觉得特别舒服，就像吸了毒一样。蒋志冲说，我告诉你们，不是谁都能吃到财神饭店的河豚的，不是谁都吃得起的。我请你们来，你们不吃，就是洋盘，就是猪头三！
郁磊和皇甫卫星都表示要吃。吃就吃吧，本来是俗事一桩，皇甫卫星却说出一番颇有哲理的话来。他说，人的生命，其宝贵就宝贵在有耀眼的光焰。梁遇春就说过，人应该在他最年轻最美的时候死去，这样他的生命才是完美的，能永远都以年轻美好的形象留在后人的心中。就像英国诗人拜伦，二十出头死了，就永远是二十多岁，所以墓地上终年鲜花不断，都是少女们献上的。少女们可不愿意天天去给老头子献花。皇甫卫星说，所以，他一直以为，人死于非命才是幸福的。活到老而不死，那只能算是苟且偷生。吃！他说，我还怕吃死么？我不怕。我要吃死了，那是我的福气。郁磊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认为，在这里吃河豚，完全没有半点儿危险，皇甫卫星那么大义凛然，其实是很可笑的。
但华觉民还是不肯吃。他说，你们吃，我不反对，但你们也别反对我不吃。
吃了一通，酒灌下去不少，蒋志冲突然夹了一截河豚，一定要华觉民吃。华觉民当然不肯吃，他一副守身如玉的样子。蒋志冲脸色就变了，说，你到底吃不吃？华觉民憨厚地笑着，就是不吃。郁磊皇甫卫星二位在一边，一会儿劝华觉民就吃一点，说，你看大家都吃了，一点事没有，你的命真那么金贵呀！一会儿又劝蒋志冲，说他不识抬举，不肯吃就让他不吃吧，损失的是他，你就别管他了。
劝来劝去，一个是坚决不吃，一个是一定要他吃。最后，蒋志冲借着酒性，一下子把桌子都掀了。乒乒乓乓，所有的东西都掉在地上，一片狼藉。财神饭店的老板过来，低三下四地对蒋志冲说，蒋老板吃得不满意，可以对我说嘛，不要发脾气嘛！蒋志冲拍拍手，好像他刚搬了一袋水泥似的，对财神饭店老板说，这一桌，外加餐具多少钱，都记在我账上！
蒋志冲回北垛的时候，王小美已经离开北垛了。被她的理发师傅搞大了肚皮，她就被她姑妈领回浙江去了。三位教师非常理亏地对蒋志冲说，对不起，我们没有照顾好她！不过，他们接着又解释说，蒋志冲，你要是交给我们一件东西，我们是一定会帮你保管好的。但你让我们照顾的是一个大活人，一个姑娘，我们怎么管得了她呢？她一天到晚在剃头店里，整天跟她师傅在一起，我们总不见得三班倒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去剃头店看着她吧？
三个人中，郁磊是心虚的，他不像皇甫卫星华觉民二位那么理直气壮。他觉得，如果把剃头店师傅定性为流氓的话，那么他也可以算是一个。他一直在注意观察蒋志冲的表情，同时也提防着觉民皇甫二位，怕他们二位说得起劲，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把他与王小美的故事漏了出来。现在他最关心的，是蒋志冲会如何处置那个可恶的剃头店师傅。剃头师傅遭到什么样的报复，也就基本是他郁磊的待遇了。
让郁磊感到放心的是，蒋志冲似乎已经把王小美忘记了。在得到她被师傅搞大肚皮的消息时，他很滑稽地笑了，还亦真亦假地表扬了那老东西，说他人老东西不老，说他一把老枪一打一个准，还挺管用的。他真的一点都没有兴趣和他们谈论王小美。他倒是大谈了一通他这些年在外面玩过的女人。他有了丰富的招妓的经历，他悠悠地回忆，说给三位年轻教师听。对于这些，他们当然是闻所未闻，增长了知识，开阔了视野。
那时候储玲芳已经从苏州戏曲学校毕业，进了一个县级越剧团。郁磊对这样的出路甚为不满，觉得在一个县级剧团里混，是绝对混不出什么名堂的，完全是大材小用。但储玲芳似乎很知足，她觉得读了几年书，农村户口变成了城市户口，还是事业编制，又是生活在县城。而且她又打心眼里喜欢跑码头走江湖的生活。但郁磊不罢休，他建议她去考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他说，你有这样的天赋，可不要白白浪费了。进了高等院校正规音乐系深造之后，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艺术。郁磊表示，如果储玲芳愿意，他可以找他的老师，让他帮忙。
郁磊专门去了一趟南京，找到他的老师。老师见到昔日的高足，非常高兴，请他在排档上大吃了一顿小龙虾。师生两个，吃掉了一脸盆龙虾，酒也喝得很开心。但说到帮储玲芳进南师深造一事，老师面有难色。老师怎么都不愿意相信，一个唱越剧的演员，能在声乐上有什么培养的前途。急得郁磊恨不得立即回家把储玲芳拉了来见老师。老师站起来慈爱地拍拍郁磊的肩膀，说，郁磊，我知道，你一定是爱上了这个女孩了。老师是过来人，老师一眼就看出来了。老师于是语重心长地说，既然爱她，就好好爱她吧，不要在这种事上替她操心。老师的眼里，露出狡黠的神情，像个老狐狸一样劝导他的高足说，你要真爱她，想得到她，这样折腾就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