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缥缈录-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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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供太后佐膳。从这几点上看来,太后对于鸭子,真可说是特别的种情,除却那一块有奇臭的鸭屁股之外,伊简直不肯轻易放过的。
到了夏天,各种瓜果都上市了,御膳房里的厨夫,便得利用它们来做几种时鲜的特菜,供上去孝敬太后。其中有一种为太后所最欣赏的,那是“西瓜盅”。它的制法是把西瓜中的瓜瓤一起挖去,而把切就的鸡丁,火腿丁,新鲜莲子,龙眼,胡桃,桦子,杏仁等等,装进去,重复盖好,隔着水用文火来炖,炖上了几个钟头就行了,其味之清醇鲜美,我们不难想象得之。
太后的食欲之强,乃是我所永远引为非常诧异的。在宫里头,或当伊在御园中散步的时候,或在便殿中闲坐的时候,伊往往要吩咐太监们去把那特制的轻便小炉灶了来,就在伊自己的面前,让那些厨夫烹调起来,伊便在旁边立候着等吃。
在这一次上奉天去的车上,伊只要稍觉有些饥饿,或竟绝非饥饿,只是觉得肚子里并不怎样饱满,伊立刻会下令停车;同时,吩咐厨夫们预备餐点。太后的命令一下去,当然非同小可;那五十名甲厨夫便立即催督他们的助手——丙厨夫,赶快把炉子里的火生起来;于是那五十名丙厨夫便象作什么团体操似的一齐用力挥动他们的葵扇,把炉子里的煤球生得象血球一样的红。这时候,太后正靠在车窗上闲眺着铁路两旁的风景。本来在这些地方,少不得总有几个乡人在耕种,或走动,可是因为太后的御用列车将在职里经过的关系,预先已由当地的该管官厅把一切人等全约束住了,禁止他们在附近行动;所以太后也不能见到半个人影了。
炉火生旺之后,那五十名乙厨夫便忙着把应用的原料和酱油糖醋之类,纷纷搬送给甲厨夫;甲厨夫就各自用心,调制起来。待到许多的菜全煮好了,便由那些太监用食匣端出去。因为菜实是太多了,所以每次来端菜的太监,总可以排成很长的一行。可是待他们端出去的时候,太后或者已不觉得饿了,于是这些菜便照旧的退回那四辆权充御膳房的车上去;列车也就继续前进。这一次的停车,便完全失去了进餐的目的,等于是专为要让太后欣赏伊自己所统辖着的土地而停的,不过在旁边侍候着伊的人,闻到了那股热腾腾的香味,却已个个馋涎欲滴了!
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我的肚子仿佛是永远不会觉得饱的!
第十回 光绪帝
提起光绪帝,谁也都会联想起三十六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次戊戌政变来。可是这个可怜的皇帝,却就为了这一次的政变,而被太后夺去了所有的权柄,使他在实际上降为一个幽禁深宫的政治犯。这一次我们上奉天去的一群里,也有他在内。他从前也没有上奉天去过,这一次正和太后一般的还是初次临幸咧!但是他似乎觉得很高兴,象一个放了假走出学堂的学生一样。其实他的年纪大概是正在三十和三十五之间,不过他的面貌很带些稚气,看去还象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他的生身的母亲,便是本书中的主角慈禧太后的同胞姐妹,他的父亲便是咸丰皇帝——慈禧之夫——的兄弟。光绪出世后不到几年功夫,他的母亲便死了;从此,就给太后收做干儿子。所以他们母子之间,原是很少真正的感情的;即使没有那次戊戌政变,太后也不会允许他长此大权独揽的。到了后来,差不多只有那些关于祭祀或举行什么典礼的谕旨,才是朝臣们受了太后的旨意,用光绪的名义所颁发的;其余一切稍有关系的,便全是由太后直接颁发。
光绪的妻子,隆裕,在那个时候,便是所谓“皇后”;伊的父亲唤做“桂公爷”,就是太后的兄弟,当然也就是光绪生身之母的兄弟。所以光绪和隆裕两个人,在事实上原是姑表兄妹。虽然如此,他们中间却并无什么真正的爱情可言。本来,从前时候男女的婚姻问题,都是由父母代为决定的;双方全象瞎子一般的听凭人家掇弄着,因此家庭间往往会有不幸的事故发生。光绪虽然贵为一国之君,但也跳不出这种束缚,所以后来弄得他和隆裕两个人,不但毫无情爱,简直彼此都在怨恨着,切齿着,象仇敌一样!
在光绪的一生中,他所真正爱过的女人只有一个,便是珍妃。可是珍妃当庚子年闹拳乱的时候,已给那些太监们把伊丢在神武门东角井中去了。因为他们觉得珍妃是宫里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辛辛苦苦的拖着伊一起逃往西安去,便爽快的把伊端送了。(据说珍妃的尸身至今还不曾取出来,只是在井口上加盖一方古板而已。)当然,太监们要是不奉什么人的暗示,也决不敢这样胆大妄为的;那未这暗示又是谁所发的呢?喏!喏!不是别人,便是吾们的太后!太后因为光绪平日宠爱珍妃过甚,早就不欢喜伊了;待到戊戌政变闹出来之后,又有人在太后跟前进了谗言,说珍妃就是怂恿光绪干那一回事的主谋者,于是太后便决心要处死伊了。
珍妃一死,光绪的内心上所受的痛苦,自然是深切到了极点,他所仅有的幸福,仅有的快乐,从此是完全消灭了!可是他终究还是一个皇帝,又不能象平民一样的轻易自杀,轻易出走,他只能独自暗暗伤心流泪而已。珍妃还有一个同胞的妹妹,也是嫁给光绪做妃子的,唤作瑾妃。自珍妃被害之后,光绪便格外的爱惜伊了;他觉得只在伊那里,还可得到一些心灵上的慰藉。这一次隆裕和瑾妃两个人,也是一起随着太后上奉天去的,伊们同居在一辆车上,彼此倒还和睦;可是这两个人在宫中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地位,一般的只是吃饭穿衣罢了。因为瑾妃只是一个“妾媵”式的妃子,而隆裕虽为皇后,却也不得太后之欢。个中的情节,真是曲折得令人难解:照理说,太后既因光绪太宠爱珍妃而深恶珍妃,那末伊总该欢喜隆裕了,何况隆裕还是伊老人爱嫡亲的内侄女呢?然而伊竟不爱隆裕!大家庭中原是最多气闹的,在宫中,所有的人尤其不能和睦,真是怪事!
太后对于光绪既是这样的漠漠无情,那末为什么这一次上奉天去偏要带着他同走呢?这中间的缘故,我们这些人差不多全知道;就是光绪他自己,也何尝不明白。总括的说一句,便是太后对于他还是不信任,惟恐他在脱离了伊的监视之后,再有什么不良的企图;所以太后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总是很不放心,非得把这一个特殊的政治犯带着同走不可。也许伊也相信光绪此刻确已没有什么野心了,但是伊还担心那些朝臣中或者再会有六君子那样的人,在伊离京的时候,乘机出而煸惑光绪,劝他利用外力,再把太后的政权夺去,这一虑当估是很有几分可能的;而太后的性气,偏又是特别的欢喜弄权。虽然伊已经贵为太后,一切享用,无不远出别人之上,可是伊并不满足,伊觉得尚无实在的政权,在伊自己的手掌中把握着,所有的荣华富贵,便一齐等于零;因此伊不惜冒了绝大的危险,不顾各方的诽谤,拚性舍命地紧握着伊的政权。我往往见伊为着一件疑难的朝政,以致于终日寝食不安,便不禁暗暗的怀疑,究竟伊为着什么缘故而能长时期的乐此不疲呢?
同时,在光绪那一方面,他倒十二分的达观,因为他认识得非常的真切,他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自己要希望执政,真如大海捞针一般的不可能;至少限度,在太后活着的时候,他不再想做一个舒舒服服的真皇帝了。所以他倒并不悲伤。他把自己的遭遇一概付之于命运,这样的一瞧料,他的精神上,竟愉快得多了。就象这一次上奉天去,他虽明知是太后存心要监视他,但他只当是自己有兴想出去游玩;一路上凭着车窗,恣意的赏览野景。待到每一次列车停止的时候,我们这些人除掉少数须留着服侍太后外,其余的都可以走下车去随便闲逛;这时,光绪也往往跳下来,跟我们在一起走动。他的身量很短小,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但交不骄傲,说话也很畅达动听。他对我们这些女官,都看得象朋友一样。我的小时候的经历,他大概也很清楚,所以他时常想跟我说话。他问我关于欧美各国的铁路的情形,以及各国当时的君主或元首们的性情和铁事;我只把自己所知道的少许告诉了他,他已是非常的欢喜满意了。
“要是在事实上我是一个真正的国君的话,”有一次,他很兴奋地向我说道:“能够象老佛爷一样的有权统治全国,那我第一步就是照着你所讲给我听的那些外国的君主或元首的办法,上全世界走一圈。当然,我也欢喜微服出游,不愿意使人家知道我的真面目;因为这样的游玩,才有滋味。象此刻我们是多么的拘谨?我想在陆地上玩,必须还不怎么有兴;倘能在大海中浮游,那乐趣便越发不能想象了!……便是在出国之前,属于我们自己国内的各处大城市,凡有火车可以通达的,我自必要先去看看。对于出外旅行这一件事,我确有一种特殊的倾向,每当我想到我们这一次旅行不久就要回去的时候,心上便觉得无限的不痛决。”
真的,我相信如果太能够允许他的话,他一定会永远不想回去。因为他回去之后,便只能终年的关在禁城里或颐和园里;而在这两处等于监狱式的区域以内,他还是不能自由行动。说明白一些;他简直比那些地位较高的太监都不如;而他所说的话,无论是命令别人,或督责别人,也往往没有什么效力,较之我们几个给太后所宠信的女官,真是相差太远了!所以他只要一想到这些情形,一想到回去,他的一双眸子里,——那是一双很大又很灵活的眸子——便立刻现出一种黯淡的神情来。如其太后不把他的政权全夺下来,仍让他自由处置,他也许会给中国做些有益的事情。这是他自己永远所认为遗憾的。但是他终不敢向太后作半些表示。读者可不要怪他太软弱了。因为无论他软弱也罢,强硬也罢,照宫里的习惯,做母亲的尽可随时替伊的儿子摄政,而做儿子的,更无论如何,不能反抗。于是光绪的才干,也给这个习惯所埋没了!我相信他的思想的确是前进的,他的识见和能力,也足够担当起改善清政的那副重担子来,可惜太后不肯让他有施展的机会。否则不论满清政府兴亡与否,中国所受的外患和内乱,总比如今好一些!
他所穿的旅行的服装,当然又和那些随驾大臣是不同的:他的一件箭衣是天蓝色的缎子所制的,上面用金线绣着无数的长寿字;这件衣服的尺寸对于他的身量是很吻合的,穿着极适体,加上了他那清秀的面貌,真好算是一个翩翩美少年了。在这件箭衣的外面,他还有一个没有袖子的背心穿着,也是缎子做的,不过是黑色的,这上面也同样用金线绣着许多的长寿字;但是依我看来,这件背心实在是多余的,而且在这黑色的背心的外面伸出了两支蓝色的长袖,可说是难看极了。
大凡富贵人家,不论男女,十九都是爱用金银珠宝的装饰品的,惟有光绪,却绝对的厌恶这些东西;他这个古怪的脾气之养成,当然是多分受着恶劣环境和种种不如意的遭遇的影响,只要稍明事理的人,都有估料得到。但是每一朝的皇帝究竟该用多少金银珠宝的装饰物,宫里头原也不曾有这种特殊的祖训规定着,只凭各人自己欢喜而已,因此也就没有人能去干预光绪为什么不用这些东西了!可是在他所戴的那顶黑缎制的瓜皮小帽上,却有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缀着,那地位恰好是在他的眉心的上面,这颗珠不但很大,而且晶莹光洁,迥异凡品,嵌在这一顶乌黑的小帽上,越发闪烁动人。然而光绪的所以用这颗珠,却决不是为着求好看,而是含着一种纪念的作用。在他平日的神情中,不难发现他这个用意;可是他实在纪念的是谁,那就不能武断了。他的帽顶上还有一个用红色的丝线所打就的结子,和一撮尺许长的红缨,都是非常的鲜艳夺目。在他脚下,也跟那些大臣们一般的穿着一双黑缎的靴子。我时常在想:象他那样的人物,要是穿上了一套整齐的军装,必然是十分英武的。
虽然在事实上,他已经是一个被废的皇帝了,他是终年的象坐在愁城里一样,但是宫里头的那些繁文缛礼,偏又放不过他。太后的意思,只是想强迫着他做一个十足的傀儡罢了!譬如象吃饭这件事,他每餐也得享受那一百碗多得没有意思的菜,而且这一百碗菜便跟太后所吃的相同的,不管他的口味如何,从来不能掉换的;因为他的菜是跟太后的一起煮的,他自己当然不能随便做主或挑选了!尤其难堪的是他每餐也得独自一个人,冷清清地的吃喝着,他的妻妾,隆裕和瑾妃两个人,必须上太后的车上去侍候,待太后餐毕之后,就和我们这些人一起走上去,吃太后所吃剩的菜;于是伊们便难得有跟光绪同餐的机会了!可是太后对于空虚每餐必来侍奉的媳妇——隆裕,还是很淡漠,说话是一个月平均不到一句,眼角上老是象不曾瞧见伊一样。也许在太后的脑细胞上,根本没有这位皇后的影子。
可怜的光绪,他所处的境地简直比一个寻常的百姓更痛苦,有时候,他只能勉强做一些比较有趣的事情,引逗引逗自己,从泪眼中迸出一丝笑意来。但是他对于皇太后真是害怕极了,他只能时时刻刻的留心着,不让自己有半些足以使太后不欢的举动做出来。不仅是行动上必须十分留心,便是他说一句话,也得再三的考虑;因为他永远是不得自由的,他无论是跟谁说话,总有几个太监在不很远的所在倾听着,只要他有什么怨恨的话或不很正经的话说出来,他们就会立刻前去告诉太后,到晚上他睡的时候,还是有人窃听着;他们都希望能够多听到几句话,好去向太后献功。
为着这种的监视,所以光绪连说笑话的自由也几乎被剥夺了!尤其是在这御用火车上,因为地方太狭窄,他所受的监视也在无形中变得格外严密起来。他的旅行的举,更因此而大减;甚至会使他发生马上回京之想。理由是在宫中或颐和园内,他偶然还可以得到几分钟的自由;这短短的四五分钟的空隙,对于他,真比什么都宝贵。他可以尽量利用他们来开玩笑。然而他所开的玩笑,却总是脱不了孩子气的,我至今还记得有一件事实,极好做他富有稚气的明证。
每天早上,凡在宫中稍有地位的人,都得去参加早朝;——这是和廷臣们所参加的早朝不同的,我们去参加早朝的意思,只是去向太后叩请晨安,并不需要计议什么国家大事。——光绪也是出席者之一,于是我们便利用这这个机会,每天做一次极短的谈话。但有一天的早上,他忽然和我开起玩笑来了!因为每当太后从伊自己的屋子里走出来接受我们的参贺的时候,必先有一个走出来喊道:“来啦!”这样一喊,大家便知道太后的圣驾快到了,慌忙一齐跪下去,叫头迎接。这一天,太后还不曾出来,光绪忽然回过头来向我说道:“来啦!”我想不到他会跟我开玩笑,竟不曾注意他自己有没有跪下去,便信以为真,扑的跪倒了;后来大家都笑了,我才知是上了他的当。太后也许根本还不曾起身咧!
可怜的光绪,在名义上他是一个皇帝,但他是如何的孤寂悲伤啊!他只能从这样幼稚不足道的玩笑之中,找到一些快乐,更是何等的凄惨?当时我受了他的骗,虽也会陪他笑了一会,可是退下来一想,我真忍不住要替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