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缥缈录-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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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八个女官虽然也有一辆特备的车占着,然而在事实上,我们都不大到那车上去的,除非需用什么东西,或到了晚上想睡觉才回去,余下的时间,我们都得到太后的车上去静悄悄的候着。因为我们虽然已有两个人轮流的在太后跟前服侍着,但伊也许会突然想到某一个不上班的人;所以我们凡逢不上班的时候也得肃静无声地留在伊那辆车上的一间小房子里,恭候宣召。那情形真有些象在医生的待诊里等候诊治的病人,不过我们是不准坐下来的,只能躺在地毯上,或斜靠在壁上,稍事休息。
在这一列御用火车上,我们已经算是很造化的了,只有我们,——八个女官,和光绪,隆裕,瑾妃,以及庆善,勋龄等几个人是可以坐的;但也有个限制,第一必须在我们自己的车上,如其在太后车上的话,那就非得伊临时特许不可。所以我们在路上都觉得很疲倦,虽然沿路的景物确是非常的新奇悦目,只恨我们的腿力太不济了!
除却上面我已经讲过的这几辆专用的车子而外,其余的车子,便是那些太监们所居住的。但因人多车少的缘故,直挤得密密层层地连一些空隙也没有,简直象快要堆起来的一样,我虽不曾常去参观,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居住的,不守推想他们的情形,必然和那些扁听子里所装的沙丁鱼没多大差别。
在中国,却没有“沙丁鱼”这个名称,但我既想到了这一个有趣味的比例,当然不肯忍耐着不发表,于是我终于向一个太监说道:
“你们这引起人挤在那几辆车子里,真象小鱼一样!”接着,我并将外国人怎样把沙丁鱼装进那些扁听子里去的情形,详细讲给他听,他听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了;于是我这一番话,便由他立即代为传布出去,一人传十,十传百,不消多少工夫,所有的太监全知道了!当然也瞒不过李莲英!但是李莲英本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也有一辆专用的车子,我这个话当然也不是挖苦他,他听了当然也不能生气!不过其余的太监听人家把他们叫做小鱼,心上也未必会高兴吧?
在北京,人们对于太监有一个极普遍通用的别名,唤做“雄鸡儿”,因为那些太监的喉音,总是很尖很高的,真和鸡啼的声音一般无二,所以这个别名,大家都一致认为十分恰当。我想太监们自己也还愿意随意承受,因陋就简“雄鸡”总比“小鱼”好一些。
读者试想:一千名太监,每个人都穿着全套的制服,而他们所占的几辆车子,却实在只能容得下四百个人;那样舒服的生活,你们能忍受得惯吗?可是光绪和隆裕两人所乘的大轿,却很宽敞地合占着一辆车子,只是没有一个太监敢大胆的爬上去,利用那些空余的地位啊!太后的鸾舆,是更阔气了,它是常用一幅绝大的黄布罩住着,它独占一辆车子,所余的空隙,足敷六七十人居住,但有谁能去利用呢?照这种情形看来,在宫里当一个太监,有时候不但不如犬马,竟连一件东西也不如哩!
随在我们后面的那一列兵车上的情形是怎样,我实在说不出来,因为我每次只是远远地望见它,从没有详细考察的机会。
归纳起来说,这许多车辆中,当然是太后那一辆车最有意思;其时它所代表的是整个的清宫,而乘坐在它中间的人,便是清宫中唯一的中心人物,也就是整个的满清帝国的中心人物。
第十二回 列车上之小朝廷
太后的那辆车的前半部是栏成了一间小小的卧室,它的地位虽十分的狭窄,但它的式样,和所有的一切布置,却无一不是费了许多人的心思和精力所构成的;所以不仅是美观富丽而已,它的轮廓,它的格局,简直和宫中的内寝,十分相类,真是一所具体而微的寝宫。可是这只指它的质和形而论,至于地位的大小,家具的多寡,那当然是差得太远了!因为在这一间小小的卧室里,除掉一张大床之外,——床是红木做的,而太后这一辆四的本身的材料,也是用的最好的柚木,漆得又很光亮,尽可配得上伊的那张红木大床。——别的就没有什么好算是大件家具了。中国旧式的床,照例总有一副用以张挂蚊帐的架子的,太后的床上,当然也不能少,伊这次用的一顶蚊帐是一幅浅蓝色的丝织品,上面还用很美丽的丝线,绣着许多林擒花,原来这时候正当暮春时节,林擒花恰好是处在最出风头的地位上,便不得不借重它了!在大床的左边,安着一张仅有的搁脚凳,也是红木制的,它的高度大约是三英寸,面上用鲜艳的黄缎铺着。这张脚踏凳在我们现代人的目光中看来,实在是毫不需要的,但在从前时候,无论你的床是怎样的低,这一张脚踏凳还是少不掉的,其作用则只是使人坐在床上时,两条腿格外可以省力些而已。
在这一间小小的寝宫的两边,车壁上也有四扇很宽大的窗开着,春日的明媚的阳光,从这四扇窗里透射过来,照遍了全室,使屋子里的温度,常保持着六七十度上下,绝不象是在火车上经行野外的光景。太后对于这一点,当然是很满意的;尤其是在每两扇窗的中间的车壁上,还有几幅色调很浓艳,花样很生动的壁画装点着,经阳光一照射,便格外的光彩鲜明,足资欣赏了!这些壁画都是用漆绘的,新旧的笔调,互相配合着,看去是非常调和的。它们的作者当然不是寻常铁路工厂里的漆工,而是特地从京中选拔出来的半艺术家,不然是那里会有这样好的手段?在这些壁画的下面,各钉着很狭的一条木板,板的上面,搁着太所需用和种种化装品,以及许多零零星星的东西,伊要取用时是十分便利的。窗上,照例各有一幅黄缎制的帘幔挂着。
穿过了一道陕板,——这一道隔板虽然是很薄的,但它的质料却同样是用的柚木,而且是雕凿得十分的精致。——外面便有一间较大的屋子,这就是所谓“列车上的小朝廷”了,如其只论它的面积的大小,那当然是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说的,但就它的布置和装璜来讲,却真是奢华富丽到了极点。我可以先来总括的说一句:为着要求美观,为着要求舒服,为着要使它能够尽量的供给我们搬演一切朝仪,无论花多少钱,都是决不计较的!
第一件可以令人注意的东西是四瓶鲜花,它们分着四角,安放在这一座小朝廷的四隅,各有一座很精致高大的木架子给衬托着。瓶的本身,当然也是价值很大的古董,彩纹和式样,俱极古色古香之美。瓶里所供的是四种不同的鲜花:第一种是牡丹,牡丹又名富贵花,在中国有花后之称职,太后对于它,也许是因为彼此的地位有些相类的缘故,所以是特别的爱好。第二种是天笮,天笮可算得是东方特有的一处植物,绿的叶,配着一颗颗红得象珊瑚似的子,实在是好看极了。第三种是迎春花,它的颜色黄得象金子一样式,恰恰相反好可以代表帝皇家所乐用的一种特殊的色彩。第四种是梨化,全部白色略带一些淡绿,很有几分清气。这四种花都是春季所常有的,不过我们之所以要用来点缀这一座小朝廷的原意却不仅因为它们是春季的花,而因它们都有一种耐久的生存力,虽然插在那蓄水不多的花瓶里,也不致枯萎;而且它们还能仗着这一些浊水的滋养,不断的长叶子,长蓓蕾,一直到开花。
脚底下,有一条厚约两寸左右的地毯,铺遍了这一座小朝廷的全部它的质料是天鹅绒,它的颜色是浅蓝,这样已是很够美丽的了,何况上面还有一簇簇的金色的图案画堆砌着,都是些牡丹花和鸟中的凤凰,的确可以称赞它一声“金碧辉煌”。
这一间屋子里的窗洞,却并不象太后那间寝室里的窗一样的阔,大约是三与二之比。这些窗的所以较前者为狭,乃是故意造成的。那么为什么要故意这样造成呢?说来也是很可笑的:因为太后有一种极浓烈的嗜好,便是欢喜玩弄伊自己所有的一切珍宝;当伊决定要上奉天去的时候,同时,伊就想到要把一部分的珠宝古玩,带上火车来。伊虽然并不曾把这个意思明白告诉我,或庆善,或李莲英,但我们根据伊平日的嗜好而推测,大家都早就明白了。于是便由庆善在监修专备太后乘坐的那一辆火车的当儿,定下了一个计划,就是把车窗开得小一些,使中间都留一些空隙,就在这些空隙上,加钉了许多式样各不相同的小架子,准备给太后安放那些珍宝。这一项设计居然大为太后所称赏,在伊没有上车之前,就忙着都人把那些珍宝尽先安放上去,待到上车之后,伊越发左顾右盼的看得出神了,倒象是伊自己从前并不曾看见过一样。
窗虽然是比较的狭一些,可是上面所挂的帘幔,却尤比那小小的寝宫里所用的来得考究。幔的本身还是一般的用不绣花的黄缎制的,但下面又多了一排用金线做的短须,这样便觉得格外的好看一些了。车壁上也漆着许多五色斑斓的壁画,不过画的内容已偏重于故事;而这些故事,又都是从中国那些有名的旧小说或传奇上摘下来的。譬如象“姜子牙斩将封神”,“关云长千里走单骑”,也不乏激发人们忠孝心的用意。就是在那四个满盛鲜花的大瓶上,也同样有这种故事画绘着,而且是绘得很精细的。
太后生性很欢喜花,除掉那四个大瓶里所供养着的四种之外,伊另有许多小巧玲珑的花瓶,——每一个花瓶都有一只特制的红木架子,雕刻得非常工细。——东一个西一个的随意安放着。瓶里也盛着一些水,然后拣伊自己所爱好的几种花草,教人截断了长的梗子,分插在里面浸润着。因此,这一座小朝廷上差不多已满布了花的香味,何况那些花的颜色,又都是异常的悦目!
除掉那一间小小的寝宫,和这一座富丽无比的小朝廷之外,这一辆火车所余的地位已是很有限的了。但在后端,也还有两间斗一般大的小房间栏出着,一间便是供给我们几个女官当不轮到值班的时候,在里面休息着,以便随时承应太后。在这一间屋子的后面,还有一间比较小一些,其中只安着一具小小的炭炉,那是专给太后预备茶水用的。负责照料这件事务的太监便是张德,也就是每次当太后进膳的时候,站在旁边拜会碗端茶的这个人。然而在事实上,他的地位已较别人为高,这些烹茶煮茗的小事情,那里还高兴认真担当,好在也没有人去监察他,他尽可以在那些小太监里面,挑一两个比较精细些的来代替他工作,待到太后要茶喝的时候,却仍由他自己端上去,这样太后当然不会再根问他了。提起喝茶,我不妨附带的报告一声,太后是一个很有研究的“品茶者”。伊所常用的茶叶,也有好几十种;茉莉和莲花,只是最普通的两种而已。其余许多,真是名目繁多,记不胜记,且多是外面所不经见的希品,因此它们的名称,尽有至此刻还不听见有人道及的。
这辆车上,虽然分成了四间不同的屋子,但我们的趣味的集中点,当然还是那一座列车上的小朝廷。在这一座小朝廷里,可以随意发出不同的号令来,教这列整齐的列车向前开,或向后退,或停止;不但如此,便是关于中国全部的一切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的种种变动和更调的主动力,——太后的上谕,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也无一不是打这仅占半节车厢的小朝廷里发下去的。
在我们那间休息室和这一座小朝廷的中间,也是同样的用一排很精致的木板隔离着,而在这一排木板的上部,另有一个非常庄严的华盖装置着,象一柄撑开的伞一般的笼置在上面。它的底下,便是太后的御座。在宫中,在颐和园里,专为太后所备的御座,多至一二十张,它们的尺寸,都较车上这一张来得高大,可是外观的形式,却是一般的美丽,并无丝毫上下这些御座的原料,都是用的最高贵的紫檀木,上面还满缀着无数的珍珠宝石,到了晚上,兀是闪闪地发出耀眼的光来,可是在那坐垫上,为着要求坐的人舒服起见,当然不能再用什么珠宝,但就是一方单纯的杏黄色的丝绒,也已十分夺目了。在这一张御座的后面,照例不可避免的有一幅插屏安着,它的质料也是紫檀木,漆得非常光亮,上面也有价值绝大的美玉和宝石镶嵌着。然而没有人能够说出它有什么实在的用处,只知道它总是和御座相连的!凡有御座,后面必有插屏,凡有插屏,前面必有一张御座。这两件东西简直已成一套不分离的家具。据说这个习惯,历代相沿已久,固不仅清宫中而此。可惜没有人能够说得出当初是怎样造成这一种特殊的习惯的!
我方才说御座后的那架插屏,谁也不知道它有什么实在的用处,但到了火车上,却就显出它的一部分的功效来了。太后向例是时常要睡午觉的,于是我们便特地替他备了一张小小的软榻,安放在这一座插屏的后面,让伊在白天里,可以随时休息,也无须特地回到那一间小小的被动宫里去。
我记得很清楚,当我们这一次的旅行才开始的当儿,在永定门车站上,太后由我和另外几个人扶掖着,初次踏上了这一具新颖的交通利器之后,伊最初似乎很有几分为难的神气;因为虽然这一座小朝廷和那寝宫中的布置,都已经过了许多人的设计和努力,较之宫中所有的各座大殿和寝宫,已级神似,尽可够得上称赞一声“匠心别运”,但是它们的面积,却终为火车的地位所限,无论请教任何一位大工程师,怕也没法子能把它扩大出来。而太后往日又是习惯于宽敞宏大的场所的,一旦突然置身于这样狭窄的屋子里,精神上当然要感觉到几许异样。然而过了五六分钟,伊也渐渐地习惯起来了。第一句话,伊便吩咐那些太监去查看清楚伊的这一张御座的方向,是不是确和这一列车前进的方向相同,因为伊觉得如果背转着身子,让这一列火车拖着伊,老是向后倒退的话,对于伊尊严是十分有关系的。这一点问清楚之后,拉着伊又发出了许多的命令,打发那些太监去用心布置那车壁上所吊着许多古玩玉器;大概是伊对列们所用的陈列方法,兀是不能认为满意,帮不惜出心裁,再把它们来重新陈列一番;及至变更妥当,伊自己看看也觉得无可疵议了,才下令开车。除掉这些古玩玉器之外,伊对于其他的一切装设布置,如壁画,窗帘,花瓶,地毯等等,都表示十二分的合意,因此伊的精神也较往日格外兴奋一些。伊那时候的年纪虽然已将到七十,但伊一上了车之后,便满脸都现着得意的笑容,指东说西的高兴得真象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拿到了一件新的玩具一样。而其中最使伊感觉到极度的得意的一点,便是在这列御用火车上,皇太后的权威的显露,尤比别处来得清楚,影响也特别的迅捷;伊只要低声地哼一句,整列的火车,就会前进,后退,或停止了。同时,伊这一座小朝廷又可绝不费力的在分兵所统治着的土地上随意移动,这在那时候的人的目光看来,的确可算是一桩万分得意的事情。
当我未曾进宫以前,不但在外国已经坐过了无数次的火车,便是在自己国内,也曾搭过好几次火车,都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的感触;惟有这一次的旅行,却使我从最初的一刹那起——便是在准备的时候——就怀了一重极紧张的情绪,自始至终,老是紧握着两大把的冷汗,惟恐有什么意外的祸事要发生。因为太后根本没有见过火车,也许火车的种种行动,对于伊不免有些不惬意的地方,这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