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要义-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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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第四点“和平文弱”,其间即有出于遗传与成于后天之两面。成于后天者,主要在 “集团与斗争相联,散漫与和平相联”,第十章特有分析,可不赘。然而对于他族之从身体出发者而说,此理性早启之中国人根本上就是和平的,又不待其社会形势散漫始然。由理性早启驯至身体本能弱下来,是其所以文弱之本,而社会有许多貌似理性的习惯,尚文不尚武,自又为其后天成因。第五点“知足自得”,一面是由理性早启,生命得其和谐,又有一面是由此社会特殊构造之所锻炼,看第十章讲“个人安于所遇”一段可 以明白。第二点“勤俭”当然是此职业分途的社会,政治上经济上各机会均难保持不坠 ,而人人各有前途可求之自然结果(见第十章),主要是得之于后天。但中国人精神上实 用主义实利主义之倾向,却好像是天生的理智冷静不足(见第十三章)。第三点“爱讲礼 貌”,当然是此伦理本位的社会彼此尊重对方,相尚以敬让之所演成。但其落于虚情客 套,便属前所云貌似理性的动作习惯,特别在后世身体本能既弱,理性随以不足时为最 多。
第六点“守旧”,其少有冒险进取精神,一动不如一静,自是身体本能萎弱之征,但其所以必要守旧者,却多决定于后天。一则为秦汉后之中国,势必循环于一治一乱,在社会构造上不能推陈出新。社会构造是文化的骨干,骨干不变动,其他附丽于骨干者因亦无多大出入。即在此二千年因袭局面下,其守旧习惯遂以养成。再则为古人智慧太高( 理性早启),文化上多所成就(文化早熟),以致一切今人所有,无非古人之遗,一切后 人所作,不外前人之余。后来人愈钻研愈感觉古人伟大精深,怪不得他好古薄今。三则为其学术走艺术之路,而不走科学之路。艺术尚天才,靠个人本领,不像科学那样客观凭准,从浅外一层一层建筑起,总是后来者居上,而况中国人的禀赋既积渐而弱,后世难得古人那样天才,其俗自必以古为宗,异乎西洋科学之趋新,又是当然的。
第七点“马虎笼统,不求精确,不讲数字”,往者李景汉先生在河北乡村作社会调查,感触最深。而日本人内山完造则于此特有了解,他指出:中国人非有得多,不能说有;大部没有,即可说无;而非有一个便说有,一个都没有,乃说无。后者为模型的思考法,前者为实物的思考法。后者彻底,前者不求彻底,后者为理论的,文章的,前者为实际生活的。因此他称中国文化为生活文化,与文章文化相对待(1)(内山完造著《一个日本人的中国观》,开明书店出版。)。其所见已接近于前引张东荪先生西洋有科学中国 无科学由彼此心思(mentality)根本不同之说。盖知识之道在分别明确,由身体对外静 观而来。中国人则以理性早启,理性与本能接连牵混,其生命与大自然偏于融合相通,对外求知识之倾向乃大为减退(具见第十三章)。至于其间后天之熏习渐染,自亦是有的。
第八点之“残忍”已说于前。其坚忍(自己能忍耐至甚高之程度)则显然为向里用力之人生(见第十章)训练出来的。且不妨说坚忍亦足引致残忍。第九点“韧性及弹性”,似可说即其生命上坚忍力养成之实际表现。这有许多事实曾引起西洋医生、军官、教士之惊奇,散见中外各书(1)(见潘光旦著《民族特性与民族卫生》一书,商务出版。),此不 叙。唯地理学家沙学浚先生有《中华民族的气候适应力》一文(2)(1948年6月30日重庆 《大公报》星期论文。原文罗列证据,此只举其大意。),具有学术价值,略略引叙于 此。据说各地方的气候(寒暖湿燥),从其纬度的高低,距海的远近,和地形高低等等因素以形成,全世界共可分为十一个区。所有各区都可找到中国人的聚落,证明中国人的气候适应力最强,更无他族可与相比。气候适应力之含义,主要有两点。(一)在如此气候下依旧可以劳心劳力工作;(二)长久住下去,有固定聚落,传后代,长子孙,譬如白种人在热代便难适应,而日本人则较怕冷,中国人竟自冷热都可以行。俄国人虽有耐寒之称,中国人耐起寒来,比他还强。我们要问:中国人何以这样特别?论身体,中国人 并不比他们更健壮,相反地,中国人的身体本能毋宁是较差。况且体育运动,卫生营养,又不讲究。从先天禀赋到后天方法,均非优胜。如果你只把生命看做身体之事,当然就索解不得。但你如其知道身体不过一生活工具,生命初不局限于此,而源泉深远,那么,你于中国人的长处将亦不难有认识。中国人的长处无他,只在其能从生命更深源泉处取给活力,便不像西洋人那样浅而易竭。人类自身体本能中大得解放后,其生命主要已不在身而在心。心是什么?前曾说“生命充实那松开的空隙,而自显其用,是为心”( 见第七章)。不过心不一直对外,还是要通过官体其用始显。中国人气候适应力之强, 不强于身而强于心,犹惜其身不够健全,否则将表现更好。西洋人之所以不逮,非缘其外面工具(身体及方法)不够,而是其里面容积不够,以致没有回旋余地。虽韧性及弹性包含甚广,此第就其一端而言其理。然大体说,其他一切亦无不根本在此。盖西洋人多向外作理会而发达了工具。中国人多向里作理会而涵养了生命。论工具,中国不如西洋,论生命,西洋又不如中国。此其大较也。
第十点“圆熟老到”,为我民族性总括的特征,含义甚丰,难于分说说明。然读者却亦不难看出其与本书所论中国文化是成熟非幼稚,是精深非粗浅者之相合。同时亦就知道一切固执社会发展史,抱持文化阶梯观,认定中国落后于英美苏联一二阶段者,显然不对。但我们亦初不否认英美苏联在某些地方为先进。即由此先进后进之参差互见,吾人是有中国文化为人类文化早熟之论断。所谓“不露圭角而具有最大之适应性及潜力”,则又其所成熟在内不在外,在生命本身不在生活工具之证明。反观今日西洋人正有自己不能适应其文明进步之苦,都市中精神病患者日益加多,则其所成就在外不在内,在生活工具不在生命本身,又彰彰也。
末后要论到第一点“自私自利”。潘光旦先生曾以为这是遗传的。他欣赏人文地理学者亨丁顿(Ellis Huntington)以自然淘汰和人口移殖来说明中国民族性(1)(见潘著《民族特性与民族卫生》,商务版。)。说是中国数千年不断水旱灾荒,唯自私心强者易得存 活殖种,不然则灭亡,遂淘汰而得此结果。我们实在不敢深信。很显然地是潘先生本其优生学研究,只向遗传上着眼,根本没有明白中国社会构造之特殊,及其如何陶铸了中国人的第二天性习惯。Z 本书于中西两方社会生活之不同,再三致意,其间中西第一对照图(见第五章),第二对照图(见第九章),读者最不可忘记。如图所示:从一个人到他可能有之最大社会关系,约划为四级,在西洋人生活中意识中最占地位者,为个人及团体两级,而在中国人却为家庭及天下两级。团体与个人,在西洋俨然两个实体,而家庭几若为虚位,中国人却从中间就家庭关系推广发挥,以伦理组织社会,消融了个人与团体这两端。这两端好像俱非他所有。必胸中了然于此不同,而后于此一问题的曲折,乃可望辨察明白。
(一)中国人因集团生活之缺乏,而缺乏公共观念,缺乏纪律习惯,缺乏组织能力,缺乏法治精神(见第四章),一句话总括,缺乏为营团体生活所必需的那些品德公德。其所以被人看做自私自利多半为此。西洋人之有公德亦不是天生的。既锻炼于血的斗争,又培养于日常生活,其开端盖在宗教组织,而从中古都市自主以还乃大为成功(见第三 章)。
(二)公德所由养成,端在公私利害之一致,为公即所以为私,为私亦势须为公。譬如在国际经济竞争下,一个国民总要用他的国货,这固然可以说他爱国,但他却亦正是要巩固他的生计。又如在政党选举竞争下,一个党员为他的党而奔走,这固然可以说他忠党,但他却亦正是在争取他的前途。往时教徒于其教会,手工业者于其行会,近代产业工人于其阶级组织……其例甚多不必番数。总之,公与私相合而不相离,积久而行乎自然。反之,如其公私恒若两回事,为公就要废私,为私不免害公,在那种情势下断无法养成公德。所以径不妨说,西洋人的公德正是由自私而养成。
(三)假若说西洋人公德之养成,只是顺乎人情自然,无所谓自私,那在我完全赞成。但我却要提出说,中国人没有养成公德,同样亦只是人情自然,而无所谓自私。人总不能离社会而生活是一定的,但社会结构彼此却不定相同。西洋人所不能离者是其自古及今种种团体组织,中国人所不能离者是其若近若远种种伦理关系。伦理所不同于团体者,不划定范围,更不作对抗,而推近以及远,又引远而入近。中国人说近就是身家,说远就是天下,而其归趣则在“四海兄弟”、“天下一家”。此其精神宁不伟大?岂有什么 自私?然而可惜是小起来太少,大起来又太大大到没有边际,抓亦抓不着,靠亦靠 不得,真所谓“大而无当”。不像西洋人小不至身家,大不至天下,有个适中的范围,公私合成一片,正好培养公德。其公德所以没有养成在此,似乎并无应受谴责之处。要知不能离团体而生活者,就养成其团体生活所必需的习惯,不能离伦理而生活者,就养成其伦理生活所必需的习惯。同时,各于其所不必需者,每每不习惯之。中国人不习于爱国合群,正亦犹西洋人之不习于孝亲敬长。夫何足怪?然而于不习孝亲敬长者不闻有 讥,于不习爱国合群者则人人诟病,此无他。逢到今天急切需要国家意识团体行动,而他偏偏不会,且狃于积习,惰性难改而已。生命是活的,时势不同,随时宜为新适应。责他今天还在各顾身家,照顾亲戚故旧为自私,诚不为过,但若说中国人一向就在自私自利中生活了数千年,则是笑话!一味自私便是“反社会的行为”,将不适于任何社会 生活,一民族果真有此症候,早不能存在于天壤间,又何以解于我民族生命延续之久,延扩之大,为其他民族所莫得而比?说自私自利是中国民族性者,殊觉无据。中国人并 不见得比西洋人格外自私。
(四)翻转来,我倒要指出西洋人实在比中国人自私。近代西洋人的个人本位,自我中心,显然比之从来中国人的伦理本位,尊重对方为自私,且不说。即就他们的团体生活言之,除合作社一类组织外,几无不有极强排他性。罗素所著《爱国功过 》一书,尝言 英国人惯用仇嫉外国之手段以奖励其国民爱国心。最初仇西班牙人,继则仇法国人,继则仇德国人。今后又不知当仇谁氏(1)(此据商务印书馆出版梁任公先生著《先秦政治思想史》,第3页转引。)。盖“争之与群乃同时并见之二物”(孟德斯鸠语)。论西洋人之轻其身家,似公;而各徇其群,又不过是大范围的自私,不是真公。真公,还要于中国人见之。中国人怀抱着天下观念,自古讫今一直未改,真是廓然大公,发乎理性之无对 。说民族性,这才是中国的民族性。今日世界不讲公理,不得和平,正不外西洋人集团 生活的积习难改(2)(国家主权之无上,是使世界陷于无政府状态,无法得到和平之症结 所在,有识者言之已多。而此一牢不可破之观念,正是西洋人集团生活之积习也。日本 人藤泽亲雄任国际联盟秘书多年,为怀抱热心而卒归失望之人。他于失望之余,恍然有 悟于儒书王道霸道之说,深信只有中国文化能致世界于和平,欧洲人是没办法的。因此 他回国创立“东光书院”,以儒书教青年。1932年曾来北平访问于各大学教授,竟无人 加以理会。我曾与晤谈并得其赠书。)。依我看:中国人要被自私之讥的时代快过去了 ,西洋人被自私之讥的时代却快要来。究竟谁自私,不必争论,时代自有一番勘验。
(五)综核以上所论,问题只在社会结构与时势需要上,中国人西洋人根本没有什么不同。如其有之,那就是西洋人从身体出发而中国人理性早启这一点。从这一点上说,比较不自私的当然属中国人。但论其过去则然,非所论于今日。今日中国人恒不免落于两偏的情形:一偏于自私,一偏于不私,而不像西洋人大致总差不多。西洋人当初从身体出发,与一般生物为近之时,虽说辗转不出乎自私,然人毕竟是人,其与人与物通而不隔的生命,不知不觉随时流露出来,便是公而非私。及其理性随社会形势渐次开发,“自己人”的圈步步放大(看第十一章),则更趋向于公。从大事到小事,许多礼俗制度既随以养成,生活于其间的人自私不自私就大致相去不远。唯生于今日的中国人不然。一则礼俗制度破坏凌乱,大多数人失所依傍,自易堕落,而少数人之理性自觉此时却以转强。再则身体本能浸弱,生发之气不足,亦最易流于贪吝。古语所谓“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是也。然如是者纵居多数,而火尽薪传,其少数人理性乃愈不可掩。所以今天中国人,其自私过于西洋人怕是事实;却是另一面,其不自私亦超过西洋人。只这其间有些是与遗传有关。
中国文化有其特殊之根本由来,我们既经寻绎得到,具说如前;今与其民族性又如是互相印证而不谬,本书即于此结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