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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御香缥缈录-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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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自然又少不掉他。他先向那十六名给太后抬鸾舆的小太监做了一个眼色,他们就知道了,立即停止前进,端端正正地站在御道的中央,使太后的脸,恰好贴对着那三扇中门中间的最大的一扇大门。 
  这十六名太监,便象十六尊石像似的肩着太后的鸾舆,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因为这一座鸾舆是绝对不能让它沾着泥土的,否则寻常人家的官轿,当主人端坐在里面等候什么事情的时候,轿夫尽可暂时卸下他们肩膀上的担负来,让这轿子停在路上,主人一般也很舒服,而他们却就省力多了。然而这种福气,却不是给太后抬鸾舆的十六名小太监所敢妄想的;他们这时候不但不能把鸾舆歇下肩来休息休息,而且连大气也不敢喘咧! 
  太后的鸾舆既已安置好之后,我们便得赶快走进宫去,把我们原是陪驾东幸的随从的地位,一变而为留在奉天宫内,恭候圣驾的留守人员。——说破了真是极可笑的——这里所说的我们,并不只是指点我们八个女官而言,连光绪,隆裕,和瑾妃都一起包括内;因为他们对于太后,一般也是处于臣下的地位上啊!我们虽然必须先进宫去,但不能从正中那扇大门而入,而且是不许乘轿的;于是我们都纷纷从轿子里走下来,让光绪率领着,鱼贯似的打左边的一扇较小的门洞里走进去。一进去,先是看见一片很广大的庭院,但我们的接驾礼,却并不能就在这一个庭院内举行;我们便穿过了它,走进了第二个同样大小的庭院,再从这第二个庭院,走到第三个庭院,这个庭院的面积,是更大了,比最先的一个,约莫大出一倍,我们就在这庭院里歇住了,准备接驾。 
  我们走进来的时候,已将那宫中原有的一班古乐队,和袁世凯所借给太后的一班西乐队全带进来了;但为习惯所拘束,西乐队当然是不能在这种正式的典礼中演奏的,所以我们便只能依旧借重那一班可厌的古乐队。 
  这时候,在各个庭院里,以及每一座宫殿之中,已早有许多太监分布在那执役了。这些太监,有一半是向来留守在这里的;其余的一半,都是当太后未启程以前,给李莲英预先打发来洒扫殿宇,收拾花木,并准备一切应用的东西,以便太后和我们到来的时候,不致于供应不周,所以当我随着光绪隆裕走进去之后,一瞧满眼全是熟人,一切布置,也和北京的皇宫差得很微,使我险些怀疑自己并不曾到奉天;只有几座大建筑物的式样,那是和北平截然不同的。 
  不时也不容许我有充分的时间去细细观察,只看了个大概情形,便忙着准备接驾。我原没有什么东西好准备,可是大家都在忙乱着,我也就闲散不来了,其中忙乱得最厉害的却要算那一班古乐队。他们先是把那几个装乐器的架子装配了起来,各人站到了适宜的地位上去,然后让他们的下手打架子上挑出几种应用的乐器来授给他们。——这些所谓应用的乐器便是饶钹,铜锣,和小皮鼓等等;当然更少不掉那架九音锣。——待他们每个人都有把应用的乐器捧到了手里之后,接驾的准备工作便完成了;于是就有一个太监奔出宫去,知照那独自陪着太后在大门外等候的李莲英说,里面一切都准备好了。 
  接着,又有一个太监跌弹子般的滚进来,向我们报告道:“太后起驾了!” 
  这个消息一到,音乐便立即开始演奏起来,整院子的人,都一齐跪下去了。光绪是跪在正中那几级大理石的石级的旁边,这样,当太后下轿的时候,他便是跪得和太后最贴近的一个人了。他的背后,依次跪着隆裕和瑾妃。在他们两位的后面,照例总是我们八个女官。我们八个人是不分什么次序的,谁在前,谁在后,各人尽可随自己的意思而定,从不受什么拘束的。除却我们这一起十一位之外,其余的太监和宫女们,虽然依旧散布在四周,却不须排列起来,只看他们原是站在什么地方,便跪在什么地方;因此不仅在这第三层的一座庭院里,便是在前面两个庭院里,和其他各处,也都是一堆一堆的跪着许多人,凑就了一幅色调很鲜艳的漫画。可是这幅漫画中的人物,却并不包括那些奉天官员,因为他们是未奉宣召,轻易不准进宫的;而我们此刻在排演的这一套接驾的典礼,又是久已成为一种绝对内庭化的重典,非皇宫中人是不用想参与的。 
  我们这一次重返故乡,无论在精神上,形式上,都是和寻常人的回老乡不同。第一,寻常人回乡多半是出于自动的,而我们却是绝对的被动;第二,寻常人回乡,十九是旧地重游,而我们却是初临故土。所以这种情形,实在是非常特别的!与其说在搬演一幕喜剧,无宁说是在目击一幕内心的悲剧的演出。究竟我那个曾经发生过什么感觉,不但如今追想起来,已是一些影象都没有;便是在当日,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深刻而紧张的刺激。大概是那时候的我,正专心一致地在猜测太后对于这个老家将有何种感觉,因此自己反觉得懵懵憧憧了。读者也许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的注意太后的感觉?是不是想测验伊的心理?这倒不是的!老实说:乃是为了我自己。因为太后的脾气是很古怪的,如其这一个老家所给予伊的印象是一种惨淡而阴沉的印象,那就不免要使伊发生出种种紊乱的思想,和许多焦躁的行为来,以致于使我们在这初到奉天的第一日,就不得过安静的日子。 
  太后虽然已在门外给那十六名太监抬进来了,可是一忽儿却还不得就到,于是我便凑着在跪候伊老人家的时候,又偷眼向四面张望了一回。这一次的张望,已比先前更清楚些了:我看那几座大建筑物的外形,虽和北京有些异样,但显然已曾经过一番改造的工夫,不再象是几百年前的旧宫殿了。这一番改造和翻新工夫,也都是乾隆皇帝当日所规划的。我们见了他的手泽,便不禁要缅想这位英明清正的大政治家的文才和武略,而发生一种热烈的仰慕。 
  隔了十分种模样,太后的鸾舆已打正中那一扇大门里慢慢地抬进来了,沉闷而单调的古乐,兀自在吹打着,但空气是格外的严肃了,象一个人独自在荒凉的古庙里,向一尊狰狞可怖的神像膜拜一样。其庄严肃穆的情形,实非笔墨所能形容。我们但听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响动,便知道鸾舆已快升殿了;可是大家都依旧屏息气的俯伏着,谁也不敢抬眼皮来望一望。接着,又听见鸾舆着地的声音,象风吹叶落的声音一样的轻。因为那十六名太监都是十二分的谨慎小心,当然不会有大的声响了。他们把鸾舆歇下肩来之后,慌忙也就近处的空地上跪了下去,形成另外一堆的颜色;而太后的玉趾,便在同时开始践上了伊的故乡的土地。 
  太后在一路进来的时候,想必也不免已打那轿帘的隙缝里窥看过,但伊所能窥见的,当然是很少,很不清楚的;因此伊老人家一下了舆,便站住身子,用一种非常关切的神态,尽量向四面八方浏览着,伊的眼力原不曾随着伊的年龄而起过什么变化,此刻伊又是特别的注意,所以我想伊必然把这里所有的景物,在顷刻间已一鉴无遗了!但伊站了半晌,兀是不动,仿佛是这些含有历史意味的景物,已象山海关一般的打动了伊的思潮了。我们这许多人还是战战兢兢地俯伏着,连呼吸也是格外的小心,以免因此惊动伊。这幅一人肃立,百人拜伏的呆照,足足维持了十分钟之久。后来伊就慢慢地移动了伊的脚步,但走不到五六步,便又停止了;大概是伊打算要瞧瞧另外一隅的景象,站在原处不便,所以要换一个地方,可以瞧得更清楚些。 
  全部跪着的人,依旧象泥塑木雕似的一动也不动,一堆堆的颜色,象插在花瓶里的花一样地静止着;因为在太后不曾亲口宣谕,允许我们站起来之前,无论什么人,就是光绪,也不敢擅自动一动的。而声音是更没有了。这时候,只有太后一个人用一种极度矜持而细小的步子,在殿上徐徐徘徊着。伊的态度,在外表上似乎永远是十分镇静的;但依我的猜测,伊这时候的趑趄不前,实在是内心上很慌乱的表现。伊自己也许想就此找一个地方赶快去歇息歇息,也许又想领着众人先往各处去察看察看,也许又想:……总之,伊的心思必然很紊乱,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所以只得暂时在殿上徘徊一会了。 
  这几天工夫里,伊老是在火车上,后来又给鸾舆扛抬着,可说是全部的生活,全在动的状态中。这时候,重复到了静止的宫殿里,伊自不免要觉得有些异样了! 
  过了好一会,伊开始说话了。这句话是给李莲英说的。 
  “把乐声止住了!”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伊忽然要把这乐队的演奏止住,但我自己对于这一班古乐队从不曾有过丝毫厌烦的表示,而且伊老人家也很懂得几支老曲子,每次吩咐止住乐声,总是在一曲已终的时候,而现在,伊却出其不意的突然把他们止住了。使他们所奏的一个曲子,象被缢死的人一样地猝不及备的给掩住了。这情形当然是很反常的;于是那些乐工都慌得手足无措了,来不及的把他们的乐器归还到了那架子上去,急急趴在地上,没命的叩头,惟恐他们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触犯了什么刑章,或许是吹打的曲子,有了错误,以致太后听得着恼起来了。 
  但太后却全不曾注意他们,独自喃喃地说道: 
  “今天,乃是我们踏上这一片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的第一次;现在,我们是回来了!让我们依旧恢复我们的日常生活吧!” 
  伊说得是非常的简单而动听,象是一个富于情感的人所说的体已话,不象是一个太后所发的命令,而这个命令里所指示的日常生活,其实只是一种处处恪遵着几百年来相传的宫制,沉闷欲死的牢狱生活而已。 

  
第十七回 盛京之宫院



  这一天,我们虽说是已经到了奉天,然而经过了好几日的长途跋涉之后,人已疲倦得不知所云了;大家都在希望赶快休息,无论这些盛京的宫院是何等的伟丽动人,也没有精神去细细察看了,至多只能象走马看花似的约略浏览一回,便算对于这个新环境,已有相当的认识了。好在我们今天来了,又不打算明天就走,依太后未启程的预算,准备要在这里驻跸七天,有了七天工夫,也尽够充分的盘亘一番了。但须过了今夜,各人的精力全恢复了,明天就好大大的逛一下了!我是最欢喜逛的,简直恨不得今天就逛,可是我们有职事的人,行动那里能自由呢?所以也只能忍耐着,到明天再逛了。 
  可是单只在这些空空洞洞的大宫院里随便逛逛,但能认识它的表面而已,我是决不能满足的;我必须设法知道它的历史,和一切与它有关的人的历史,那才是真正的有趣味了!不过这些历史,知道的人必然很少,在我们这些随驾东来的许多人里面,也许只有一两个人能说得出几句;而这一两个人——当然就是李莲英和庆善——又是我所不便,或不愿多与接近的脚色,就是勉强去问他们,也未必能给我怎样详尽的答复。我想我父亲十九是很清楚的,无奈他此刻偏又不在这里。那末再去问谁呢?别管他,明天决意向太后试一试,如其恰巧撞在伊老人家快活的时候,结果一定会十分圆满的! 
  我瞧这些久已空闭着的宫院里”差不多全已收拾得非常整齐洁净了,而所有的一切点缀品,陈列品,也都安置得很适宜,太后见了无疑的会满意的。这些成绩便是那一批先期打发来的太监们所造就的;他们的人数也不多,日子又很局促,竟能有这样出色的成绩,倒是很教我佩服的。 
  太后在殿上观看了一回之后,伊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午睡,午睡原是太后每天所不能少的功课,今天我们下车的时候,大约是十二点钟,等我们郑重其事的把这接驾典礼演完,已快打三点钟,伊平常的午睡时间早已到了;就是伊自己没有表示,我们也必然会自动的去给伊准备了。 
  盛京的宫院既已经过了这样的一番收拾和布置,当然也有很适当的寝宫,给太后端整下了;因此伊就表示要赶快到那新的寝宫里去解决伊到奉天后的第一次午睡。伊这样表示之后,我们这一起人,就得立即跟着变换一套动作了。原是一堆一堆地挤在一起的颜色已渐渐地散将开去,那些占最多数的太监,便各回原职,埋着头,自去分别工作着;那政治犯式的光绪皇帝,本是不须服侍太后的,事实上他也不愿服侍太后,太后也不要他服侍,所以待太后有了要午睡的表示,他也就带着几名太监,上他自己的寝宫中去了。他的寝宫便在太后的寝宫的旁边,相距得很近,再过去一些,乃是他妻子隆裕和瑾妃的寝宫。 
  每一种建筑物总有一种特殊的气象,普通的房屋是如此,宫殿也是如此;盛京的寝宫,当然是又和北京大内的寝宫不同的。我们初来一看,自不免有些感觉到陌生。幸而那班先遣来的太监,办事真能干,经他们的一番努力整顿,已把这里所有的许多特异之处尽量的改正了,就是不曾改正的,也并不如何显著了。 
  这一座寝宫的主体是一座正殿,一座很高很大的正殿;它的面积虽然比不上北平大内的寝宫,但和颐和园里的那一座比较,却就大出许多了。在正殿的两边,象两条翅膀似的排着两座偏殿,成为一个颠倒的凹字形。偏殿和正殿的中间有一条很长的走廊连着,它的建筑也很讲究,顶上一般也有琉璃瓦盖着,下雨也可以用,但是因为廊的位置在殿的前面,所以要从偏殿走到正殿,或从正殿走到偏殿,都得先出了殿门,再打廊下走过去,屋子里面是穿不过去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明白:在事实上,太后的这一座寝宫所包括的乃是三座分列的建筑,而不是整列连系的建筑。 
  我们随着太后,一起先进正殿去。这座正殿因为前面有一个很大的庭院的缘故,光线非常充足;两边的偏殿,分离得绝远,一些也不致遮蔽正殿的阳光,而它们自己,也一样可以得到很充分的光气。这种建筑方法,可算是很适合卫生的了!太后约略一看,便表示十分满意;尤其是对于那些先期打发来的太监所表显的成绩,格外使伊高兴。这座正殿的里面,共有三间屋子;正中的一间算是太后的便殿,伊老人家就在这里办公休息;右面的一间是专供太后作为私人的佛殿的,太后生性很崇奉佛教,伊有一尊磁制的观音像,差不多是终年不断地虔诚供奉着的,此刻已早就派人赍到这里来了。有时候伊也欢喜念念经,所以必须另外有这么一间静室。便殿的左边一间,就是太后的寝室。 
  在那便殿的中央,就是我们一进去,最先走到的那一间屋子里,有一张不很高的小圆桌子;这桌子的本身原是没有什么值得令人特别注意的地方,但它的上面,却有一副太后日常所爱用的骨牌安着。这副骨牌当太后没有起程之前,原是藏在颐和园内的某一座便殿里的;起程的前一天,我们还瞧见它好好地放在那里藏着咧,后来也不曾听见太后吩咐过要把它带上奉天来。但李莲英和张德这几个大太监的心思,原是最灵巧不过的,他们以为太后到了奉天,说不定会有突然起起这副骨牌的可能,因此就暗地里派人带来了,我们却不曾知道。所以大家一走进去,就把视线齐集中在这副牌的上面;太后似乎也觉得很诧异,但伊也知道这是伊的奴才们先意奉承的一番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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