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炎的最后王孙(出书版) 作者:江南(出版日期:2009-05)-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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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很是讶异,“你还真是个疯子?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你就死啦!”
“他们都说我是疯子。”共工说,“你行行好,给我个机会。”
“若是疯子犯了妄言和诅咒两条罪,罪不至死的,你可想清楚。”年轻的将军有点可怜这家伙了。
“我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共工忽然牛气起来,鼻孔哼哼地往外冒气,“我让你砍了头还不好?你立功了,我也开心了。开始吧!我告诉你细节!那是在大荒之西,我和黄帝刚从八歧灵蛇的腹中杀出,把它断成两截,蛇血洒在我们身上,功力各增三百年,我们各自乘龙升天。”
他以叹息的语气仰头说,“这时候天……开始塌了,我们都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但是轩辕部和共工部的仇一辈子不能解,我们要在自己死掉之前杀了对手才能解恨,于是我们解放全身功力,开始了最后的决战。”
刀柄会的英雄们一时间都出神了,酒肆里所有人也都沉默了。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听一个疯子说话,可这疯子的声音像是太古的陶埙里吹出的洪荒之风,带来一片战场,战场上云雾弥漫,天空上血云漂浮,两个人在云端恶战,此时天地将要崩塌,世界将要绝灭。
“我一斧砍向黄帝的脖子,斧上是圣烨辉煌,黄帝一剑架住。”
将军看着那把斧子慢悠悠地挥来,不自觉地横剑一架。
“你们黄帝的剑术高超,一错身就对我面门回斩。”共工轻飘飘地闪身,仿佛舞蹈,“用上了他毕生的力量。”
将军以剑斩向共工的面门,两个人的动作都是缓慢轻盈,像是一场盛大的社戏。
“我已经决心舍命和黄帝相搏,于是一偏头,浑身运起浑圆两仪之气,不惜以肩扛住黄帝的一剑,抽冷子用斧头由下往上……一撩!”共工的声音忽的洪亮起来,“这是阴招!”
将军的剑落在共工肩上,心下一惊,听见共工说,“可我没有料到天帝赐给黄帝九龙圣铠,黄帝穿在战衣下,刀枪不入。你知道,天帝可是从来不对我们共工部有好脸色的,因为我们这个部落的人啊,只是像我一样,喜欢喝酒和吹牛……”
将军一闪身,斧头只是贴着他的甲胄缓慢的擦过,而他的手上不由自主地用力,切入了共工的肩膀,血沿着剑刃涌来出来。
“嘿,对,就是这样,这下子我可惨了。”共工一手抓住将军的剑身,缓慢有力地从自己的左肩斜切而下,剑锋割入他的胸口。
蚩尤看着如此多的血从一个人的身体里涌出来,脑海里一片空白,此前仅仅有一次,他看见过这么多的血,那也是一个乱发如狮的人,那一次那人丢了头颅。他呆住了,手心尽是冷汗,瑟瑟发抖。
所有人也都震骇了。共工曼声悲吟,代表他故事里悲剧英雄临终的痛楚,剑锋在他心口切出了两尺长的伤口,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嘿!共工你好样儿的!虽然被我们大王打败我也要拼死给你叫个好啊!”一个汉子激动地挥手。
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共工松开将军的剑一步步退后。
将军有些兴味索然,觉得自己花时间陪这个疯子玩这个游戏真是可笑。共工靠在一根柱子上大口地喘息,眼睛里渐渐泛起死亡的颜色。
“然后你死了?”将军说,“那就伏诛吧。”
“不,我还没死,”共工抹了抹胸口的血,把血污抹在自己的脸上,“故事的结局,可不能这样……这世上最后一个共工,可不能这么死……”
“我斩!”他的神色忽然狰狞扭曲,他扑上前去,纵声咆哮,斧影如虹,“轩辕黄帝,死!”
他疯癫的脸上,恶魔苏醒。
〖十〗战斧
将军肩胛中斧,仰天倒下,一个云师卫士抢出来接住了他,另一人拔剑出来格住共工的战斧,前前后后只是一瞬间的事。
“好!云师里真有点人才!你比你的将军还强!”共工赞赏地对那个卫士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士兵乙。”
“你为什么不叫士兵甲?”
“士兵甲是刚才出来接住将军的那个。”
“好,那你演应龙,我要砍下……应龙的头!”共工挥剑咆哮。
云师卫士们纷纷涌上,把他包围在中间。
共工的身体舒展开,像一张奋力张开的长弓,战斧是他弦上的箭。那双骨节暴突的双手痉挛着握紧斧柄,魑魅微微战栗了一下。她能看见共工身上溢出来的,血一样深红的气,那气息里面有个巨人的影子吼叫着,挥舞长河般的大刀。
“疯子真疯了!”她喃喃地说。
“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仇恨?”她其实是想这么说。
云师卫士们环绕他移动,静止的共工像是被堤坝圈起来的、汹涌的狂浪,任何一刻,浪花都可能冲破堤岸。
“上!”云师卫士们一拥而上。
“杀!”共工断喝,斧影如虹。他迎着那些剑刃往前冲,像是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他是偌大战场无数死尸里的、最后一个共工部英雄。
他挥舞战斧,仰天对着什么吼叫:“我还没有死啊!”他拍击自己流血的胸膛,挥出致命的一斧,“最后一个共工不能死!”他发出像是哭泣又像是呻吟的声音,忍受着三支铜剑一同刺进了他的后背。
“疯子?”红豆的声音,“疯子!你在哪里?”
魑魅悚然,她不喜欢同情人类,她只是听到这种哭泣般的声音觉得很难过。她从长鬓中分出一根七尺青丝摘下,青丝在妖瘴中灵蛇般扭曲舞动。
“喂!风伯,你要去哪里?”魑魅愣了一下,一手扯住风伯的袖子。
“我……我去追蚩尤……”颛顼部少君扭捏着说。
“蚩尤?”魑魅放眼望去,小街的尽头,蚩尤的背影像是一只猫儿,没声儿地往小巷里窜。
“少君!你好歹也是神农部唯一的王孙,给点胆色好不好?”魑魅追上去,使劲扯着蚩尤的耳朵。
“干什么干什么?你扯我的耳朵干什么?这和胆色无关,属于明智的撤退……”蚩尤心惊胆战,左右躲避妖精的目光。
“蚩尤!你真不够朋友,跑得就如此快!”风伯也追了上来,愤怒地对蚩尤挥舞拳头。
“谁说的,我只是去找雨师来帮忙……”
“呸!你还说他,你自己跑得也不慢!”魑魅毫不留情地打断风伯。
“谁说的?”风伯摇头,“我也是想去找雨师……”
“你们两个是男人!男人都跑了,难道让我和公主去打架么?”
“这不是打架……这是杀人啊!”蚩尤说,“疯子这可是袭击官兵,他不过是想说点黄帝的坏话,有必要把事情整得那么大么?你以为是上次赌场打架?他们会杀人啊!”
“那我和公主去帮疯子?疯子不是我们的朋友么?”魑魅扯着蚩尤的耳朵。
“谁也没让你和云锦去帮疯子啊……杀人是不好的,我们要与人为善。”蚩尤说,“而且疯子……也不算我们的朋友吧,他总是疯疯癫癫的,我们没啥共同语言。”
“那我们看着疯子被杀掉?”
“疯子那么骁勇,连黄帝都屡屡输在他手里,轮不到我们插手吧?”风伯认清了自己的立场后,立刻开始支持蚩尤。
“疯子打赢黄帝?你也变成疯子了吧?要不要我给你买个月亮吃?”
“如果能不打架的话,吃月亮我也认了……”两个少君一起说。
“这难道就是神农部和颛顼部的男人?”魑魅跳了起来,指着蚩尤的鼻子对云锦喊,“喂,你看你看上的都是什么样的男人!”
云锦默默地低下头,摇了摇。
魑魅把那根长发缓缓地缠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站直了身体,平静地看着酒肆中的厮杀。蚩尤打了个寒噤,魑魅身上忽然起了变化,不再是那个喜欢坐在他腿上、疯疯癫癫的小妖精了。她带着一种千年沧桑后逼人的冷艳,就像刀锋上淬起的一朵血花。
“蚩尤少君,我一直以为人是最无耻的,只要能活着,无论怎么样都好。即使逃避、磕头、被侮辱、委屈地活着,也要拼命过几十年不快乐的生活。一生梦想着长生,飞升成仙的却又少得可怜。人就是又可鄙又可怜,还不如魍魉那样做一个从没有离开树林的妖怪,至少在那里没有人可以欺负他。”魑魅说。
“直到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夜晚,看见你们为了个妖精玩了命地打架。我才觉得人和我想象的是不一样的,至少有些人,他们不愿意那么屈辱。我忽然想了解到底人和妖怪有什么不同,我第一次想也许人和妖怪都是一样的,都想自由自在地生活。”魑魅慢慢梳理自己的长鬓,“大家被老娘生下来都很不容易,难道不该轰轰烈烈地搞点事么?”
“可是你真让妖精失望!”她冷酷地做了结论。
魑魅的影子电光一样掠进酒肆中,蚩尤的双腿发软,默默地蹲在小街上。云锦依然是默默地垂着头,他们三个人沉默起来。
活得热烈?
蚩尤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皑皑白雪。
又是白雪,那颗人头在记忆中冲天而起,淋漓的鲜血恣意地涌向天空,鲜红喷溅的时候可以听见刀刃劈开骨头的脆响。
那就是轰轰烈烈?轰轰烈烈地活着,还是死去?
明知道轰轰烈烈的生活后面就跟着轰轰烈烈的死,明知道勇敢这没意义的虚名让无数傻子悲剧地壮观过,为什么还要轰轰烈烈?为什么还要勇敢?胆小怯懦地过一辈子不也蛮好?至少可以躺在床上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可妖精说得也对啊,老娘生下自己很不容易,只为了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为什么生存,又为什么死去?
蚩尤觉得头痛欲裂。
在那个阳光煦暖的早晨,妖精轻轻吻在他的嘴唇上。
“你以为什么,我爱上你了?”妖精癫狂地笑着跑了。
蚩尤想妖精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傻子,她想知道的只是自己是不是懦夫。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
再回忆一下,那天夜里为什么勇敢。得赶快想清楚,不然疯子可就要死了,那个可恶的疯子……他就要死了。
他记得有一股热血涌上头颅,因为他觉得自己和妖怪是一党,那些汉子用看异类的眼神看着妖怪和他们。他不甘心,他想起了玉麒麟卢俊义,卢俊义兄决不思考为什么要救一个朋友,他生在世上只为了义气义气和义气,他应人们的呼唤切开乌云而来,只因为那些人是他的朋友,那些人需要他。
一党的就是朋友,英雄好汉难道可以看见朋友被杀么?
这个时刻,蚩尤明白了,原来在他的心中,共工是他的朋友。他们都是质子,一起被拘禁在看不见的牢狱中,那个牢狱叫做涿鹿城。
可他的腿不听使唤,他冲不上去,没胆量。
蚩尤跑到酒肆主人藏身的柜子背后,双腿哆嗦,“有没有酒?”
“你也害怕?害怕就喝一杯,喝一杯正好,喝两杯就觉得是在看社戏。”主人面孔通红,和蚩尤一样哆嗦。
“喝三杯呢?”
“我怕你自己就要去演社戏了。”
蚩尤不再看他,一把抢下了他手里的酒罐,不管三七二十一灌进喉咙里,这是烈酒,烧着他的喉咙,全身开始滚烫。
“这就行了吧?喝醉了,跟那天打架的状态一样。”蚩尤狠狠地摔碎了手里的酒罐,挺身而起。
几乎就在同时,酒肆的另一侧是风伯站了起来,也是满脸通红,提着罐子酒。
“人生在世,实在是不能不讲义气啊!”风伯叹息,“我知道我这种男人总会被义气害死,可又能怎么样呢?”
“喝够了没有?”蚩尤大吼。
他这一嗓子发聩震聋,酒肆里人人都听清了,完全可以媲美十年之后他在涿鹿原野上的一声战嚎。
“喝够了!”风伯以同样的声量回应他。
“喝够了你们敢怎么样?”照看将军的士兵甲清醒过来,铜剑一摆,震慑着来人。
“借过。”
士兵甲的意识随之中断了,四只拳头劈头盖脸地把他打翻。蚩尤思考了一下,提起一只脚在昏倒的将军脸上踩了个鞋印子,然后对风伯说,“来,你也踩一个。”
风伯很疑惑,但也上去踩了一个,“他都昏过去了,踩有什么意思?”
“这就叫投名状啊,你踩了大王的手下,我也踩了,他脸上留着我们俩的鞋印儿呢。这下子只好当坏蛋,做不得好人了!”
少君们喝酒壮胆时,魑魅削了一只坛子给铁虎卫们看,就用她那根柔软的头发。
她像是一丝透过竹篱的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共工和铁虎卫之间,手里托着一个青色的酒坛,指间缠绕着漫漫青丝,长可七尺,娓娓地拂在她自己脚边。背后是共工猛兽一样的喘息,面前铁虎卫们散发着强烈的杀气。
魑魅轻轻举起了酒坛。
酒坛“唰”地腾起在空中,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凝聚了,酒坛静止在所有人面前。魑魅缓缓地抬起眼睛,看着不安的铁虎卫。铁虎卫们不傻,这个女孩身上袭来的强烈妖瘴像无数冰针刺入他们全身每一个毛孔。那根青丝悠悠地浮起,随着魑魅纤纤的五指挥动,发丝魅影般灵动,在空中兜出无数的圈子套住了酒坛。魑魅抽动了发丝,酒坛被纠缠的发丝齐刷刷地割成了破碎的陶片,每一个割口都平整如刀痕。
世间怎么会有割陶的刀?
陶片纷纷落地,士兵乙小声说:“这么好看的姑娘,竟是千年老妖……我晕倒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兄弟们都已经躺在了地下,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屋顶,脸上似乎写着“我昏倒了”的字样。
“不够义气!”士兵乙在倒下的瞬间说。
“来晚了!现在不怕了?”魑魅气哼哼地瞪着蚩尤。
“踩!你晕倒我也踩!”蚩尤上去,狠狠地踩了铁虎卫们几脚。
“其实,我现在很害怕,”蚩尤一边踩一边说,“上次打架的时候我也很害怕。我们在涿鹿是质子,等而下之的主儿,救了魍魉也许会给当作妖邪抓起来,上次是侥幸没事。这次打了铁虎卫,应该没有什么机会逃过去吧?”
魑魅愣住了。
“你是妖精,无论做了什么都可以跑进树林,我却不能逃跑,我们神农部的百万族人还在九黎。我老是担心明天我会在哪里,无论如何都不能跑到树林里去。”蚩尤咧开嘴,无声地笑笑,“其实我们刀柄会的英雄,谁不想轰轰烈烈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为疯子出头?”魑魅问。
“我不知道啊,我告诉过你的,我不明白。”蚩尤说,“上次你问我的时候我就不明白,现在也还一样。你老是问问问,可我也想找个人回答我的问题,却找不着。”
魑魅心里动了动,倔强地扭过头去不说话。
“英雄,”躺在地下的士兵乙拉了拉蚩尤的裤管,“打个商量,这次算我们几个有眼不识泰山,你们现在赢了,我们就算交个朋友,你踩也踩了,该够了,就别趁胜追杀了。”
“你倒是有眼色!可你怎么知道我踩够了?我的心思是轻易给别人看出来的?偏要再踩……”蚩尤醉得很是开心。
“其实我是关心英雄你的声誉,在各位大家闺秀的面前踩一个手无寸铁的孤弱小兵显得多残忍啊。”士兵乙真诚地说。
“你真是云师中的一朵奇葩,不像其他人那样死脑筋啊。”魑魅拦着蚩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