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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98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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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能跑,他不能动手打人。何况,她年纪轻、力气大,一定会自卫。他又想到赶紧到
活动中心站去,一直呆到关门,这样可以有人作旁证,证明他那天晚上在那里,但是这也办
不到。他全身酸软无力。他一心只想快些回家,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他回家已二十二点了。到二十三点三十分电门总闸就要关掉。他到厨房去,喝了足足一
茶匙的杜松子酒。然后到壁龛前的桌边坐下来,从抽屉里拿出日记。但是他没有马上打开
来。电幕上一个低沉的女人声音在唱一支爱国歌曲。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日记本的云石
纸封面,徒劳无功地要想把那歌声从他的意识中排除出去。
    他们是在夜里来逮你的,总是在夜里。应该在他们逮到你之前就自杀。没有疑问,有人
这样做。许多失踪的人实际上是自杀了。但是在一个完全弄不到枪械、或者随便哪种能够迅
速致命的毒物的世界里,自杀需要极大的勇气。他奇怪地发现,痛楚和恐惧在生物学上完全
无用,人体不可捉摸,因为总是在需要它作特别的努力的时候,它却僵化不动了。
    他当初要是动作迅速,本来是可以把那黑发始娘灭口的;但是正是由于他处于极端危险
的状态,却使他失去了采取行动的毅力。他想到碰到危急状态,你要对借的从来不是那个外
部的敌人,而是自已的身体,即使到现在,尽管喝了杜松子酒,肚子里的隐痛也使他不可能
有条理地思索。他想,在所有从外表看来似乎是英雄或悲剧的场合,情况也是这样的。
    在战场上,在刑房里,在沉船上,你要为之奋斗的原则,往往被忘掉了,因为身体膨胀
起来,充满了宇宙,即使你没有吓得瘫痪不动或者痛得大声号叫,生命也不过是对饥饿、寒
冷、失眠,对肚子痛或牙齿痛的一场暂时的斗争。
    他打开日记本。必须写下几句话来。电幕上那个女人开始唱一首新歌。她的声音好象碎
玻璃片一样刺进他的脑海。
    他努力想奥勃良,这本日记就是为他,或者对他写的,但是他开始想到的却是思想警察
把他带走以后会发生什泌预知先见而神秘地能够分享。但是由于电幕上的声音在他耳旁聒噪
不休,他无法再照这个思路想下去。他把一支香烟放在嘴里,一半烟丝就掉在舌上,这是一
种发苦的粉末,很难吐干净。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老大哥的脸,代替了奥勃良的脸。正如他几
天前所做的那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辅币来瞧。辅币上的脸也看着他,线条粗犷,神色镇
静,令人宽心,但是藏在那黑胡子背后的是什么样的一种笑容?象沉闷的钟声一样,那几句
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
 


第二部 

第1节 




    近晌午时候,温斯顿离开他的小办公室,到厕所里去。
    从灯光明亮的狭长走廊的那一头,向他走来了一个孤单的人影。那是那个黑发姑娘。自
从那天晚上他在那家旧货铺门口碰到她以来已有四天了。她走近的时候,他看到她的右臂接
着绷带,远处不大看得清,因为颜色与她穿的制服相同,大概是她在转那“构想”小说情节
的大万花筒时压伤了手。那是小说司常见的事故。
    他们相距四公尺的时候,那个姑娘绊了一交,几乎扑倒在地上。她发出一声呼痛的尖
叫。她一定又跌在那条受伤的手臂上了。温斯顿马上停步。那姑娘已经跪了起来。她的脸色
一片蜡黄,嘴唇显得更红了。她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他,求援的神色与其说是出于痛楚不如说
是出于害怕。
    温斯顿心中的感情很是奇特。在他前面的是一个要想杀害他的敌人,然而也是一个受伤
的,也许骨折的人。他出于本能已经走上前去要援助她。他一看到她跌着的地方就在那条扎
着绷带的手臂上,就感到好象痛在自己身上一样。
    “你摔痛了没有?”他问着。
    “没什么。摔痛了胳膊。一会儿就好了。”
    她说话时好象心在怦怦地乱跳。她的脸色可真是苍白得很。
    “你没有摔断什么吗?”
    “没有,没事儿。痛一会儿就会好的。”
    她把没事的手伸给他,他把她搀了起来。她的脸色恢复了一点,看上去好多了。
    “没事儿,”她又简短地说。“我只是把手腕摔痛了一些。
    谢谢你,同志!”
    她说完就朝原来的方向走去,动作轻快,好象真的没事儿一样。整个事情不会超过半分
钟。不让自己的脸上现出内心的感情已成为一种本能,而且在刚才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们
正好站在一个电幕的前面。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难不露出一时的惊异,因为就在他搀她起身
时,那姑娘把一件不知什么东西塞在他的手里。她是有心这样做的,这已毫无疑问。
    那是一个扁平的小东西。他进厕所门时,把它揣在口袋里,用手指摸摸它。原来是折成
小方块的一张纸条。
    他一边站着小便,一边设法就在口袋里用手指把它打了开来。显然,里面一定写着要同
他说的什么话。他一时冲动之下,想到单间的马桶间里去马上打开它。但是这样做太愚蠢。
这他也知道。没有任何别的地方使你更有把握,因为电幕在连续不断地监视着人们。
    他回到了他的小办公室,坐了下来,把那纸片随便放在桌上的一堆纸里,戴上了眼镜,
把听写器拉了过来。他对自已说,“五分钟,至少至少要等五分钟!”他的心怦怦地在胸口
跳着,声音大得令人吃惊。幸而他在做的那件工作不过是一件例行公事,纠正一长列的数
字,不需要太多的注意力。
    不论那纸片上写的是什么,那一定是有些政治章义的。
    他能够估计到的,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可能性的可能较大。即那个姑娘是思想警察的
特务,就象他所担心的那样。
    他不明白,为什么思想警察要用那种方式送信,不过他们也许有他们的理由。纸片上写
的也许是一个威胁,也许是一张传票,也许是一个要他自杀的命令,也许是一个不知什么的
圈套。但是还有一种比较荒诞不经的可能性不断地抬头,他怎么也压不下去。那就是,这根
本不是思想警察那里来的而是某个地下组织送来的信息。也许,兄弟团真的是确有其事的!
也许那姑娘是其中的一员!没有疑问,这个念头很荒谬,但是那张纸片一接触到他的手,他
的心中就马上出现了这个念头。过了一两分钟以后,他才想到另外一个比较可能的解释。即
使现在,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个信息可能就是死亡,但是,他仍旧不信,那个不合理的希望
仍旧不散,他的心房仍在怦怦地跳着,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在对着听写器低声说一些
数字时,使自已的声音不致发颤。
    他把做完的工作卷了起来,放在输送管里。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分钟。他端正了鼻梁上的
眼镜,叹了一口气,把下一批的工作拉到前面,上面就有那张纸片,他把它摊平了。上面写
的是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我爱你

    他吃惊之余,一时忘了把这容易招罪的东西丢进忘怀洞里。等到他这么做时,他尽管很
明白,表露出太多的兴趣是多么危险,还是禁不住要再看一遍,哪怕只是为了弄清楚上面确
实写着这几个字。
    这天上午他就无心工作。要集中精力做那些琐细的工作固然很难,更难的是要掩藏他的
激动情绪,不让电幕察觉。
    他感到好象肚子里有一把火在烧一样。在那人声嘈杂、又挤又热的食堂里吃饭成了一件
苦事。他原来希望在吃中饭的时候能清静一会儿,但是不巧的是,那个笨蛋派逊斯又一屁股
坐在他旁边,他的汗臭把一点点菜香都压过了,嘴里还没完没了地在说着仇恨周的准备情
况。他对他女儿的侦察队为仇恨周做的一个硬纸板老大哥头部模型特别说得起劲,那模型足
有两公尺宽。讨厌的是,在嗡嗡的人声中,温斯顿一点也听不清派逊斯在说些什么,他得不
断地请他把那些蠢话再说一遍。只有一次,他看到了那个姑娘,她同两个姑娘坐在食堂的那
一头。她好象没有瞧见他,他也就没有再向那边望一眼。
    下午比较好过一些。午饭以后送来的一件工作比较复杂困难,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完成,
必须把别的事情都暂时撇在一边。这项工作是要篡改两年前的一批产量报告,目的是要损害
核心党内一个重要党员的威信,这个人现在已经蒙上了阴影。这是温斯顿最拿手的事情,两
个多小时里他居然把那个姑娘完全置诸脑后了。但是接着,他的记忆中又出现了她的面容,
引起了不可克制的要找个清静地方的炽烈欲望。他不找到个清静的地方,是无法把这桩新发
生的事理出一个头绪来的。今晚又是他该去参加邻里活动中心站的晚上,他又马马虎虎地在
食堂里吃了一顿无味的晚饭,匆匆到中心站去,参加“讨论组”的讨论,这是一种一本正经
的蠢事,打两局乒乓球,喝几杯杜松子酒,听半小时题叫《英社与象棋的关系》的报告。他
内心里厌烦透了,可是他第一次没有要逃避中心站活动的冲动。看到了我爱你(I love you)
三字以后,他要活下去的欲望猛然高涨,为一些小事担风险太不划算了。一直到了二十三
点,他回家上床以后,在黑暗中他才能连贯地思考问题。在黑暗中,只要你保持静默,你是
能够躲开电幕的监视而安然无事的。
    要解决的问题是个实际问题:怎样同那姑娘联系,安排一次约会?他不再认为她可能是
在对他布置圈套了。他知道不会是这样,因为她把纸片递给他时,毫无疑问显得很激动。显
然她吓得要命,谁都要吓坏的。他的心里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拒绝她的垂青。五天以前的晚
上,他还想用一块铺路的鹅卵石击破她的脑袋;不过这没有关系。他想到她的赤裸的年轻的
肉体,象在梦中见到的那样。他原来以为她象她们别人一样也是个傻瓜,头脑里尽是些谎言
和仇恨,肚子里尽是些冰块。一想到他可能会失掉她,她的年轻白嫩的肉体可能从他手中滑
掉,他就感到一阵恐慌。他最担心的是,如果他不同她马上联系上,她可能就此改变主意。
但是要同她见面,具体的困难很大。这就象在下棋的时候,你已经给将死了却还想走一步。
你不论朝什么方向,都有电幕对着你。实际上,从他看到那字条起,五分钟之内,他就想遍
了所有同她联系的方法。现在有了考虑的时间,他就逐个逐个地再检查一遍,好象在桌上摆
开一排工具一样。
    显然,今天上午那样的相遇是无法依样画葫芦地再来一遍的了。要是她在记录司工作,
那就简单得多,但是小说司在大楼里的坐落情况,他只有个极为模糊的概念,他也没有什么
借口可到那里去。要是他知道她住在哪里和什么时候下班,他就可以想法在她回家的路上去
见她。但是要跟在她后面回家并不安全,因为这需要在真理部外面荡来荡去,这一定会被人
家注意到的。至于通过邮局写信给她,那根本办不到。因为所有的信件在邮递的过程中都要
受到检查,这样一种必经的手续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实际上,很少人写信。有时万不得已要
传递信息,就用印好的明信片,上面印有一长串现成的辞句,只要把不适用的话划掉就行
了。反正,他也不知道那个姑娘的姓名,更不用说地址了。最后他决定,最安全的地方是食
堂。要是他能够在她单独坐在一张桌子旁时接近她,地点又是在食堂中央,距离电幕不要太
近,周围人声嘈杂,只要这样的条件持续有那么三十秒钟,也许就可以交谈几句了。
    在这以后的一个星期里,生活就象在做辗转反侧的梦一样。第二天,在他要离开食堂时
她才到来,那时已吹哨了。她大概换了夜班。他们两人擦身而过时连看也不看一眼。接着那
一天,她在平时到食堂的时候在食堂中出现,可是有三个姑娘在一起,而且就坐在电幕下
面。接着三天,她都没有出现。这使他身心紧张,特别敏感脆弱,好象一碰即破似的;他的
任何一举一动,不管是接触还是声音,不管是他自己说话还是听人家说话,都成了无法忍受
的痛苦。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无法完全逃避她的形象。他在这几天里没有去碰日记。如果说
有什么事情能使他忘怀的话,那就是他的工作,有时可以一口气十分钟忘掉他自己。她究竟
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也不能去打听。她可能已经化为乌有了,也可能自杀了,也可能
调到大洋国的另外一头去了——最糟糕,也是最可能的是,她可能改变了主意,决定避开他
了。
    第二天她又出现了,胳臂已去了悬吊的绷带,不过手腕上贴着橡皮膏。看到她,使他高
兴得禁不住直挺挺地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下一天,他差一点同她说成了话。那是当他进食堂
的时候,她坐在一张距墙很远的桌子旁,周围没有旁人。时间很早,食堂的人不怎么多。队
伍慢慢前进,温斯顿快到柜台边的时候,忽然由于前面有人说他没有领到一片糖精而又停顿
了两分钟。但是温斯顿领到他的一盘饭莱,开始朝那姑娘的桌子走去时,她还是一个人坐在
那里。他若无其事地朝她走去,眼光却在她后面的一张桌子那边探索。当时距离她大概有三
公尺远。再过两秒钟就可到她身旁了。这时他的背后忽然有人叫他“史密斯!”他假装没有
听见。那人又喊了一声“史密斯!”,声音比刚才大一些。再假装没有听见已没有用了。他
转过头去一看,是个头发金黄、面容愚蠢的年青人,名叫维尔希,此人他并不熟,可是面露
笑容,邀他到他桌边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下来。拒绝他是不安全的。在别人认出他以后,他不
能再到一个孤身的姑娘的桌边坐下。这样做太会引起注意了。于是他面露笑容,坐了下来。
那张愚蠢的脸也向他笑容相迎。温斯顿恨不得提起一把斧子把它砍成两半。
    几分钟之后,那姑娘的桌子也就坐满了。
    但是她一定看到了他向她走去,也许她领会了这个暗示。第二天,他很早就去了。果
然,她又坐在那个老地方附近的一张桌边,又是一个人。队伍里站在他前面的那个人个子矮
小,动作敏捷,象个甲壳虫一般,他的脸型平板,眼睛很小,目光多疑。温斯顿端起盘子离
开柜台时,他看到那个小个子向那个姑娘的桌子走去。他的希望又落空了。再过去一张桌子
有个空位子,但那小个子的神色表露出他很会照顾自己,一定会挑选一张最空的桌子。温斯
顿心里一阵发凉,只好跟在他后边,走过去再说。除非他能单独与那姑娘在一起,否则是没
有用的,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忽拉一声。那小个子四脚朝天,跌在地上,盘子不知飞到哪里
去了,汤水和咖啡流满一地。他爬了起来,不高兴地看了温斯顿一眼,显然怀疑是他故意绊
他跌交的。不过不要紧。五秒钟以后,温斯顿心怦怦地跳着,他坐在姑娘的桌旁了。
    他没有看她,他放好盘子就很快吃起来。应该趁还没有人到来以前马上说话,但是他忽
然一阵疑惧袭心。打从上次她向他有所表示以来,已有一个星期了。她很可能已经改变了主
意,她一定已经改变了主意!这件事要搞成功是不可能的;实际生活里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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