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6期-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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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被渔村的太阳晒黑,渔村里的人把他的姑奶奶叫白骨精。
范天仓扎入环城礁,像一杆箭,直射海底,怪头怪脸的小鬼鱼、柴火叶子似的细带鱼,以为遇到了怪物,惊慌失措地逃走了。阳光透过十几米深的海水,在海底的礁石上留下光怪陆离的斑点。肥硕的红夹蟹举起铁钳子般的双螯,立起绿豆似的黑眼睛,警惕地盯着范天仓这个不速之客。贼头贼脑的章鱼,挥舞着八个爪子,不知是欢迎还是驱逐范天仓。笨重的海螺并不在乎范天仓的造访,拖着坚硬的壳,不慌不忙地爬着。只有暗藏着的海流,对范天仓的不请自来,表示出了愤怒,翻转着无形的身躯,企图将他甩向礁石上的海蛎子。
那些锋利的海蛎子皮正龇牙咧嘴等着呢,真的被海流推向礁石,范天仓立刻就会被海砺子千刀万剐成体无完肤,随后鱼蟹们会蜂拥而上,把他啃光食净,只剩下一副空骨架。不过,他早就准备好了,从容地和这股看不见的暗流周旋着,直到躲开暗流的纠缠,再次潜入海底。
一只、两只、三只、五只,在灰黑的礁石上,范天仓终于发现了隐藏得极深的蓝海胆,虽然星星点点就那么几只,采到两只,就足够了。两只蓝海胆,他就能让自己的妻子,永远像个姑娘。
范天仓穿梭在海水里,就像一只老鹰盘旋在蓝天上。他不敢轻易出手,他俯冲下去,在掀翻蓝海胆的同时,必须将软木塞插入它身下惟一的小孔中,稍有迟缓,蓝海胆就会将肠肚连同自己还未成熟的孩子,全部吐净。转瞬间,你捉到手的,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不愧被渔村里的人称为海中蛟龙,范天仓的手在水里,一样快如闪电。两只蓝海胆没等反应过来,就成了他掌中的猎物,成千上万的小海胆连同蓝海胆的肠肚都被软木塞死死地封在了圆圆的硬壳里。
从海里钻出头来,灿灿的阳光爽朗朗地照耀着,范天仓仿佛看到了一道彩虹,自己的妻子化成了海神娘娘,神采飞扬地向他走来。
潮涨满了,蓝幽幽的海面上,网把海蜇憋成了一道白亮亮的曲桥。范天仓高喝一声,起网了,操起一个硕大的网撮子,舀向大海,把一只只几十斤的大海蜇拖上船板。孩子们也学着他的样子,拿起网撮子,一只接一只地拖海蜇。
网里憋着十几万斤的海蜇呢,起初的时候,孩子们图个新鲜好玩,你争我夺干得大汗淋淋。捞过了几百只,孩子们累得仰在船上,懒得动弹了。范天仓微笑着看着孩子们,两只胳膊像是机械臂,沉稳有力富有节奏地捞取海蜇。孩子们年轻气盛,歇过了乏,一骨碌爬起来,拿起网撮子,继续捞向大海。
小时候,小满随船出潮捕捞过海蜇,他知道,海蜇禁不住太阳晒的,晒久了,就晒成了一股水,拼死拼活捞上来,就没有意义了。他的手,麻利地揪下伞盖和蜇头,清除掉脏兮兮的内脏,放入大塑料桶,撒入大粒盐和白矾,封严盖子,推向一旁。小满不是个娇惯的孩子,这些活计,他从前就干过,现在干起来照样娴熟。他的同学或许不知道这些海蜇意味着什么,可他知道,这些海蜇足能供他念完全国最贵的大学。
范天仓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多么累他也感觉不到,他一门心思地把这些海蜇全捞上来,辛苦这一潮,幸福后半辈子,再累也值啊。何况,他怀里还揣着两只蓝海胆呢,哪个女人不愿意漂亮一生?他要让自己的妻子春芳,芳容永驻。他要把儿子供成最有出息的人。
偌大的货舱里,已经是满满登登的海蜇了,那里用不着装桶,扔一层海蜇,撒一层大粒盐和明矾就行了。装在桶里的海蜇堆在睡舱和机舱里,这两个舱堆满了,就露天堆在甲板上,只要能装,范天仓不会让自己的胳膊停下来。
午后,船的吃水已经很深了,海蜇得用岸上好几辆汽车拉,百元大钞也能换来一提箱了,再不知足,就会把船压沉。范天仓不是那种贪心不足的人,船上还有六七个孩子呢,钱再好,也没有命值钱。现在,他收好了网,拔锚返航了。
不知什么缘故,海面上突然起了风,比天气预报里说的大上好几级。那风一刮起来就有六七级,好在船很重,颠簸得不很厉害。即使如此,海浪依然把船帮砸得“咕咚咕咚”响,浪花飞溅到空中,淋湿了孩子们的衣服。孩子们害怕了,范天仓让小满带他们躲进睡舱。
睡舱里照旧沉闷,又有海蜇的塑料桶堆着,孩子们只好挤坐在一张床上。舱里,一股股怪味刺激着他们的鼻子,现在又添了海蜇的腥臭味,船一涌涌地颠来簸去,孩子们实在受不了,晕了船,相互传染着哇哇大吐,那个凶劲儿,就差把肠子吐出来了。
小满不忍心看着同学们折腾成这个样子,从睡舱爬上去,爬到驾驶舱,让父亲想办法,别让他的同学这么难受。范天仓告诉了儿子,睡舱的舱隔里有晕船药,取几片,吃下去,睡上一觉就好了。小满返回了睡舱,却没有找到晕船药。
范天仓批评了一句儿子,船上的话都听不懂,上大学你也别念航海专业了。说着,他把舵轮推给儿子,让儿子替他驾驶一会儿。
海里行船不像陆地跑车,望不到边际的海,没风没浪的时候,没人把舵,船也能照样走。范天仓大意了,就这么随意地把舵交给了从没驾过船的儿子。就是这小小的疏忽,酿造了一件让小满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范天仓一出驾驶舱,眼睛就迎向了太阳,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知道,这是太累了的缘故。他扶着船舷,闭上眼睛,歇了片刻。小满只懂得沿着航线直奔陆地,哪里晓得船头应该斜切着浪头走,才能行得稳。
一个大浪突然打来,船头猛然翘起,范天仓猝不及防,扑在船舷上,船头劈开的海水,立刻浇透了他。他本想抱牢船舷的木板,稳住身子,却突然感到一个尖锐的东西直入他的左胸,他“呀”地叫了声,随即,心脏猛地痉挛起来,一股憋闷的疼痛漫延到全身,白森森的冷汗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他知道,坏事儿了,有东西刺进了他的心脏。
这一刻,范天仓突然变得异常的清醒,他刚才还迷瞪的眼睛顿时睁得老大。他紧紧地抱住船舷,手指向船舷外摸去,他摸到了一个铁钉盖。他明白了,是一只铁钉扎进了他的心脏。他在心中呐喊着,海神娘娘,我不过是摸了两只蓝海胆,你就这么惩罚我吗,拿我的生命做代价。他忽然看到,海神娘娘驾着浪头漂过来,冲他摇了摇头,又倏然而逝。
小满看到父亲贴在船舷上,壁虎一样,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他放下舵轮,爬下驾驶舱,跌跌撞撞来到父亲身旁,想把父亲扶起来。
范天仓疲惫地睁开眼睛,小声说,不要动我,钉子扎进了我的心脏,快把木锯找出来,锯开船板。
小满傻了,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爸,锯在哪儿呢?
范天仓说,驾驶舱睡铺底下。
小满说,爸,你可要挺住啊。
范天仓说,钉子不拔出去,我一时半晌死不了,我得开船,送你们上岸。
小满的泪水和汗水一块在脸上滚着,哆哆嗦嗦找工具的双手,碰得不是机油就是柴油,擦把脸,脸就成了花蝴蝶。就在他把那把小木锯抓在手里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父亲的悲剧是自己酿成的,他不知道船上忌用明钉,是他看到船舷上的薄木板碰断了,随便钉上了一根钉子,谁想到这根钉子会惹下这么大的祸。
急急忙忙跑回父亲身旁,操起木锯锯船舷上的木板时,小满看到,每锯一下,父亲的眉头都要紧锁一下。木板上的钉子连着父亲的心脏呢,锯木板也是在锯父亲的心。
终于把木板从船舷上锯下来,范天仓的胸口挂着木板,疲惫地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示意儿子把他扶起来,一直把他扶进驾驶舱,扶到驾驶台前。尽管他的眼光有些迷离,他还顽强地挺着,手把在舵上,眼睛盯着卫星导航屏幕上的航线。孩子们都不懂驾船,会在海里迷失方向的,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他也要把船开到岸上去。
手忙脚乱的小满,不知该干什么,不知用什么样的方式挽救父亲的性命,他捏着对讲机,调着各个频道呼救,可是没有回应。禁海呢,周边十几海里不可能有渔船,对讲机没有用处。他想到了母亲,母亲或许能有办法救父亲。他拿起父亲的手机,给母亲拨电话。看着儿子的动作,范天仓凄然一笑,离上岸还要跑六个小时呢,再过三个小时,才能有信号,孩子这不是瞎忙吗。他不想阻止孩子,他必须攒下所有的精力,对付海上的风浪。
坐在高高的驾驶椅上,范天仓把头倚在儿子的肩头,手搭在儿子握着舵轮的胳膊上,一旦要让船往哪个方向转舵,他点一下儿子的胳膊就可以了。这样,他可以省力,可以延长生命。感受着儿子的气息,他的眼睛潮湿了,儿子是他生命的延续,儿子性格好,模样好,书也念得好,他不能死,他必须挺住,把儿子送回陆地。抬眼看了下儿子的花花脸,他有心拿起驾驶台上的湿毛巾,给儿子擦擦,可他的手抬了好几下也抬不起来。
小满问,爸,你要干啥?
范天仓勉强一笑,他说,这么脏的脸,怎么见同学。
小满抓过毛巾,擦净了自己的脸。范天仓的脸上露出满意一笑,眼睛又专注地盯向了卫星导航的屏幕。
终于看到了远山的影子,手机里也终于出现了信号,小满急不可待地拨通了家里电话,哭泣着告诉母亲,父亲在海上出了危险。听到妻子在电话里焦急的声音,范天仓一直疼痛和颤抖的心脏,似乎得到了一种抚慰。他知道,妻子还在惦记着自己,他没白冒死捞上那两只蓝海胆。他吃力地抬起手,抚了下儿子的头,他知道,只要和陆上通了话,儿子就不会有危险了。
这时,范天仓的眼光突然暗淡下来,他觉得四周全是茫茫大雾,只是眼前的驾驶台还算清楚。他不知道儿子已经看到了陆地,他眼睛盯在卫星导航屏幕上,用指尖点拨儿子左右转舵。现在,他感觉疲惫极了,一生都没这么疲惫过,他很想休息,哪怕永远地休息下去,可是他不放心自己的儿子,不愿意惊动一直待在睡舱,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的孩子们。
就这样顽强地挺了一个时辰,范天仓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可是,他的耳朵却敏锐地听到了马达声。那不是自己渔船的声音,而是来自远方的快艇。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小满大声喊着,爸,你快看,快艇,快艇救你来了,我妈也来了,站在上面,挥着红头巾呢。
范天仓微微点下头,他感觉到海风已经把妻子的气味送进了他的鼻子。他把手伸进衣兜,摸出两只蓝海胆,声音很弱却很欣慰地说,给你……妈美容用,告诉她,我下辈子还娶她。
小满的泪滴在父亲的脸上,他看到,父亲的嘴唇没有了血色,父亲的瞳孔在无限放大,他看到父亲把他的脸收缩进瞳孔里,久久不肯释放出去。
范天仓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没有疼痛,没有疲惫,他轻松得能飞起来。他看到,海神娘娘从天边飘过来,甩出了长长的袖子,抛到了他的眼前,他抓住袖子,飞上了云端。
站在高高的云端上,范天仓看到,一条渔船和一艘快艇孤独地泊在大海里,刚才的大风大浪,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他看到了自己的躯体,看到了那个貌似海神娘娘的妻子跺着脚哭,看到了儿子小满手足无措地摸着自己的躯体,看到了那群刚刚知道事情真相的孩子们呆呆地站在一旁。他看到一个医生,跪在自己的身旁,拔出钉进自己胸脯的钉子。他听到医生洪钟般的声音传上九霄,那是医生对他的赞誉。医生说,钉子刺入心脏,顶多能活一个小时,什么力量让他活了这么久?
范天仓看到儿子把两只蓝海胆捧给了妻子,妻子把蓝海胆贴在了胸前。他感谢妻子替他的回答。
卖米
飞 花
飞花:原名张培祥,1979年中秋次夜生于湖南醴陵一个山区农户,自小于贫寒中刻苦学习,1997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学院。2001年继续攻读法学硕士。2003年非典期间患白血病,住院治疗三个月后于8月27日去世。
生前曾有翻译和编写作品出版,并有小说、散文发表。
编者手记:在此之前,大约是四月份吧,《卖米》曾获得过北京大学首届校园原创文学大赛一等奖。但是,在颁奖现场,获奖者并没有出现,而是由她的同学们在寄托哀思,那气氛已经不是颁奖,而是在开追悼会了,一时间,沉默覆盖了北大的整个阳光大厅。至此,我才知道获奖者在一年前就已身患白血病离开了人间。从颁奖会到追悼会,那种感受是难以言传的,当时我就想看看《卖米》。
不久,稿子到了我手上,我是带着一点悲伤看完《卖米》的,飞花一开始就说,这不是小说,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但面对现实的苦难,这个年纪轻轻的作者,态度是朴实的,从容的,甚至是面带微笑的,平淡中有一种只有经典的现实主义才有的力量。如果飞花活着,那将有多少期待啊。
前面的话:
1.这不是小说,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
2.里面有不少方言,相信大部分应该看得懂的。
3.“宝”是对小孩子的爱称,所以父母叫我“琼宝”,叫我弟弟“毅宝”。
4.“赶场”就是赶集的意思,我们那里把集市叫“场”。
5.“放水”指把池塘里的水通过沟渠引到稻田里去。
天刚蒙蒙亮,母亲就把我叫起来了:“琼宝,今天是这里的场,我们担点米到场上卖了,好弄点钱给你爹买药。”
我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看窗外,日头还没出来呢。但村里的人向来不等日出就起床的,所以有个童谣这么说懒人:“懒婆娘,睡到日头黄。”但我实在太困,又在床上赖了一会。
隔壁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母亲在厨房忙活着,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油烟味道飘过来,慢慢驱散了我的睡意。我坐起来,把衣服穿好,开始铺床。
“姐,我也跟你们一起去赶场好不好?你买冰棍给我吃!”
弟弟顶着一头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跑到我房里来。
“毅宝,你不能去,你留在家里放水。”隔壁传来父亲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咳嗽。
弟弟有些不情愿地冲隔壁说:“爹,天气这么热,你自己昨天才中了暑,今天又叫我去,就不怕我也中暑!”
“人怕热,庄稼不怕?都不去放水,地都干了,禾都死了,一家人喝西北风去?”父亲一动气,咳嗽得越发厉害了。弟弟冲我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就到父亲房里去了。只听见父亲开始叮嘱他怎么放水,去哪个塘里引水,先放哪丘田,哪几个地方要格外留神别人来截水,等等。
吃过饭,弟弟就扛着父亲常用的那把锄头出去了。我和母亲开始往谷箩里装米,装完后先称了一下,一担八十多斤,一担六十多斤。
我说:“妈,我挑重的那担吧。”
“你学生妹子,肩膀嫩,还是我来。”
母亲说着,一弯腰,把那担重的挑起来了。
我挑起那担轻的,跟着母亲出了门。
“路上小心点!咱们家的米好,别便宜卖了!”父亲披着衣服站在门口嘱咐道。
“知道了。你快回床上躺着吧。”母亲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