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 二〇〇六年第十一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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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包括:《灵魂的城堡》(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解读博尔赫斯》(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地狱的独行者》(三联书店,2003年)、《艺术复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永生的操练》(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年)等。
传奇年代的“终结”
? 景凯旋
一
当代文学提出的问题始终是,生活的本质是什么?文学的本质又是什么?正是在这点上,我们有理由怀疑新时期以来小说的价值,倒不是因为它们太过于贴近政治,而是因为它们远没有写出生活的真相。
新时期文学肇始于1977年,以刘心武的《班主任》为发轫作,但标志却是1978年卢新华的《伤痕》。今天看来,它实际上只是一个粗浅的感伤故事,缺乏细密的生活质地。然而就是这种描写政治歧视的主题,引发了全社会的同情,导致“伤痕文学”问世,如张洁的《森林里来的孩子》、陈建功的《飘逝的花头巾》、韩少功的《月兰》、郑义的《枫》、古华的《爬满青藤的木屋》、陈世旭的《小镇上的将军》。这些作品大都是揭露文革中造反派的残忍和群众的愚昧,目的在拨乱反正惩恶扬善。时代是沉重的又是慷慨的,它把过往一切年代的传奇要素都提供给了人们:坏人当道,好人落难,悲欢离合,善战胜恶。
后来,“伤痕文学”显露出来的底子实在太薄,作家们大都是初登文坛的新手,多年的文学教条和封闭隔绝,造成他们的作品激情有余而底蕴不足。情节多半是概念化的,缺少性格的刻画、细节的描写和心灵经验的重构。几年以后,一位作者回忆当初编辑对其作品的删改,仍然感到懊悔:“我对那个时代特别憎恨,但我却用笔赞扬了它。”〔1〕这番话倒是有力地印证了福柯的说法:在权力的操作下?熏言说主体并非话语的依据,而是被话语所塑造的对象。
一些青年作者,如王安忆、徐乃建、史铁生、孔捷生、陈村、梁晓声等,则着力描写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知青生活。这些人成为作家大都在返回城市之后,一当他们发现自己既不属于农村又不属于城市,遂产生了强烈的怀旧之情(如史铁生《我遥远的清平湾》)。青春、爱情和革命的迷惘,借着上山下乡的经验,获得了一种时代的成长美学。而一些作者则试图表现知青的理想主义,成为九十年代“青春无悔”的先声。张承志《北方的河》被誉为表现了一代人的精神历程,作品里没有什么情节,只有一种激情,那个黄土高原上徒步行走的主人公,毋宁说是陷入了文革中那种对大地的着魔状态,在满篇“母亲”和“青春”的召唤下,“张开双臂朝着莽莽的巨川奔去”。然而,在许多读者眼里,这样的激情是不真实的。作者越是豪情满怀,就越是看不清周围的世界和自我,越是成为红卫兵历史的空洞而虚妄的回声。
当一批年龄在五十上下的右派作家重返文坛,小说的创作似乎又进了一步。这些作家大都曾经磨难,如今重执牛耳,痛定思痛,在描写文革的劫难外,还写到历次的政治运动,形成从历史纵深去探讨文革悲剧的“反思文学”,如王蒙《布礼》、《蝴蝶》,张贤亮《牧马人》,陆文夫《井》,张弦《记忆》,方之《内奸》,高晓生《陈焕生上城》,鲁彦周《天云山传奇》等。个别作品甚至还触及劳改营的生活,展示出这个社会最严酷的一面。然而,缺乏自我意识恰恰是“反思文学”的特征,比起“伤痕文学”的平民化,这些作家的公共角色意识更强,常常已经走到真实的面前,却又掉头往回走。丛维熙被称为“大墙文学”的代表作家,他的一部作品中的右派主人公因为所爱的女人曾试图偷越国境,被他看成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失贞,与之毅然分手。作者编造这样的情节,是想让他的落难主人公成为政治正确的英雄,通过一种“贞操”的男权话语,表现出对权力的感恩。张贤亮的《绿化树》中,劳改犯人的饥饿感觉写得十分真实,但让人困惑的是,主人公最后竟通过学习《资本论》,尤其是通过一个村妇圣洁的爱情,不但使他的食和欲得到满足,更使他经历了一番灵魂改造,从此成为一个马列主义者。有这么一段苦难的经历,作者本可从中发掘出很有力度的主题,但他却把它写成了一部充满诗意的现代传奇,历经磨难的才子最终获得佳人的青睐,落了个政治和爱情二美双收的结局。作者要把几十年的苦难合理化、崇高化,至少是犯了一个“时代错误”。
王蒙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多是右派或高干,对他来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布礼”永远是纯洁的,后来的受难都是为了祖国和人民,并借人物的话?熏发明了“亲娘也会打孩子,但孩子从来也不记恨母亲”(《布礼》)的理论。在《蝴蝶》中,一个颇有良知的高级干部,经历了文革的被迫害之后,幡然醒悟到自己也曾是一个迫害者,倒不是由于轮回果报,而是由于权力者忘记了人民。根据王友琴的一篇文章,《蝴蝶》中那个高干的前妻海云,其原型是北京某中学的一个教师,被打成右派后被迫离婚,后在文革中受尽折磨上吊自杀。小说没有描写原型被迫害的真实细节,对她的死也是一笔带过。事实上,作者未能讲述死者的故事,我们所听到的也不是她要讲述的故事。错过了这样一个用加缪的话来说“承受历史”的人物,而着眼在“创造历史”的老干部身上,也就失去了真实生活中的悲剧要素——不可理喻的灾难,变成一部反官僚主义的作品。就这个主题而言,它甚至还不如作者早期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后者至少还有一种压抑的情绪,而不是这种在内心里完成的光明结局。
在此之前,在大学校园和一些文学小圈子里,已经出现了一些民间刊物。这其中,《今天》的成就和影响尤为显著。为它撰稿的是一些青年诗人,像北岛的《回答》、《一切》,顾城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都曾传诵一时,代表了迷惘一代的情绪。他们不再相信过去的一切,而要去追求未来的某种东西。《今天》也发表小说,这些作品不再从社会的角度,而是从个人的角度去描写社会,尤其喜欢通过残疾和死亡之类不寻常的题材去寻求个人价值。他们与上述作家的不同,在于从集体浪漫主义转向个人浪漫主义。舒婷的《教堂里的琴声》,写一个酷爱音乐的老音乐家,在那个年代靠偷偷弹钢琴维持着生存意志。史铁生的《没有太阳的角落》,则是写三个残疾青年同时爱上了一个可爱的女孩,一种无望的爱,充满温情和善良。尽管他们对个人价值的肯定已经脱离了主流意识形态,但从现代人的眼光看,感伤、唯美和夸张的抒情,原本就是一种浪漫的迷思。他们所缺乏的,仍然是那种写出事物本来面目的能力。
二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随着理论界文化热的兴起,“寻根文学”开始把目光投向传统文化,想要从中发现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某些联系,同时也拉开与直接现实的距离。然而,在我看来,文革的发生既非由于传统文化的延续,也非由于传统文化的中断,而是一种新文化的结果,因而寻根文学最终也只能是一种新的传奇。在韩少功的《爸爸爸》中,仇恨和无知的氛围有洪荒般的野蛮,渗透于历史的全部。有评论家称,小说揭示了中国文化中缺少“理性的自觉”〔2〕。然而,离开了历史生活的真切描述,挖掘传统文化的非理性,果真能解释中国近百年来受制于西方历史理性的过程吗?阿城的《棋王》则试图表明,真正的传统文化一直存在于世俗社会,古今没有任何政治力量能够摧毁它:一个古老民族在大地上繁衍不息的秘密。叙述者最终通过世俗的复归大彻大悟,达到一种“道”的境界。但在日常生活的残酷表面之下,去发现平静与和谐,一种当下的永恒,却又让人不免疑惑,我们到底曾活过一个什么年代?
此外,莫言、张炜的小说也都写到过去年代的政治斗争,历史被寓言化了,大量残酷和恐怖的情景,衬着奇异的民俗风情,被作者一路写下来,铺展得淋漓刺激。这些故事大都把乡村作为背景,为的是重新发现民间。生活不再是一连串由历史规律决定的事件,而是呈现出的欲望、本真、原始、荒诞和宿命。批评家黄子平曾指出,文革前的革命历史小说,已经颇有点传统英雄演义的味道,一个个梁山泊似的强盗,被阶级斗争的话语所收编,一步步失去了阳刚之气。革命乌托邦的破灭,使得作家们痛感中国人“种的退化”。在他们的小说中,强盗们又一次反出江湖,通过暴力与性,在原乡神话中颠覆着官方叙事。家族的恩怨情仇,高粱地的旖旎风光,四处觅尸的野狗,还有疯傻人的神奇预言,都是为了表现历史的不可理喻。但这种颠覆终究是同质的颠覆,一旦作家们摆脱了政治的影响,随即又陷入更浪漫的乡愁,用民族的神话来取代阶级的神话。黄子平曾谈到样板戏对土匪话语的处理,说它“承续了文化传统中对越轨的江湖世界的想像与满足”〔3〕,这话也可以移评于此。这样的民间从来就不存在,因此新的拯救也只能是作家的想像。对读者来说,阅读乡村的趣味是在它的抒情背景,江湖儿女的故事更有返真归璞的神奇,要从其中发现历史和现实的底蕴,真正深刻的人性,未免把作者的向壁虚构太当回事了。
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回到三四十年代,甚而回到遥远的古代,这种文化寻根的结果,便是重新发现了世俗。如果说阿城关注的还是世俗精神,那么贾平凹、冯骥才则是对物化的世俗文化有着特殊偏好。《三寸金莲》兴致盎然地描写女人的小脚故事,明显带有一种自然主义的态度,后来作者自承对此“越揣摩越觉得其深奥”〔4〕,寻根至此,已经近乎旧式文人的狎邪。就寻根小说而言,问题还在于对文化的展示,如果小说的冲突只是外在的、文化的,而不是内在的、人性的,那它就谈不上深刻,也谈不上生存的真相。小说归根结底是表现人类的,在文学中宣扬文化,从来都是第三世界的话语,无论其描写如何生动,它也终究是一种民族国家寓言,不能提升我们自己的生存认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余华《活着》在肯定的意义上,一语道出了此种文化的实质,“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中国文化中一直存在着一种对苦难的消解功能,那就是活在当下的人生态度。这确是一种快乐的哲学,但这种哲学也从来没有上升为人的水平。经历了这番浪漫的寻根,作家们到底还是回到了现实的合理化。
同时期被称为“现代派小说”的作家们,指责文化寻根是“玩物丧志”。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借鉴西方作家笔下的反叛形象,写当代青年的骚动不安,行为张扬,不承认有任何值得为之奋斗的人生目标。以刘索拉而论,她的人物大多是未来的艺术家,总是来往于一个个高级的处所,生活太痛快了,所以就产生了痛苦,要不时露出瞧不起物欲的脾气。但我们还是不明白?熏
这种个人反叛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在一个没有约束的地方,而要去反抗某种约束。即使在自由的环境,生命与现实的冲突,依然会使真正的艺术家感到痛苦。因此,她小说中人物的反叛,其实是撒娇。作家们获得了更多的表达的权利,那些情节和人物的恣睢?熏
却让人感到自由也是一种特权。
三
随着西方现代小说的大量译介,作家们开始从中借鉴新的叙事模式,如果仅就那个时期的作品而言,大抵都有迹可寻。马原、残雪、格非、余华和苏童等人的“先锋小说”,以一种新的方法写作,他们的题材依旧是暴力、疯癫与性,只是刻意表现孤独的自我,或者是无我,表现个人与社会的疏离,文本与现实的疏离,代表了一种现代派风格。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不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小说成为语言和文本的实验,最终是要解构“人”的存在。如在格非的《风琴》中有一个这样的情节,男人看到妻子被日本人挑去衣裤,露出裸体,竟使他感到压抑不住的兴奋。这种随心所欲的写作,故意模糊语词含义的意图,正是索尔仁尼琴所说的“对新奇的无休止的迷恋”,也是大多数先锋派作家的共同追求:摧毁长期以来被人们普遍接受的艺术规范,在一张白纸上实现自我的突围。
五四新文学曾从西方转向俄罗斯,当代文学又从俄罗斯重新转向西方。然而,先锋小说只是对西方文学的模仿,作家们试图跨越真实的界限,不是为了更深刻地捕捉真实世界,而是为了愈益远离它,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都缺少真正的感受。另外一些作家,如汪曾祺、贾平凹和阿城,则倾向于从传统中吸取语汇(他们的写作,被认为是重新发现了沈从文的意义。但在我看来,沈从文最好的作品并不是他那些凄婉的乡村牧歌,而是《丈夫》,如一个老作家所言,那里面有着“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5〕)。传统语言的节奏和韵律,经过前人千百年的经典写作,已经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它最适合的书写内容便是闲情逸致,所以他们的作品往往有一种陈腐的文人气,精致的散文式的画面,缺少更大的现代精神内容。对于这种“玩文学”(包括玩语言),最尖锐的声音还是来自批评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一次讨论会上,一位批评家就曾直言中国作家缺乏对“苦难的敏感”。
在某种意义上,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大量文学读者的离去,实际上是一种无言的拒绝:这样的小说里已不再有他们想要寻找的东西。
作家们再次遭遇前所未有的尴尬。他们的作品,严肃的读者觉得不真实,通俗的读者又嫌不浪漫。等到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出现,大众文化迅速成为主流。人们更加不关心作家们在写些什么,他们可以收看电视上的各种娱乐节目,跟朋友去听流行音乐,跳迪斯科或贴面舞。小说仍有人在看,但已不再有真正的读者。市场上长销不衰的是琼瑶的言情和金庸的武侠,一切时代男人和女人的传奇故事,都可以在那里面找到,极大地满足人们对生活的虚幻感。这时期大陆通俗文学的代表是王朔,他的故事都是写一些不太正经的普通人,终日干些无伤大雅的坏事。简单的人物,缺乏逻辑的戏剧性场面。他成功在不怕故作伤感和随心所欲的驾驭人物和情节,更在把历来神圣的东西轻轻地调侃一下,满足了大众既想越轨又想平安无事的心理。有人指责王朔的痞性,那是误解,其实他的人物都是很纯情的,无论爱情或友谊都有平民的高尚,作品中找不到任何真实的社会背景和冲突,因而是一种通俗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这样的作品,可以在社会矛盾尖锐的时刻,提供一点宣泄的渠道,又不触犯体制,反能起到社会稳定的作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王朔参与制作的《渴望》,将文革演绎成一幕悲欢离合、嫌贫爱富的通俗剧,在中央电视台连播,极大地缓解了社会的紧张,便是新时代里话语策略的一次成功转换。
文学与市场的结合,使现实的人分裂成两半。对于身处优越的作家们,写痛苦不真实,写幸福又不文学,作家们失去了现实感,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